某御史家人,偶立市间,有一人衣冠华好,近与攀谈。渐问主人姓字、官阀,家人并告之。其人自言:“王姓,贵主家之内使也。”语渐款洽,因曰:“宦途险恶,显者皆附贵戚之门,尊主人所托何人也?”答曰:“无之。”王曰:“此所谓惜小费而忘大祸者也。”家人曰:“何托而可?”王曰:“公主待人以礼,能覆翼人。某侍郎系仆阶进。倘不惜千金贽,见公主当亦不难。”家人喜,问其居止。便指其门户曰:“日同巷不知耶?”家人归告侍御。侍御喜,即张盛筵,使家人往邀王。王欣然来。筵间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琐事甚悉,且言:“非同巷之谊,即赐百金赏,不肯效牛马。”御史益佩戴之。临别订约,王曰:“公但备物,仆乘间言之,旦晚当有报命。”
某个御史的仆人,偶然在街市上闲逛,遇到一个衣帽华美的人前来搭话。聊一会儿就问他主人的姓名、官职,仆人都告诉了这个人。这个人自我介绍说:“我姓王,是某公主家的内监。”随着交谈的深入,两人关系愈加亲密。姓王的说:“在官场上有许多风险,那些身居高位的人都需要与皇亲国戚结交,不知道您的主人依附的是哪位贵戚?”仆人回答说:“没有。”姓王的接着说:“这就是所说的爱惜小钱而忘掉大祸。”仆人问道:“那我应该向谁投靠呢?”姓王的则说:“我家公主待人有礼,又能庇护他人。某位侍郎就是通过我走公主的门路升官的。如果不吝啬用千金作为见面礼,见见公主也不是难事。”仆人听了非常高兴,于是问姓王住在哪里。姓王指着一个门说:“成天住在一个巷内你还不知道吗?”仆人回到家里将这件事告诉了御史。御史非常高兴,准备了丰盛的宴席,并派仆人去邀请姓王的,姓王的欣然赴约。在宴席上,他详细地谈及公主的性格和日常琐事,并且表示:“如果不是因为同巷邻居的情分,即使给我一百两银子,我也不会帮忙。”御史对他更加感激和敬佩。在告别时,姓王的表示:“你只需要准备好礼物,我会寻找机会为你说情,早晚会给你送信儿。”
越数日始至,骑骏马甚都,谓侍御曰:“可速治装行。公主事大烦,投谒者踵相接,自晨及夕,不得一间。今得一间,宜急往,误则相见无期矣。”侍御乃出兼金重币,从之去。曲折十余里,始至公主第,下骑祗候。王先持贽入。久之,出,宣言:“公主召某御史。”即有数人接递传呼。侍御伛偻而入,见高堂上坐丽人,姿貌如仙,服饰炳耀;侍姬皆着锦绣,罗列成行。侍御伏谒尽礼,传命赐坐檐下,金碗进茗。主略致温旨,侍御肃而退。自内传赐缎靴、貂帽。
几天后,姓王的终于到来,骑着一匹很是漂亮的高头大马,对御史说:“赶紧准备好行装,跟我走吧。公主的事务繁忙,前来求见的人络绎不绝,从早到晚都没有停歇。现在稍微有些空闲,我们应该赶紧前去,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,下次再想见到她就不知道何时了。”御史携带着丰厚的金银,随着姓王的离开了。曲曲折折地行了十多里,才到达了公主的府邸,然后下马等待。姓王的先拿着礼物进去了,过了好久,才高声出来喊道:“公主召见某某御史。”接着有几个人传递着呼喊。御史弯腰恭敬地走进去,看见高堂上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子,容貌如仙女般动人,身着华丽服饰,首饰闪闪发光,两侧侍女也穿着锦绣衣服,整齐排列。御史跪拜行礼。公主传下旨意,让御史坐在檐下,用金碗端来香茶。公主略微劝勉了几句,御史便恭敬地告退。又从堂内传出公主赏赐的缎靴、貂帽。
既归,深德王,持刺谒谢,则门阖无人,疑其侍主未复。三日三诣,终不复见。使人询诸贵主之门,则高扉扃锢。访之居人,并言:“此间曾无贵主。前有数人僦屋而居,今去已三日矣。”使反命,主仆丧气而已。
御史回家后,非常感谢姓王的,就带着名片去拜访他,可是大门紧闭没人答应,御史以为他到公主府中还没回来。三天去了三次,都没有见到人。派人到公主府去询问,只见大门紧锁。问了问邻里,都说:“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公主。前几天有几个人租这所房子住过,如今已走了三天了。”这人回去报告了情况,主仆二人只有垂头丧气而已。
副将军某,负资入都,将图握篆,苦无阶。一日有裘马者谒之,自言:“内兄为天子近侍。”茶已,请间云:“目下有某处将军缺,倘不吝重金,仆嘱内兄游扬圣主之前,此任可致,大力者不能夺也。”某疑其妄。其人曰:“此无须踟蹰。某不过欲抽小数于内兄,于将军锱铢无所望。言定如干数,署券为信。待召见后方求实给,不效则汝金尚在,谁从怀中而攫之耶?”某乃喜,诺之。
某位副将军带着一大笔钱来到京城,渴望晋升正职,苦于没有门路。一天,一位身穿皮袍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前来拜访他,并自我介绍道:“我的内兄是皇上的贴身侍卫。”喝完茶后,他让副将军身边的随从离开,然后对副将军说:“眼下某处的将军位空缺,如果你不惜重金,我可以让我的内兄在皇上面前为你说话,这个职位就能够到手,有权势的人也抢不走。”副将军对他的话表示怀疑,这个人接着说道:“你不必犹豫不决。我不过想从内兄那里抽取几个小钱,在你这里我是分文不取的。我们可以商定好数目,签署文件作为凭证,待皇上召见以后,再交付钱款。如果事情不成,你的钱还在你手上,谁能够从你身上抢走钱呢?”副将军非常高兴,便答应了。
次日复来引某去,见其内兄云:“姓田。”煊赫如侯家。某参谒,殊傲睨不甚为礼。其人持券向某曰:“适与内兄议,率非万金不可,请即署尾。”某从之。田曰:“人心叵测,事后虑有反复。”其人笑曰:“兄虑之过矣。既能予之,宁不能夺之耶?且朝中将相,有愿纳交而不可得者。将军前程方远,应不丧心至此。”某亦力矢而去。其人送之,曰:“三日即复公命。”
第二天,这个人再次前来,带着副将军去见他的内兄。内兄自称姓田,他的住所富丽堂皇,宛如王侯之家。副将军参见时,姓田的非常傲慢,不予回礼。这个人拿着文件对副将军说:“我和内兄刚刚商议,总共需要一万两银子,请在文件上签字画押吧。”副将军依从了他的要求。姓田的表示:“人心难测,事后担心他反悔。”这个人笑道:“兄长的疑虑也太多了。既然能够给他这个职位,难道不能夺回吗?而且朝中的将领,有愿交钱来换取这个官职的还得不到呢,将军这个官前程远大,按说他不应丧失良心到这个程度。”副将军也发誓表示一定信守承诺,然后离开了。这个人送他出门时说:“三天内我会给你回复。”
逾两日,日方西,数人吼奔而入,曰:“圣上坐待矣!”某惊甚,疾趋入朝。见天子坐殿上,爪牙森立。某拜舞已。上命赐坐,慰问殷勤,顾左右曰:“闻某武烈非常,今见之,真将军才也!”因曰:“某处险要地,今以委卿,勿负朕意,侯封有日耳。”某拜恩出。即有前日裘马者从至客邸,依券兑付而去。于是高枕待绶,日夸荣于亲友。过数日探访之,则前缺已有人矣。大怒,忿争于兵部之堂,曰:“某承帝简,何得授之他人?”司马怪之。及述宠遇,半如梦境。司马怒,执下廷尉。始供其引见者之姓名,则朝中并无此人。又耗万金,始得革职而去。
两天后,太阳西落时,几个人呼喊着冲进副将军的住所,告诉他:“皇上正在等着您!”副将军感到非常吃惊,赶快连跑带颠地上朝。他见到皇上端坐在殿上,周围侍卫整齐列队。副将军跪拜之后,皇上赐坐,并殷勤地勉励他。周围的人纷纷称赞:“听说这位将军勇猛异常,今天一见,果然才华出众!”接着,皇上说:“某处地势险要,现在交给你去守卫,希望你不要辜负朕对你的信任,封侯之日不会远。”副将军向皇上谢了恩就出来了。前几天那个穿着皮袍骑着大马的人立即与他一起回到旅馆,根据事先签订的文件给了他一万两银子,然后就离开了。副将军高枕无忧,等待朝廷的任命,每天以此向亲朋夸耀。过了几天,他得知原先许诺给他的将军职位已经被别人填补了。副将军大怒,愤怒地前往兵部大堂质问,说:“我已经得到皇帝的任命,为什么这个职位又被别人占据了?”兵部尚书感到非常奇怪,听副将军叙述皇上对他的恩宠时,如同痴人说梦。尚书怒火中烧,立即将副将军拘捕交给廷尉审讯。这时候,他才供认出引见他的那个人的姓名,可是朝中并没有这么个人。最终,副将军又损失了一大笔银子,并被免职释放。
异哉!武弁虽騃,岂朝门亦可假耶?疑其中有幻术存焉,所谓“大盗不操矛弧”者也。
真是奇怪啊!武将虽然有些愚钝,但朝廷的政务又岂能如此荒谬?也许这里面有些幻术作祟,正如那句俗语所说:“大盗用不着刀枪弓箭”啊。
嘉祥李生,善琴。偶适东郊,见工人掘土得古琴,遂以贱直得之。拭之有异光,安弦而操,清烈非常。喜极,若获拱璧,贮以锦囊,藏之密室,虽至戚不以示也。
嘉祥县的李生,善于弹琴。有一天偶然到县城东郊去,看见工人挖土时挖出了一架古琴,他就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了回来。擦去琴上的尘土,琴身发出了奇异的光彩,装好弦一弹,琴声清烈异常。李生高兴极了,如获至宝,用锦囊把琴装起来,藏到密室,即使是至亲好友也不让看见。
邑丞程氏新莅任,投刺谒李。李故寡交游,以其先施故,报之。过数日又招饮,固请乃往。程为人风雅绝伦,议论潇洒,李悦焉。越日折柬酬之,欢笑益洽。从此月夕花晨,未尝不相共也。年余,偶于丞廨中,见绣囊裹琴置几上,李便展玩。程问:“亦谙此否?”李曰:“生平最好。”程讶曰:“知交非一日,绝技胡不一闻?”拨炉爇沉香,请为小奏。李敬如教。程曰:“大高手!愿献薄技,勿笑小巫也。”遂鼓《御风曲》,其声泠泠,有绝世出尘之意。李更倾倒,愿师事之。自此二人以琴交,情分益笃。
本县的县丞程氏,刚刚上任,带着名片前来拜访李生。李生平素不善交际,但对方主动来访,他也礼貌回访了。几天后,程氏再次邀请李生到他家共饮,经过多次邀请,李生才答应前往。程氏举止优雅,谈吐洒脱,李生颇为欣赏。隔天,李生又下请柬酬答程氏,二人谈笑欢聚,感情更为融洽。从那时起,月夜花朝,两人总是相伴而行。一年多后,李生偶尔在县丞官舍中看见一个绣囊装着琴放在桌子上,于是打开玩赏。程氏问道:“你也擅长琴艺吗?”李生回答道:“琴艺正是我一生中最喜欢的。”程氏惊讶地说:“我们相交已久,你的绝技怎么不让我听一听啊?”于是点燃了香炉,烧起了沉香,邀请李生弹奏一曲。李生郑重地按照程氏的要求演奏了一曲。程氏赞叹道:“你的技艺实属高超!我也愿意献上一点微薄之技,请不要笑我小巫见大巫。”随即弹奏了一曲《御风曲》,琴声清澈悠扬,有超世出尘的雅趣。李生对程氏更加佩服,愿意拜他为师。从此,两人便成为了琴友,彼此的情谊更加深厚。
年余,尽传其技。然程每诣李,李以常琴供之,未肯泄所藏也。一夕薄醉,丞曰:“某新肄一曲,亦愿闻之乎?”为秦《湘妃》,幽怨若泣。李亟赞之。丞曰:“所恨无良琴;若得良琴,音调益胜。”李欣然曰:“仆蓄一琴,颇异凡品。今遇锺期,何敢终密?”乃启椟负囊而出。程以袍袂拂尘,凭几再鼓,刚柔应节,工妙入神。李击节不置。丞曰:“区区拙技,负此良琴。若得荆人一奏,当有一两声可听者。”李惊曰:“公闺中亦精之耶?”丞笑曰:“适此操乃传自细君者。”李曰:“恨在闺阁,小生不得闻耳。”丞曰:“我辈通家,原不以形迹相限。明日请携琴去,当使隔帘为君奏之。”李悦。
一年多过去了,程氏将自己的琴艺传授给了李生。然而,每次程氏来到李生家,李生总是拿出普通的琴让他演奏,不愿透露自己收藏有古琴的事。有一天晚上,两人喝酒有些微醉,程氏说:“我最近学会了一首新曲,不知你是否愿意聆听?”于是他演奏了一曲《湘妃怨》,这曲悲怆深情,如泣如诉。李生对此赞不绝口。程氏道:“可惜没有好琴,如果有一架好琴,音调会更优美。”李生欣然道:“我收藏一架琴,和普通的琴不一样。今天遇到了知音,怎敢始终密藏着?”说罢,他打开柜子,取出琴囊。程氏用衣袖拂去琴上的尘埃,将琴摆在桌上,再次演奏了一曲《湘妃怨》,只听得琴声刚柔应节,美妙出神。李生不停地跟着节拍。程氏道:“我这拙劣的技艺,着实辜负了这架美琴。若让我内人来演奏一曲,或许能更添几分韵味。”李生惊讶道:“你的夫人也精通琴艺吗?”程氏笑道:“我刚才所弹的曲子就是她教给我的。”李生道:“可惜夫人身处闺阁,我无缘聆听她的琴音。”程氏道:“我们这样的良朋密友,本来也不用受这些礼节的限制。明天请你带着琴去,让她隔帘为你弹奏一曲。”李生听后甚是欣喜。
次日抱琴而往。丞即治具欢饮。少间将琴入,旋出即坐。俄见帘内隐隐有丽妆,顷之,香流户外。又少时弦声细作,听之,不知何曲;但觉荡心媚骨,令人魂魄飞越。曲终便来窥帘,竟二十余绝代之姝也。丞以巨白劝釂,内复改弦为《闲情之赋》,李形神益惑。倾饮过醉,离席兴辞,索琴。丞曰:“醉后防有磋跌。明日复临,当今闺人尽其所长。”李归。次日诣之,则廨舍寂然,惟一老隶应门。问之,云:“五更携眷去,不知何作,言往复可三日耳。”如期往伺之,日暮,并无音耗。吏皂皆疑,白令破扃而窥其室,室尽空,惟几榻犹存耳。达之上台,并不测其何故。
第二天,李生抱着琴到程家去。程氏马上准备了酒菜,一起欢饮。过了一小会儿,程氏把琴拿进去了,马上又出来坐下。这时隐隐看见帘内一位穿着艳装的女子,一会儿,一股幽香飘出帘外。又过了一小会儿,轻柔的琴声响起,李生听了不知是什么曲子,只觉得荡心媚骨,令人心神荡漾。曲终,李生向帘内偷偷一看,竟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绝代佳人。程氏用大杯向李生劝酒,帘内佳人又改弦弹了一首《闲情赋》,李生形神更加迷乱。他饮酒过量而大醉,离席告别,向程氏要琴。程氏说:“你喝醉了,恐怕会跌倒把琴弄坏。明天你再来,让我内人把她的绝技都献出来。”李生就回去了。第二天,李生又到程氏的住所,但发现公馆已经空无一人,只有一位老仆守在门前。询问老仆,他告诉李生:“五更时分带着家眷走了,不知去干什么,只说来回需要大约三天。”三天后,李生再次造访,然而天色已晚,依然没有接到任何消息。官府的小吏们也开始怀疑发生了什么事情,报告县令砸开门锁进屋看看,只见屋内空空荡荡,只剩下桌椅床榻。即便上报上级,也无法弄清事情的原因。
李丧琴,寝食俱废。不远数千里访诸其家。程故楚产,三年前,捐资受嘉祥。执其姓名,询其居里,楚中并无其人。或云:“有程道士者善鼓琴,又传其有点金术。三年前,忽去不复见。”疑即其人。又细审其年甲、容貌,吻合不谬。乃知道士之纳官皆为琴也。知交年余,并不言及音律;渐而出琴,渐而献技,又渐而惑以佳丽;浸渍三年,得琴而去。道士之癖,更甚于李生也。天下之骗机多端,若道士,骗中之风雅者矣。
李生因为失去了古琴而心情沉重,食不甘味,夜不能寐,最终不顾千里迢迢,前往程氏的家乡寻找线索。程氏是湖北人,三年前花钱购得官职,成为了嘉祥县的县丞。李生按照他的名字在他的家乡打听,然而湖北并没有这个人。有人提到:“有个程道士,善于弹琴,又传说他会点金术。三年前,忽然走了,再也没有看见。”李生怀疑这个道士就是程氏。经过细致的询问,道士的年龄、相貌与程氏一一吻合。这才知道道士出钱买官,原来就是为了这张古琴。相交一年多,并不谈及音乐的事,渐渐地拿出自己的一张琴,接着又表演琴技,又让美人来引诱,用了三年工夫,终于得到琴离去。道士对于古琴的癖好,比李生还要强烈啊。天下的骗术五花八门,像道士这样,也算是骗子中的一位风雅之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