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七·小翠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王太常,越人。总角时,昼卧榻上。忽阴晦,巨霆暴作,一物大于猫,来伏身下,展转不离。移时晴霁,物即径出。视之非猫,始怖,隔房呼兄。兄闻,喜曰:“弟必大贵,此狐来避雷霆劫也。”后果少年登进士,以县令入为侍御。

太常寺的王侍御史是越地人。在他小时候,有一天,他躺在床上,突然天气变得阴沉,雷声大作,一个比猫稍大一些的动物,跑来趴在他的身下,始终不肯离开。直到天晴了,那个动物才离开了。他看了看,发现那不是猫,于是感到害怕,隔着墙叫了他哥哥。哥哥听了此事,高兴地说:“弟弟将来必定能当上大官,这是狐狸来躲避雷击的劫难啊。”果然,后来他很年轻就考中了进士,成为了县令,随后调入朝廷担任御史。

  生一子名元丰,绝痴,十六岁不能知牝牡,因而乡党无于为婚。王忧之。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,自请为妇。视其女,嫣然展笑,真仙品也。喜问姓名。自言:“虞氏。女小翠,年二八矣。”与议聘金。曰:“是从我糠覈不得饱,一旦置身广厦,役婢仆,厌膏梁,彼意适,我愿慰矣,岂卖菜也而索直乎!”夫人大悦,优厚之。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,嘱曰:“此尔翁姑,奉侍宜谨。我大忙,且去,三数日当复来。”王命仆马送之,妇言:“里巷不远,无烦多事。”遂出门去。

王侍御史生了个儿子,取名元丰,只是很痴傻,十六岁了还分不清男女,因此没有人家愿意与他家结亲。王侍御史为此非常发愁。碰巧有个妇人领着一位少女来到王家,主动请求与他家结亲。王侍御史看了看少女,她嫣然一笑,看起来就像仙女一样。他高兴地问妇人姓什么,妇人说姓虞,女儿叫小翠,已经十六岁了。王侍御史和她商量要多少聘金,虞氏说:“这孩子跟着我吃糠都吃不饱,一旦来到您家,住上高楼大厦,使唤丫头和仆人,吃好喝好,她满意了,我也就放心了。难道能像买菜那样讲价还价吗!”王侍御史的夫人也非常高兴,热情地招待她们。虞氏让小翠给王侍御史和夫人叩头行礼,嘱咐说:“这是你的公公和婆婆,要用心侍奉。我太忙了,先回去,过几天再来。”王侍御史命仆人备马送她,虞氏说:“家离这里不远,不必这样麻烦。”于是就离开了。

  小翠殊不悲恋,便即奁中翻取花样。夫人亦爱乐之。数日,妇不至。以居里问女,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。遂治别院,使夫妇成礼。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,共笑姗之。见女,皆惊,群议始息。女又甚慧,能窥翁姑喜怒。王公夫妇,宠惜过于常情,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,而女殊欢笑,不为嫌。第善谑,刺布作圆,蹋蹴为笑。着小皮靴,蹴去数十步,紿公子奔拾之,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。一日,王偶过,圆訇然来,直中面目。女与婢俱敛迹去,公子犹踊跃奔逐之。王怒,投之以石,始伏而啼。王以告夫人,夫人往责女,女俛首微笑,以手刓床。既退,憨跳如故,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。夫人见之,怒甚,呼女诟骂。女倚几弄带,不惧,亦不言。夫人无奈之,因杖其子。元丰大号,女始色变,屈膝乞宥。夫人怒顿解,释杖去。女笑拉公子入室,代扑衣上尘,拭眼泪,摩挲杖痕,饵以枣栗,公子乃收涕以忻。女阖庭户,复装公子作霸王,作沙漠人,己乃艳服,束细腰,婆娑作帐下舞,或髻插雉尾,拨琵琶,丁丁缕缕然,喧笑一室,日以为常。王公以子痴,不忍过责妇,即微闻焉,亦若置之。

小翠看着妈妈离开,一点也不感到悲伤或留恋,就在梳妆匣中翻取绣花样子。王夫人也挺喜欢她。过了几天,小翠的妈妈还没有来。询问她家的位置,她只是傻乎乎地说道不清楚。于是他们另外准备了一处房子,为小两口举办了婚礼。亲戚们听说他们选了一个贫穷家庭的女儿作为媳妇,都嘲笑他们。但当他们见到小翠时,都惊叹她的美貌,不再有闲言碎语了。小翠非常聪明,能够看公婆的脸色行事。王御史夫妇非常宠爱儿媳,甚至超过了寻常,但还是感到不安,担心小翠会嫌弃他们的傻儿子。但是小翠每天都很开心,一点也不觉得厌烦。她喜欢逗弄元丰玩耍,用布缝了一个球,踢着球逗得元丰开心笑。她穿着小皮靴,把球踢得几十步开外,让元丰去捡,结果元丰和丫环们都累得大汗淋漓。有一天,王御史偶然经过儿子房前,球突然飞过来,正好打在他的脸上。小翠和丫环们都吓得躲开了,只有元丰还在追球。王御史非常生气,捡起石块向儿子扔去,这时元丰才趴在地上哭了起来。王御史将此事告诉了夫人,夫人责备了小翠,小翠只是低着头微笑,用手指扣弄着床。夫人离开后,小翠依然憨态可掬地蹦蹦跳跳,把脂粉涂在元丰的脸上,涂成了花鬼脸。夫人看到后更生气了,责骂了小翠。小翠靠在桌边,玩弄着衣服上的带子,既不害怕也不出声。夫人无可奈何,只好拿起棍子打元丰。元丰大哭,小翠才吓得脸色发白,跪在地上求饶。夫人怒气渐消,放下棍子离开了。小翠笑着拉着元丰进屋,帮他拍掉了衣上的尘土,擦干眼泪,按揉棍子打痛的地方,拿枣和栗子给他吃,元丰才不再涕哭而露出了笑脸。小翠关上院门,一会把元丰打扮成霸王,一会又打扮成沙漠人,而自己穿上艳丽的服装,把腰束得细细的,在帐下翩翩起舞,扮演虞姬;又在发髻上插上野鸡尾,扮王昭君弹着琵琶,“叮叮咚咚”地响,引起满屋欢声笑语,几乎每天都是这样。王御史因为儿子呆痴不忍过分责备儿媳,即使听说了这些事,也不再过问。

  同巷有王给谏者,相隔十余户,然素不相能;时值三年大计吏,忌公握河南道篆,思中伤之。公知其谋,忧虑无所为计。一夕早寝,女冠带饰冢宰状,剪素丝作浓髭,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,窃跨厩马而出,戏云:“将谒王先生。”驰至给谏之门,即又鞭挝从人,大言曰:“我谒侍御王,宁谒给谏王耶!”回辔而归。比至家门,门者误以为真,奔白王公。公急起承迎,方知为子妇之戏。怒甚,谓夫人曰:“人方蹈我之瑕,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,余祸不远矣!”夫人怒,奔女室,诟让之。女惟憨笑,并不一置词。挞之不忍,出之则无家,夫妻懊怨,终夜不寝。时冢宰某公赫甚,其仪采服从,与女伪装无少殊别,王给谏亦误为真。屡侦公门,中夜而客未出,疑冢宰与公有阴谋。次日早期,见而问曰:“夜相公至君家耶?”公疑其相讥,惭言唯唯,不甚响答。给谏愈疑,谋遂寝,由此益交欢公。公探知其情窃喜,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,女笑应之。

和王御史同巷住着一位王给谏,与他家相隔着十几户人家,但两家向来不和。正值朝廷三年一次考核官吏的时候,王给谏忌妒王御史掌管河南道的监察大权,打算中伤他。王御史得知此阴谋后,心中很是发愁,想不出对策。一天晚上,王御史早早就睡了,小翠却穿上官服,装扮成宰相的模样,剪了一些白丝粘在下巴上当成胡须,让两个丫环穿着黑色衣服扮成随从,悄悄骑着马从马厩溜了出去,开玩笑地说:“我要去拜访王大人。”骑马跑到王给谏门口,就用鞭子抽打两个随从,大声说:“我要去拜访侍御史王大人,哪有拜访王给谏大人的!”然后掉头就回了家。到了家门口,门卫还以为真的宰相来了,赶紧跑去告诉王御史。王御史急忙起床迎接,看到原来是儿媳在闹着玩,气得大发雷霆,对夫人说:“人家正在找我的毛病,反而把家中的丑事给人家炫耀,我的祸事不远了。”夫人也生气,冲进儿媳的房间大骂一顿。小翠却只是傻笑,不说一句话。夫人想打她,又不忍心;要斥责,又觉得她没家可归。王御史夫妇为此懊恼不已,整夜无眠。当时那位宰相正声名显赫,他的仪容、服饰、随从,和小翠伪装的没什么分别,王给谏也误以为真是宰相来了。他多次派人到王御史门前探听,直到半夜也没见客人出来,怀疑宰相和王御史在暗中商量什么事情。第二天早上上朝,他见到王御史就问:“昨晚宰相到您府上来了吗?”王御史以为他在挖苦自己,不好意思地答了两声,声音也很小。王给谏越发怀疑,就打消了中伤王御史的念头,从此还主动和王御史往来结交。王御史知道了真情,暗暗高兴,私下嘱咐夫人,劝儿媳改一改以往的行为,小翠笑着答应了。

  逾岁,首相免,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。给谏大喜,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,公拒之。给谏自诣公所。公觅巾袍并不可得;给谏伺候久,怒公慢,愤将行。忽见公子衮衣旒冕,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,大骇;已而笑抚之,脱其服冕而去。公急出,则客去远。闻其故,惊颜如土,大哭曰:“此祸水也!指日赤吾族矣!”与夫人操杖往。女已知之,阖扉任其诟厉。公怒,斧其门,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:“翁无烦怒。有新妇在,刀锯斧钺妇自受之,必不令贻害双亲。翁若此,是欲杀妇以灭口耶?”公乃止。给谏归,果抗疏揭王不轨,衮冕作据。上惊验之,其旒冕乃梁黠心所制,袍则败布黄袱也。上怒其诬。又召元丰至,见其憨状可掬,笑曰:“此可以作天子耶?”乃下之法司。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,法司严诘臧获,并言无他,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,邻里亦无异词。案乃定,以给谏充云南军。

又过了一年,宰相被免职了,他有一封私人信函要交给王御史,但却被错送给了王给谏。王给谏非常高兴,先托一位和王御史关系好的人到王御史家中借一万两银子,王御史拒绝了。于是,王给谏亲自前往王御史家。王御史想找礼服穿着去接待,但找不到,王给谏等待的时间太长了,因此生气,认为王御史怠慢了他,便打算离开。突然,他看到元丰穿着龙袍、戴着皇冠,被一个女子推了出来,这让他吓了一跳。接着便笑着抚摸,脱下他的龙袍、皇冠拿走了。王御史急忙出来,但客人已经远去。他听到发生的事后,吓得脸色苍白,大哭道:“这是个大祸啊!我们全家都要遭殃了!”王御史和夫人一起拿着棍子来到儿子房间,小翠早已知道他们要来了,关上门听任他们狂骂。王御史气愤之下,拿起斧头砍儿子的门。小翠在屋里笑着对公婆说:“公公,别生气!有儿媳在,刀锯斧砍,由儿媳来承当,决不会连累双亲。公公这样做,是想杀死儿媳来灭口吗?”王御史这才住了手。王给谏回到家后,果然上了奏章向皇帝揭发王御史图谋不轨,还称有龙袍、皇冠作证。皇帝大为震惊,经过查证,发现皇冠原来是高粱秆做的,龙袍是一个破黄布包袱皮。皇帝对王给谏的诬告非常愤怒。他将元丰召入宫,看到他愚蠢的模样后笑道:“这样的人还能当皇帝吗?”然后将王给谏交给法司审讯。王给谏还告发了王御史家中有妖怪,法司对王御史家的仆人和丫环进行了严厉的审讯,他们都表示没有此事,只有一个疯媳妇和一个傻儿子,整天玩耍笑闹,邻居也没说其他情况。案件审理结束后,王给谏被判充军云南。

  王由是奇女。又以母久不至,意其非人,使夫人探诘之,女但笑不言。再复穷问,则掩口曰:“儿玉皇女,母不知耶?”无何,公擢京卿。五十余每患无孙。女居三年,夜夜与公子异寝,似未尝有所私。夫人异榻去,嘱公子与妇同寝。过数日,公子告母曰:“借榻去,悍不还!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,喘气不得;又惯掐人股里。”婢妪无不粲然。夫人呵拍令去。一日女浴于室,公子见之,欲与偕;女笑止之,谕使姑待。既去,乃更泻热汤于瓮,解其袍裤,与婢扶之入。公子觉蒸闷,大呼欲出。女不听,以衾蒙之。少时无声,启视已绝。女坦笑不惊,曳置床上,拭体干洁,加复被焉。夫人闻之,哭而入,骂曰:“狂婢何杀吾儿!”女冁然曰:“如此痴儿,不如勿有。”夫人益恚,以首触女;婢辈争曳劝之。方纷噪间,一婢告曰:“公子呻矣!”辍涕抚之,则气息休休,而大汗浸淫,沾浃裀褥。食顷汗已,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,似不相识,曰:“我今回忆往昔,都如梦寐,何也?”夫人以其言语不痴,大异之。携参其父,屡试之果不痴,大喜,如获异宝。至晚,还榻故处,更设衾枕以觇之。公子入室,尽遣婢去。早窥之,则榻虚设。自此痴颠皆不复作,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。

王御史从此感到小翠不是一般的女子。又因她的母亲一直没来,猜想她不是人类,让夫人去盘问小翠,小翠只是笑,不说一句话。再一追问,小翠则捂着嘴说:“孩儿是玉皇大帝的女儿,婆婆不知道吗?”不久之后,王御史晋升为太常寺卿。如今五十多岁了,时常为没有孙子而感到担忧。小翠已经在王家住了三年,每晚都和元丰分开睡觉,似乎从未发生过关系。夫人命人移走了元丰的床,嘱咐他和小翠一起睡。几天后,元丰告诉他母亲:“你们借走了我的床,怎么还不还!小翠每晚都把腿搁在我的肚子上,压得我喘不过气来,还老是掐我的大腿。”丫环和仆人听了都忍不住大笑。夫人责骂着他,并让他出去了。一天,小翠在屋里洗澡,元丰看见后想和她一起洗,但小翠笑着制止了他,并让他等一会儿。小翠洗完后,又往洗澡盆里添了热水,把元丰的衣服脱掉,然后与丫环一起把元丰扶进盆里。元丰觉得又闷又热,大声叫着要出来。小翠不让,用被子把盆蒙上。不一会儿,没声音了,打开一看,元丰已经没气了。小翠坦然地笑了笑,一点也不惊慌,把元丰拖到床上,擦干了身上的水,又用被子盖上。夫人听说这件事后哭着来了,责骂道:“疯丫头,为什么要杀我的儿子!”小翠微微笑着说:“这样的傻儿子,不如没有。”夫人更加愤怒,想要用头撞小翠,丫环们纷纷劝阻。正在吵闹时,一个丫环匆匆走来报告说:“公子开始哼哼了。”夫人停止了哭泣,抚摸着儿子,只见他气喘吁吁,浑身大汗,沾湿了被褥。过了一顿饭的时间,元丰的汗止了,他突然睁开眼睛,环顾四周,好像不认识家里的人,说:“我现在回想以前的事,好像是在做梦,这是怎么回事呢?”夫人听了觉得他说得不像胡言乱语,十分惊讶。她带着他去见父亲,多次试验,果然发现他已经不再傻了。全家欢喜,如获至宝。到了晚上,他们把床放回原位,整理好被褥枕头,然后观察他。元丰进了内室后,打发走了所有的丫环。早晨一看,那张床空在那儿,如同虚设。从此以后,儿子媳妇的疯病傻病全没有了,小两口感情特别好,形影不离。

  年余,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,小有挂误。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,价累千金,将出以贿当路。女爱而把玩之,失手堕碎,惭而自投。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,闻之,怒,交口呵骂。女奋而出,谓公子曰:“我在汝家,所保全者不止一瓶,何遂不少存面目?实与君言:我非人也。以母遭雷霆之劫,深受而翁庇翼;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,故以我来报曩恩、了夙愿耳。身受唾骂、擢发不足以数,所以不即行者,五年之爱未盈。今何可以暂止乎!”盛气而出,追之已杳。公爽然自失,而悔无及矣。公子入室,睹其剩粉遗钩,恸哭欲死;寝食不甘,日就羸瘁。公大忧,急为胶续以解之,而公子不乐。惟求良工画小翠像,日夜浇祷其下,几二年。

过了一年多,王御史因受到王给谏同党的弹劾被免官,还受到了处分。家中原有广西中丞赠送的一只玉瓶,价值千金,准备送给当权的大官。小翠很喜爱这只玉瓶,捧在手中欣赏,不小心掉在地上摔碎了,心中很愧疚,赶快告诉了公婆。公婆正因为丢了官心中不快,听到此事更加愤怒,二人交口大骂。小翠气得跑出来了,回去对元丰说:“我在你家,保全你家不止一个玉瓶,为什么不给我留点儿面子?实话对你说吧:我不是人类,因为我母亲遭到雷击的劫难,得到你父亲的庇护,又因为我们两人有五年的缘分,所以我来你家报答以前的恩情,完成我们的夙愿。我所遭受的责骂,比头发还要多,之所以不离你而去,是因为五年的恩爱还未期满,现在我怎能再呆下去呢!”小翠赌气出门,元丰去追,已不见踪影。王御史心中若有所失,后悔也来不及了。元丰回到屋内,看到小翠用过的粉,穿过的鞋,痛哭欲死,寝不能眠,食不甘味,渐渐消瘦下来。王御史非常忧虑,急着想为儿子续娶一房妻室,以解除元丰的烦恼,但元丰不愿意。他只请技艺高超的画家画了一幅小翠的像,日夜在像前祭祀祷告,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二年。

  偶以故自他里归,明月已皎,村外有公家亭园,骑马墙外过,闻笑语声,停辔,使厩卒捉鞚,登鞍一望,则二女郎游戏其中。云月昏蒙,不甚可辨,但闻一翠衣者曰:“婢子当逐出门!”一红衣者曰:“汝在吾家园亭,反逐阿谁?”翠衣人曰:“婢子不羞!不能作妇,被人驱遣,犹冒认物产也?”红衣者曰:“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!”听其音酷类小翠,疾呼之。翠衣人去曰:“姑不与若争,汝汉子来矣。”既而红衣人来,果小翠。喜极。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,曰:“二年不见,骨瘦一把矣!”公子握手泣下,具道相思。女言:“妾亦知之,但无颜复见家人。今与大姊游戏,又相邂逅,足知前因不可逃也。”请与同归,不可;请止园中,许之。公子遣仆奔白夫人。夫人惊起,驾肩舆而往,启钥入亭。女即趋下迎拜;夫人捉臂流涕,力白前过,几不自容,曰:“若不少记榛梗,请偕归慰我迟暮。”女峻辞不可。夫人虑野亭荒寂,谋以多人服役。女曰:“我诸人悉不愿见,惟前两婢朝夕相从,不能无眷注耳;外惟一老仆应门,余都无所复须。”夫人悉如其言。托公子养疴园中,日供食用而已。

有一天,元丰偶然从外面回来。这时,天空明亮,月光皎洁。村外有王御史家的一座亭园,元丰骑着马经过园外的路,听到亭园里传来笑声。他停下马,让马夫拉住缰绳,站在马鞍上向里面张望。他只看到两个女子在里面玩耍,由于月亮被云彩遮住,他看得不太清楚。只听见穿着绿衣服的女子说:“应该把你这个丫头赶出去!”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子回答:“你在我家的亭园里,反而把谁赶出去呢?”绿衣女子说:“丫头不知道害羞!没当好媳妇,被人赶出去,还冒认是自己家的产业吗?”红衣女子又说:“那也比你老大个丫头还没婆家的强!”元丰听到声音,觉得像是小翠,于是急忙呼叫。绿衣女子一边离去一边说:“暂且不跟你争辩了,你的汉子来了。”不久,红衣女子出现了,果然是小翠。元丰非常高兴。小翠让他爬上墙头,然后接住他,说:“两年不见,你瘦得像骨头一样了。”元丰握着小翠的手,忍不住流下眼泪,向她述说了他的思念之情。小翠说:“我也知道,但我无颜见家中的人。今天与大姐游戏,又和你相遇,可见我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。”元丰请求小翠一起回家,但小翠没有答应;他又请求在园中住下,小翠同意了。元丰让仆人快马加鞭回去告诉夫人这个消息。夫人吃惊地站起来,坐上轿子就到花园来,开锁进入园中,小翠赶快跑过来迎接,下拜行礼。夫人抓住她的胳膊,哭着说以前都是自己的过错,几乎无地自容,夫人说:“如果你能够稍稍冰释前嫌,请和我一起回去,对我的晚年也是个安慰。”小翠坚决不回去。夫人考虑村外的园子荒凉冷清,想多派几个人来服侍。小翠说:“别的人我都不愿见,只有以前在我身边的两个丫环朝夕服侍我,我忘不了她们,另外再来一个老仆人看看门,其他的都不需要了。”夫人全照小翠的话做了。对别人只说元丰在园中养病,每天供给一些试穿用品。

  女每劝公子别婚,公子不从。后年余,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,出像质之,迥若两人。大怪之。女曰:“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?”公子曰:“今日美则美矣,然较畴昔则似不如。”女曰:“意妾老矣!”公子曰:“二十余岁何得速老!”女笑而焚图,救之已烬。一日谓公子曰:“昔在家时,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,今亲老君孤,妾实不能产,恐误君宗嗣。请娶妇于家,旦晚侍奉公姑,君往来于两间,亦无所不便。”公子然之,纳币于锺太史之家。吉期将近,女为新人制衣履,赍送母所。及新人入门,则言貌举止,与小翠无毫发之异。大奇之。往至园亭,则女亦不知所在。问婢,婢出红巾曰:“娘子暂归宁,留此贻公子。”展巾,则结玉玦一枚,心知其不返,遂携婢俱归。虽顷刻不忘小翠,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。始悟锺氏之姻,女预知之,故先化其貌,以慰他日之思云。

小翠经常劝元丰另娶一个妻子,但元丰不同意。过了一年多,小翠的声音和容貌逐渐改变了,与以前完全不同。拿出以前的画像对比一下,简直判若两人。元丰感到非常奇怪。小翠说:“看看我现在的样子,比以前更漂亮吗?”元丰回答说:“你现在仍然很漂亮,但好像不如以前那样了。”小翠说:“我想我已经老了!”元丰说:“你才二十多岁,怎么可能老得这么快。”小翠笑着烧毁了画像,元丰想去救,但已经晚了。一天,小翠对元丰说:“从前在家的时候,老爸说我至死也不能生儿育女。现在公婆已经年老,只你一个儿子,我确实不能生育,恐怕耽误你家传宗接代。请你在家里娶个新妻,早晚侍奉公婆,你可以在我和她之间往来,也没有什么不方便。”元丰觉得小翠说得有道理,于是和锺太史的女儿定了亲。婚期临近,小翠为新娘做新衣新鞋,并派人送到婆婆那里。新娘进门后,无论是容貌还是言谈举止,都和小翠一模一样,令元丰感到非常惊讶。到了亭园去找小翠,却已经不知所踪。询问丫环,她递过一块红手帕说:“娘子暂时回娘家了,留下这个给公子。”展开手帕一看,里面有一块玉玦,元丰明白小翠不会回来了,于是带着丫环回到家中。元丰虽然一刻也不能忘记小翠,幸而看着新媳妇就如同看到小翠一样。元丰这时才明白和锺家结亲,小翠预先就知道,所以才先变成锺家姑娘的容貌,以此来慰藉以后的相思之情。

  异史氏曰:“一狐也,以无心之德,而犹思所报;而身受再造之福者,顾失声于破甑,何其鄙哉!月缺重圆,从容而去,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!”

异氏史说:一个狐狸,对于王家无意之中施予的恩德,还想着报答;而王家受到小翠再生之福,却因为打破一个花瓶而失声痛骂,品格是何等低下啊!和元丰分手而又破镜重圆,找好替身又从容离去,以此可知仙人的情义,比世俗之人更加深厚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