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湖梦寻·卷二·西湖西路·冷泉亭

张岱 Ctrl+D 收藏本站

冷泉亭在灵隐寺山门之左。丹垣绿树,翳映阴森。亭对峭壁,一泓泠然,凄清入耳。亭后西栗十余株,大皆合抱,冷飔暗樾,遍体清凉。秋初栗熟,大若樱桃,破苞食之,色如蜜珀,香若莲房。天启甲子,余读书绚嵝山房,寺僧取作清供。余谓鸡头实无其松脆,鲜胡桃逊其甘芳也。夏月乘凉,移枕簟就亭中卧月,涧流淙淙,丝竹并作。张公亮听此水声,吟林丹山诗:“流向西湖载歌舞,回头不似在山时。”言此水声带金石,已先作歌舞矣,不入西湖安入乎!余尝谓住西湖之人,无人不带歌舞,无山不带歌舞,无水不带歌舞,脂粉纨绮,即村妇山僧,亦所不免。因忆眉公之言曰:“西湖有名山,无处士;有古刹,无高僧;有红粉,无佳人;有花朝,无月夕。”曹娥雪亦有诗嘲之曰:“烧鹅羊肉石灰汤,先到湖心次岳王。斜日未曛客未醉,齐抛明月进钱塘。”余在西湖,多在湖船作寓,夜夜见湖上之月,而今又避嚣灵隐,夜坐冷泉亭,又夜夜对山间之月,何福消受。余故谓西湖幽赏,无过东坡,亦未免遇夜入城。而深山清寂,皓月空明,枕石漱流,卧醒花影,除林和靖、李岣嵝之外,亦不见有多人矣。即慧理、宾王,亦不许其同在卧次。

冷泉亭位于灵隐寺山门的左侧。红墙环绕,绿树成荫,亭子正对峭壁,一股清冽的泉水从山间泻下,发出凄清的声响。亭子后面种植了十多棵西栗树,粗大的树干可以用两臂环抱,凉风拂过树荫,带来阵阵清凉之感。初秋时节,栗子成熟,个头如樱桃般大小,剥开外壳,呈现出如蜜蜡琥珀般晶莹的色泽,香气清新如莲蓬。天启甲子年,我在岣嵝山房读书时,寺中的僧人摘取栗子作为清雅的供品。我认为,这些栗子的松脆程度远胜于鸡头实,新鲜核桃的甘甜芬芳也比不上它。夏日月夜时,我将枕席移至亭中,仰卧在月下,听着溪涧水声淙淙,如同管弦乐的合奏。张明弼听到这里的水声,吟咏林稹的诗句:“流出西湖载歌舞,回头不似在山时。”他说这里的水声带有金石之音,仿佛是歌舞的前奏,不流到西湖,又能流到哪里呢?我曾说,住在西湖的人无不沉醉于歌舞之中,每座山都有歌舞的景象,每片水域都萦绕着歌舞的声音。红妆脂粉、绫罗绸缎,即使是乡村农妇和山野僧人也无法免俗。因此,我不禁想起陈继儒的话:“西湖有名山,却没有隐士;有古刹,却没有高僧;有红粉,却没有佳人;有花朝,却没有月夕。”曹勋也曾以诗歌讽刺道:“烧鹅羊肉石灰汤,先到湖心次岳王。斜阳未落客尚醉,齐抛明月进钱塘。”在西湖时,我大多数时间将湖船作为我的居所,每晚都能欣赏湖上的明月。现在我在灵隐寺避开喧嚣,夜晚坐在冷泉亭中,也能每夜欣赏山间的月色。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福分,能够如此享受这份宁静。我曾以为,欣赏西湖的清幽,没有谁能超越苏东坡,但即便他也难免在夜晚入城。相比之下,清幽寂寥的深山,皓月当空,我在石上枕眠,以流水漱口,醒来后看花影摇曳,除林逋、李茇之外,少有人能享受如此景致。即便是东晋的天竺僧人慧理和唐代的骆宾王,也难以与之相比。

  袁宏道《冷泉亭小记》:

  灵隐寺在北高峰下,寺最奇胜,门景尤好。由飞来峰至冷泉亭一带,涧水溜玉,画壁流青,是山之极胜处。亭在山门外,尝读乐天记有云:“亭在山下水中,寺西南隅,高不倍寻,广不累丈,撮奇搜胜,物无遁形。春之日,草薰木欣,可以导和纳粹;夏之日,风泠泉氵亭,可以蠲烦析醒。山树为盖,岩石为屏,云从栋生,水与阶平。坐而玩之,可濯足于床下;

  卧而狎之,可垂钓于枕上。潺?洁澈,甘粹柔滑,眼目之嚣,心舌之垢,不待盥涤,见辄除去。”观此记,亭当在水中,今依涧而立。涧阔不丈余,无可置亭者。然则冷泉之景,比旧盖减十分之七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