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坟。于少保公以再造功,受冤身死,被刑之日,阴霾翳天,冤路踊叹。夫人流山海关,梦公曰:“吾形殊而魂不乱,独目无光明,借汝眼光见形于皇帝。”翌日,夫人丧其明。会奉天门灾,英庙临视,公形见火光中。上悯然念其忠,乃诏贷夫人归。又梦公还眼光,目复明也。公遗骸,都督陈逵密嘱瘗藏。继子冕请葬钱塘祖茔,得旨奉葬于此。成化二年,廷议始白。上遣冤人马?旋谕祭。其词略曰:“当国家之多难,保社稷以无虞;惟公道以自持,为权奸之所害。先帝已知其枉,而朕心实怜其忠。”弘治七年赐谥曰“肃愍”,建祠曰“旌功”。万历十八年,改谥“忠肃”。四十二年,御使杨鹤为公增廓祠宇,庙貌巍焕,属云间陈继儒作碑记之。碑曰:“大抵忠臣为国,不惜死,亦不惜名。不惜死,然后有豪杰之敢;不惜名,然后有圣贤之闷。黄河之排山倒海,是其敢也;即能伏流地中万三千里,又能千里一曲,是其闷也。昔者土木之变,裕陵北狩,公痛哭抗疏,止南迁之议,召勤王之师。卤拥帝至大同,至宣府,至京城下,皆登城谢曰:‘赖天地宗社之灵,国有君矣。’此一见《左传》:楚人伏兵车,执宋公以伐宋。公子目夷令宋人应之曰:赖社稷之灵,国已有君矣。楚人知虽执宋公,犹不得宋国,于是释宋公。又一见《廉颇传》:秦王逼赵王会渑池。廉颇送至境曰:‘王冤,度道里会遇礼毕还,不过三十日,不还,则请立太子为王,以绝秦望。’又再见《王旦传》:契丹犯边,帝幸澶州。旦曰:‘十日之内,未有捷报,当何如?’帝默然良久,曰:‘立皇太子。’三者,公读书得力处也。由前言之,公为宋之目夷;由后言之,公不为廉颇、旦,何也?呜呼!茂陵之立而复废,废而后当立,谁不知之?公之识,岂出王直、李侃、朱英下?又岂出钟同、章纶下?盖公相时度势,有不当言者,有不必言者。当裕陵在卤,茂陵在储,拒父则卫辄,迎父则高宗,战不可,和不可,无一而可。为制卤地,此不当言也。裕陵既返,见济薨,成阝王病,天人攸归,非裕陵而谁?又非茂陵而谁?明率百官,朝请复辟,直以遵晦待时耳,此不必言也。若徐有贞、曹、石夺门之举,乃变局,非正局;乃劫局,非迟局;乃纵横家局,非社稷大臣局也。或曰:盍去诸?呜呼!公何可去也。公在则裕陵安,而茂陵亦安。若公诤之,而公去之,则南宫之锢,不将烛影斧声乎?东宫之废后,不将宋之德昭乎?公虽欲调成阝王之兄弟,而实密护吾君之父子,乃知回銮,公功;其他日得以复辟,公功也;复储亦公功也。人能见所见,而不能见所不见。能见者,豪杰之敢;不能见者,圣贤之闷。敢于任死,而闷于暴君,公真古大臣之用心也哉!”公祠既盛,而四方之祈梦至者接踵,而答如响。
于谦墓。于谦虽然有重建王朝的赫赫战功,却遭受了冤屈而死。那天冤刑时,乌云密布,路人都在跺脚叹息。于谦的妻子被流放到山海关,她梦见于公说:“我的身体已毁,但魂魄仍在,只是眼睛失去了光明,希望借助你的视力在皇帝面前显现。”第二天,夫人失去了视力。正巧奉天府门发生火灾,英宗亲自前去查看,此时于公的身影显现在火光中。皇上对此感到伤感,想到于谦的忠诚,于是下诏赦免了他的妻子回京。夫人随后梦见于公将视力归还给她,眼睛也恢复了光明。于公的遗骸在都督陈逵的秘密指示下被隐秘掩埋。于公的继子于冕请求归葬钱塘的祖坟,得到圣旨恩准葬在这里。成化二年,朝廷开始商议为于公辩白洗冤。皇上派遣冤人马暶传达圣谕,祭祀于公。谕旨大意为:“国家在多难之际,保全社稷安宁,唯有于公坚持公正,却被权臣陷害。先帝已了解他的冤屈,朕对此深感痛惜。”弘治七年,给予于公“肃愍”谥号,并建立了名为“旌功”的祠庙。万历十八年,谥号改为“忠肃”。万历四十二年,御史杨鹤为于公扩建了庙宇,建筑宏伟壮丽,并托付云间陈继儒撰写碑文以记载此事。碑文写道:通常忠臣为国,不吝惜死亡,也不吝惜名声。不吝惜死亡,然后有豪杰的勇气;不吝惜名声,然后有圣贤的隐忍。这就像黄河排山倒海,这是其勇气;既能够在地下潜流一万三千里,又能够千里一曲,这是其隐忍。在当年的土木之变中,英宗亲征被俘,于公痛哭着上书,直言劝阻迁都南方的提议,并征召勤王的军队。北虏挟持皇帝先至大同、再到宣府,最后来到京城下,于公都登城谢绝,表示:“仰仗天地宗庙社神的保佑,国家已有了君主。”这种事情在《左传》中也有记载:楚国人埋伏兵车,俘获宋公以图攻宋,公子目夷对宋国人答道:“仰仗社稷神灵的保佑,国家已经有君王了。”楚国人意识到即使俘获宋公也无法获得宋国,于是释放了宋公。《廉颇传》中也有类似的事例:秦王逼迫赵王在渑池相会。廉颇送赵王至边境,言道:“大王前去后,若三十天内未回,请立太子为王,以断绝秦国对赵国的威胁。”《王旦传》中亦有记载:契丹侵犯边境,皇帝亲临澶州。王旦问:“若十天之内仍无捷报,该如何处理?”皇帝沉默良久后答道:“立皇太子为皇帝。”这三件事,皆是于公读书受教的成果。从前的事情中,于公就如同宋国的目夷;然而从后两件事情来看,于公却非廉颇、王旦那样的人。这其中的原因在于,宪宗被立后又被废,废后又被立,谁不知晓?于公的见识,岂会低于王直、李侃、朱英?又岂会逊色于钟同、章纶?这应当是于公审时度势的智慧,有些话不应当说,有些话不必说。英宗在胡虏之中,宪宗是储君,拒绝父命便成了卫公,迎合父意则成为宋高宗,力战无益,讲和亦难,没有一种选择是对的。为了制服胡虏,这是不应当说的;英宗归来后,看到济王去世,郕王病重,上天安排的归宿,除了英宗谁还能担任?除了宪宗谁还能担当?明确领导百官,在朝廷请求皇帝恢复君位,只是等待合适的时机罢了,这是不必说出来的话。徐有贞、曹吉祥、石亨等人的夺门政变,属于变局,而非正局;属于劫局,而非迟局;属于纵横家的局,而非国家重臣的局。有些人问:于公为何不离开?唉!于公怎能离开呢?于公在,则英宗安全,宪宗亦安全。如果于公谏诤之后又离开,那么英宗被禁锢,不是会再现历史上的烛影斧声这一幕吗?皇太子被废之后,不会再次上演宋朝赵德昭那样的悲剧吗?于公虽意在调停郕王兄弟,实则暗中保护国君父子,因此我们可以看到皇帝得以回宫、重登皇位、复立储位,皆为于公的功劳。一般人能够看到他所见之物,却难以洞察他未见之事。可见的,是豪杰的勇气;不可见的,是圣贤的隐忍。敢于赴死,同时又能忍辱负重,于公确实是古代大臣中用心良苦的杰出人物啊!于公祠堂兴盛,四面八方来向于公祈梦的人接踵而至,而于公的应答就像回声一样灵验。
王思任《吊于忠肃祠》诗:
涕割西湖水,于坟望岳坟。孤烟埋碧血,太白黯妖氛。
社稷留还我,头颅掷与君。南城得意骨,何处暮杨闻。
一派笙歌地,千秋寒食朝。白云心浩浩,黄叶泪萧萧。
天柱擎鸿社,人生付鹿蕉。北邙今古讳,几突丽山椒。
张溥《吊于忠肃》诗:
栝柏风严辞月明,至今两袖识书生。
青山魂魄分夷夏,白日须眉见太平。
一死钱塘潮尚怒,孤坟岳渚水同清。
莫言软美人如土,夜夜天河望帝京。
张岱《于少保祠》诗:
平生有力济危川,百二山河去复旋。
宗泽死心援北狩,李纲痛哭止南迁。
渑池立子还无日,社稷呼君别有天。
复辟南宫岂是夺,借公一死取貂蝉。
社稷存亡股掌中,反因罪案见精忠。
以君孤注忧王旦,分我杯羹归太公。
但使庐陵存外邸,自知冕服返桐宫。
属镂赐死非君意,曾道于谦实有功。
杨鹤《于坟华表柱铭》:
赤手挽银河,君自大名垂宇宙。
青山埋白骨,我来何处哭英雄。
又《正祠柱铭》:
千古痛钱塘,并楚国孤臣,白马江边,怒卷千堆夜雪。
两朝冤少保,同岳家父子,夕阳亭里,伤心两地风波。
董其昌《于少保祠柱铭》:
赖社稷之灵,国已有君,自分一腔抛热血。
竭股肱之力,继之以死,独留青白在人间。
张岱《于少保柱铭》:
宋室无谋,岁输卤数万币,和议既成,安得两宫归朔漠。
汉家斗智,幸分我一杯羹,挟求非计,不劳三寸返新丰。
张岱《定香桥小记》:
甲戌十月,携楚生住不系园看红叶。至定香桥,客不期而至者八人:南京曾波臣,东阳赵纯卿,金坛彭天锡,诸暨陈章侯,杭州杨与民、陆九、罗三,女伶陈素芝。余留饮。章侯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,波臣为纯卿写照,杨与民弹三弦子,罗三唱曲,陆九吹箫。与民复出寸许紫檀界尺,据小梧,用北调说《金瓶梅》一剧,使人绝倒。是夜,彭天锡与罗三、与民串本腔戏,妙绝;与楚生、素芝串调腔戏,又复妙绝。章侯唱村落小歌,余取琴和之,牙牙如语。纯卿笑曰:“恨弟无一长,以侑兄辈酒。”余曰:“唐装将军?居丧,请吴道子画天宫壁度亡母。道子曰:‘将军为我舞剑一回,庶因猛厉以通幽冥。’?脱?衣,缠结,上马驰骤,挥剑入云,高十数丈,若电光下射,执鞘承之,剑透室而入,观者惊栗。道子奋袂如风,画壁立就。章侯为纯卿画佛,而纯卿舞剑,正今日事也。”纯卿跳身起,取其竹节鞭,重三十斤,作胡旋舞数缠,大噱而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