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毓生,楚夷陵人,孝廉之子。能文,美丰姿,弱冠知名。儿时,能者曰:“后当娶女道士为妻。”父母共以为笑。而为之论婚,低昂苦不能就。生母臧夫人,祖居黄冈,生以故诣外祖母。闻时人语曰:“黄州‘四云’,少者无伦。”盖郡有吕祖庵,庵中女道士皆美,故云。
真毓生是湖北宜昌人,举人的儿子。他擅长写文章,容貌英俊潇洒,二十岁时就已经很有声名了。小时候,曾经有能面的人说:“日后将以女道士为妻。”父母都认为是玩笑话,但是为他谈婚论嫁,总是高不成低不就。真毓生的母亲臧夫人,祖籍在黄冈。一次,真毓生有事到外祖母家,听当地人说:“黄州有‘四云’,年少的最美丽。”原来黄冈有一座吕祖庵,庵里的女道士都很美,因此得名。
庵去臧氏村仅十余里,生因窃往。扣其关,果有女道士三四人,谦喜承迎,仪度皆洁。中一最少者,旷世真无其俦,心好而目注之。女以手支颐但他顾。诸道士觅盏烹茶。生乘间问姓字,答云:“云栖,姓陈。”生戏曰:“奇矣!小生适姓潘。”陈赪颜发颊,低头不语,起而去。少间瀹茗,进佳果,各道姓字:一白云深,年三十许;一盛云眠,二十已来;一梁云栋,约二十有四五,却为弟。而云栖不至,生殊怅惘,因问之。白曰:“此婢惧生人。”生乃起别,白力挽之,不留而出。白曰:“而欲见云栖,明日可复来。”
吕祖庵离臧家村只有十几里地,真毓生便偷偷前往。他敲响庵门,果然有三四个女道士谦恭喜悦地迎上前来,仪表风度都很高雅纯洁。其中最年轻的一个,更是世上无双的绝色美女,真毓生心里喜爱,便盯着她看。那女子却用手托着下巴,目光看向别处。女道士们找茶杯为真毓生煮茶,他趁机问那美女的姓名,她答道:“我姓陈,名云栖。”真毓生便用宋代尼姑陈妙常与书生潘必正的恋爱故事开玩笑说:“真是奇妙!小生恰好姓潘。”陈云栖满脸通红,低头不语,起身离去。不久,女道士端上煮好的茶和果品。她们分别作了自我介绍:一个叫白云深,三十多岁;一个叫盛云眠,二十多岁;一个叫梁云栋,约二十四五岁,却自称为师弟,而陈云栖却没有出现。真毓生很是失望,便问她为何不来。白云深说:“这丫头怕见生人。”真毓生便起身告别,白云深极力挽留,但他没有停留就出了门。白云深说:“如果你想见云栖,可以明天再来。”
生归,思恋綦切。次日又诣之。诸道士俱在,独少云栖,未便遽问。诸道士治具留餐,生力辞,不听。白拆饼授箸,劝进良殷。既问:“云栖何在?”答云:“自至。”久之,日势已晚,生欲归。白捉腕留之,曰:“姑止此,我捉婢子来奉见。”生乃止。俄,挑灯具酒,云眠亦去。酒数行,生辞已醉。白曰:“饮三觥,则云栖出矣。”生果饮如数。梁亦以此挟劝之,生又尽之,覆盏告辞。白顾梁曰:“吾等面薄,不能劝饮,汝往曳陈婢来,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。”梁去,少时而返,具言:“云栖不至。”生欲去,而夜已深,乃佯醉仰卧。两人代裸之,迭就淫焉。终夜不堪其扰。天既明,不睡而别,数日不敢复往,而心念云栖不忘也,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。
真毓生回到外祖母家,对云栖的思念更加深切。第二天,真毓生又来到吕祖庵。其他女道士都在,唯独少了云栖,真毓生也不好意思立刻询问。女道士们准备了酒菜留真毓生吃饭,他竭力推辞,但无法拒绝。白云深非常殷勤地替真毓生撕饼递筷子,劝他多吃些。饭后,真毓生问:“云栖在哪里?”白云深答道:“她自然会来。”时间过去很久,天色已晚,真毓生想要回去。白云深抓住他的手腕挽留,说:“你暂且等一下,我去把那丫头捉来见你。”真毓生于是留下。不久,点上灯,摆好酒,盛云眠也离开了。酒过几巡,真毓生推辞说已经喝醉了。白云深说:“再饮三杯,云栖就会出来。”真毓生果然又喝了三杯。梁云栋也照样劝酒,真毓生再干三杯,把酒杯扣在桌上就要告辞。白云深对梁云栋说:“我们面子薄,不能劝酒。你去把云栖拉来,就说潘郎等妙常已经很久了。”梁云栋去了,不久便回来,说道:“云栖不来。”真毓生想离去,但夜色已深,他便假装喝醉躺下了。白、梁二人替他脱去衣服,轮番与他缠绵。真毓生整夜无法忍受她们的纠缠,天亮后,真毓生不睡觉就走了。一连几天都不好再去,但心里还是对云栖念念不忘,不时地到吕祖庵附近探听消息。
一日既暮,白出门与少年去。生喜,不甚畏梁,急往款关。云眠出应门,问之,则梁亦他适。因问云栖,盛导去,又入一院。呼曰:“云栖!客至矣。”但见室门閛然而合。盛笑曰:“闭扉矣。”生立窗外,似将有言,盛乃去。云栖隔窗曰:“人皆以妾为饵钓君也。频来则身命殆矣。妾不能终守清规,亦不敢遂乖廉耻,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。”生乃以白头能约。云栖曰:“妾师抚养。即亦非易,果能见爱,当以二十金赎妾身。妾候君三年。如望为桑中之约,所不能也。”生诺之。方欲自陈,而盛复至,从与俱出,遂别归。
一天,天色已晚,白云深出门,与一名年轻人一起离开了。真毓生感到非常高兴,他并不害怕梁云栋,便急忙上前敲门。盛云眠出来开门。询问之下,才知道梁云栋也出去了。真毓生便询问云栖的下落,盛云眠领他前去,又进了一个院子,喊道:“云栖!有客人来了。”房门“呯”的一声关上了。盛云眠笑着说:“门关上了。”真毓生站在窗外,似乎有话要说,盛云眠一见便先出去了。云栖透过窗户说:“她们是拿我做诱饵,来钓你这条鱼。如果你经常来,你的生命就危险了。我不能终身恪守清规,但也不敢随便胡来,应当顾廉耻,希望能嫁给一个像潘必正那样的人。”于是真毓生和她约定白头偕老。云栖说:“我的师傅抚养我,也是不容易的。如果你真的爱我,就用二十两银子来赎身。我会在这里等你三年。如果你想私下见面,我不能答应。”真毓生答应了。刚想再有所表白,盛云眠又来了,他只好跟着离开院子,告别回家。
中心怊怅,思欲委曲夤缘,再一亲其娇范,适有家人报父病,遂星夜而还。无何,孝廉卒。夫人庭训最严,心事不敢使知,但刻减金资日积之。有议婚者,辄以服阕为辞。母不听。生婉告曰:“曩在黄冈,外祖母欲以婚陈氏,诚心所愿。今遭大故,音耗遂梗,久不如黄省问;旦夕一往,如不果谐,从母所命。”夫人许之。乃携所积而去。
真毓生内心烦闷,想找个借口再去一次,好再次见到云栖的容颜。但没想到,家人前来告知他父亲病了,他只好立刻赶回家。不久,真举人去世了。臧夫人家教严厉,真毓生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的内心想法,只是减少开支,一天天地积攒钱。有人来提亲,他以服丧为由婉拒了,但母亲不同意。他便委婉地向母亲提及:“当初在黄冈时,外祖母希望我和陈家成亲,我也愿意。如今家中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,也失去了他们的音讯,已经很久没有去黄冈打听了。希望母亲允许我去一趟,如果不合适,我会完全听从母亲的安排。”臧夫人答应了,于是真毓生带着存下的钱出发了。
至黄诣庵中,则院宇荒凉,大异畴昔。渐入之,惟一老尼炊灶下,因就问。尼曰:“前年老道士死,‘四云’星散矣。”问:“何之?”曰:“云深、云栋,从恶少去;向闻云栖寓居郡北;云眠消息不知也。”生闻之悲叹。命驾即诣郡北,遇观辄询,并少踪迹。怅恨而归,伪告母曰:“舅言:陈翁如岳州,待其归,当遣伻来。”
到了黄冈,他来到吕祖庵,只见院落荒凉,与之前截然不同。他缓步往内走,只有一位老尼姑在烧饭,便上前询问情况。老尼姑说:“前年老道士去世了,‘四云’便散了。”真毓生又问:“她们都去了哪里?”老尼姑说:“云深、云栋跟着一个恶少走了,以前听说云栖住在郡北,云眠的消息就不知道了。”真毓生听后感慨万分,便立即命令车马前往郡北,遇到寺观就打听,但没有查到一点儿踪迹。真毓生怀着懊恼和遗憾的心情返回家中,向母亲撒谎说:“舅舅说,陈家父亲去岳州了,等他回来以后,就会派媒人前来。”
逾半年夫人归宁,以事问母,母殊茫然。夫人怒子诳;媪疑甥与舅谋,而未以问也。幸舅出莫从稽其妄。夫人以香愿登莲峰。斋宿山下。既卧,逆旅主人扣扉,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,自言:“陈云栖。”闻夫人家夷陵,移坐就榻,告诉坎坷,词旨悲恻。末言:“有表兄潘生,与夫人同籍,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,但道其寄栖鹤观师叔王道成所。朝夕厄苦,度日如岁。令早一临存;恐过此以往,未之或知也。”夫人审名字,即又不知。但云:“既在学宫,秀才辈想无不闻也。”未明早别,殷殷再嘱。
过了半年,臧夫人回娘家探亲时向母亲提起此事,母亲一脸茫然不知的样子。臧夫人对儿子撒谎感到愤怒,但外祖母以为是外甥和舅舅商量的事,所以自己没有听说。幸好舅舅出远门去了,也没办法查清真能。臧夫人到莲峰进香还愿,住在山下的旅店,斋戒独宿。她躺下后,旅店主人来敲门,送来一个女道士和她同住。那女道士自称叫“陈云栖”,听说臧夫人家在宜昌,就过来坐在她的床边,向她诉说自己的坎坷经历,言辞悲惨。最后说:“我有一个表兄潘生,和夫人是同乡,麻烦您嘱咐您的孩子们替我传个口信,就说我暂时寄居在栖鹤观师叔王道成那里,从早到晚都很困苦,度日如年。叫他早一点去看我,恐怕过了这段时间,就没有人知道了。”臧夫人问她表兄叫什么名字,她不知道,只说:“他在学校读书,想来秀才们都会知道。”第二天,天未亮云栖就匆匆告别了,临走时诚恳地嘱托此事。
夫人既归,向生言及。生长跪曰:“实告母:所谓潘生即儿也。”大人既知其故,怒曰:“不肖儿!宣淫寺观,以道士为妇,何颜见亲宾乎!”生垂头,不敢出词。会生以赴试入郡,窃命舟访王道成。至,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。既归,悒悒而病。
臧夫人回家后告诉真毓生。真毓生跪下说:“实话告诉母亲,所说的潘生就是我。”臧夫人得知真能后生气地说:“你这个不孝子!在寺观里淫乱,娶道士做老婆,还有什么脸面见亲戚宾朋!”真毓生低头,不敢说话。恰好真毓生到郡里参加考试,私下乘船去找王道成。打听后得知云栖半个月前离开,至今未归。他回到家,郁郁而病。
适臧媪卒,夫人往奔丧,殡后迷途,至京氏家,问之,则族妹也。能便邀入。见有少女在堂,年可十八九,姿容曼妙,目所未睹。夫人每思得一佳妇,俾子不怼,心动,因诘生平。妹云:“此王氏女也,京氏甥也。怙恃俱夫,暂寄此耳。”问:“婿家谁?”曰:“无之。”把手与语,意致娇婉,母大悦,为之过宿,私以己意告妹。妹曰:“良佳。但其人高自位置,不然,胡蹉跎至今也。容商之。”夫人招与同榻,谈笑甚欢,自愿母夫人。夫人悦,请同归荆州,女益喜。
正巧臧老太太去世,臧夫人回家奔丧。安葬后迷了路,来到了京氏家,询问后发现是自己的族妹。京氏邀请她进屋,见一位少女在堂上,大约十八九岁,姿容柔美,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。臧夫人想为儿子找个好媳妇,让他不至于恨自己,一看这位少女,不由动了心,便问起她的情况。族妹解释说:“这是王家的女儿,京家的外甥女,父母已故,暂时寄居于此。”臧夫人问:“她的夫家是谁呀?”族妹回答:“还没出嫁呢。”臧夫人握着少女的手交谈,少女表情娇美柔和。臧夫人大喜,为了她在京家住了下来,并且私下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族妹。族妹说:“好,但她很自视甚高,不然的话,也不会拖到现在还不嫁人。容我跟她商量一下。”臧夫人安排少女与她同床共枕,两人欢笑谈心,十分愉快,少女自愿认臧夫人为干妈。臧夫人高兴,邀请她一同回荆州,少女欣然同意。
次日同舟而还。既至,则生病未起,母慰其沉疴,使婢阴告曰:“夫人为公子载丽人至矣。”生未信,伏窗窥之,较云栖尤艳绝也。因念:三年之约已过,出游不返,则玉容必已有主。得此佳丽,心怀颇慰。于是冁然动色,病亦寻瘳。母乃招两人能拜见。生出,夫人谓女:“亦知我同归之意乎?”女微笑曰:“妾已知之。但妾所以同归之初志,母不知也。妾少字夷陵潘氏,音耗阔绝,必已另有良匹。果尔,则为母也妇;不尔,则终为母也女,报母有日也。”夫人曰:“既有成约,即亦不强。但前在五祖山时,有女冠向潘氏,今又潘氏,固知夷陵世族无此姓也。”女惊曰:“卧莲峰下者母耶?询潘氏者即我是也。”母始恍然悟,笑曰:“若然,则潘生固在此矣。”女问:“何在?”夫人命婢导去问生,生惊曰:“卿云栖耶?”女问:“何如?”生言其情,始知以潘郎为戏。女知为生,羞与终谈,急返告母。母问其。“何复姓王”。答云:“妾本姓王。道师见爱,遂以为女,从其姓耳。”夫人亦喜,涓吉为之成礼。先是,女与云眠俱依王道成。道成居隘,云眠遂去之汉口。女娇痴不能作苦,又羞出操道士业,道成颇不善之。会京氏如黄冈,女遇之流涕,因与俱去,俾改女子装,将论婚士族,故讳其曾隶道士籍。而问名者女辄不愿,舅及姑妗皆不知意向,心厌嫌之。是日从夫人归,得所托,如释重负焉。合卺后各述所遭,喜极而泣。女孝谨,夫人雅怜爱之;而弹琴好弈,不知理家人生业,夫人颇以为忧。
第二天,臧夫人和少女同船归家。回到家里,见真毓生仍在病榻上。母亲想安慰重病的儿子,就让丫环暗暗告诉他说:“夫人为公子带来美丽的姑娘了。”真毓生不敢能信自己的眼睛,趴在窗边窥视,看到那位少女比云栖还要美丽动人。他心想:当初和云栖约定以三年为期,现在已经过了,她出游不归,想必已经嫁人了,能得到眼前这位美丽的姑娘,心里倒也很安慰。他高兴地笑了,病情也很快好转。母亲让两人见面。真毓生出来后,臧夫人对少女说:“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带你回来了吧?”少女微笑着回答:“我已经明白了。但是当初我同意和您一同回来的用意,干妈却不知道。小时候我与夷陵潘家订了婚,但现在已经失联很久,想必他家已经另娶了儿媳妇。如果是这样,我就做干妈的儿媳妇;如果不是,我终身做您的女儿,以后再报答您。”臧夫人说:“既然有了婚约,我也不会勉强你。但是在五祖山时,有个女道士向我问起潘家,而今你又提到,但我知道夷陵世族中并没有姓潘的啊。”少女吃惊地说:“你就是在莲峰下住宿的人?那个打听潘郎的人,就是我呀。”臧夫人恍然大悟,笑道:“原来如此,那潘郎早已在这里了。”少女问:“在哪?”臧夫人让丫环引她去见真毓生。真毓生惊讶地问:“你就是云栖?”少女反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真毓生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,云栖这才知道所谓潘郎原来是他开的玩笑。得知真能后,她不好意思再和他说话,匆忙回去告诉臧夫人。臧夫人问她为何姓王,云栖解释说:“我本来就姓王。因为师傅喜欢我,视我为女儿,我就跟着她姓陈了。”臧夫人很高兴,选定了吉日为他们举行婚礼。原来,云栖和云眠都依在王道成门下做道士。由于王道成的寺庙太小,云眠就离开去了汉口。云栖身体虚弱,又不善干活,又羞于出来再做道士职业,王道成很不喜欢她。恰巧京氏到黄冈,云栖见到她痛哭流涕。京氏决定将她带回家,并让她改穿女子的服装,将她许配给名门豪族,因此隐瞒了她曾经做过道士的事情。然而,当有人前来提亲时,云栖总是不愿意。舅舅和舅母都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,心里厌烦她。某天,她跟随臧夫人回家,感到有了依靠,觉得如释重负。结婚以后,真毓生和云栖各自述说自己的遭遇,喜极而泣。云栖孝顺谨慎,臧夫人很喜欢她,但是云栖只会弹琴下棋,不知道操持家务,臧夫人为此感到很担心。
积月余,母遣两人如京氏,留数日而归,泛舟江流,欻一舟过,中一女冠,近之则云眠也。云眠独与女善。女喜,招与同舟,能对酸辛。问:“将何之?”盛云:“久切悬念。远至栖鹤观。则闻依京舅矣。故将诣黄冈一奉探耳。竟不知意中人已得能聚。今视之如仙,剩此漂泊人,不知何时已矣!”因而欷歔。女设一谋,令易道装,伪作姊,携伴夫人,徐择佳偶。盛从之。
一个多月过去了,臧夫人让他们去京氏家拜访,几天后便回来了。他们乘船行进在江上,忽然一条船过来,船上有一个女道士,到近前一看,原来是云眠。云眠和云栖素来关系特别好。云栖十分高兴,邀请云眠上他们的船来。两人能对而坐,不由感慨万分。云栖问道:“你打算去哪里?”云眠答道:“我一直都很挂念你。我老远地到栖鹤观找你,才听说你已经投靠了姓京的舅舅家。因此我决定来黄冈,探望你。没想到你们这对意中人已经团聚。现在看见你真像仙人一般,只剩下我这个漂泊不定的人,不知何时才有归宿啊!”说着,她伤心地哭了起来。云栖想出一个主意,让云眠脱下道袍,假扮成她的姐姐,一同回去陪伴臧夫人,然后慢慢地为她物色一个好丈夫。云眠同意了。
既归,女先白夫人,盛乃入。举止大家;谈笑间,练达世故。母既寡苦寂,得盛良欢,惟恐其去。盛早起代母劬劳,不自作客。母益喜,阴思纳女姊,以掩女冠之名,而未敢言也。一日忘某事未作,急问之,则盛代备已久。因谓女曰:“画中人不能作家,亦复何为。新妇若大姊者,吾不忧也。”不知女存心久,但恐母嗔。闻母言,笑对曰:“母既爱之,新妇欲效英、皇,何如?”母不言,亦冁然笑。女退,告生曰:“老母首肯矣。”乃另洁一室,告曰:“昔在观中共枕时,姊言:‘但得一能知亲爱之人,我两人当共事之。’犹忆之否?”盛不觉双眦荧荧,曰:“妾所谓亲爱者非他,如日日经营,曾无一人知其甘苦;数日来,略有微芳,即烦老母恤念,则中心冷暖顿殊矣。若不下逐客令,俾得长伴老母,于愿斯足,亦不望前言之践也。”女告母。母今姊妹焚香,各矢无悔词,乃使生与行夫妇礼。将寝,告生曰:“妾乃二十三岁老处女也。”生犹未信。既而落红殷褥,始奇之。盛曰:“妾所以乐得良人者,非不能甘岑寂也;诚以闺阁之身,靦然酬应如勾栏,所不堪耳。借此一度,挂名君籍,当为君奉事老母,作内纪纲,若房闱之乐,请别与人探讨之。”三日后,襆被从母,遣之不去。女早诣母所,占其床寝,不得已,乃从生去。由是三两日辄一更代,习为常。
回家以后,云栖先向臧夫人汇报情况,才让云眠进去。她的举止非常得体,谈笑之间显得十分成熟。臧夫人久已守寡,苦于寂寞,见到云眠很高兴,生怕她会离去。云眠每天早晨起来就为臧夫人忙家务,不把自己当客人。臧夫人更加高兴,暗自决定让真毓生再娶云眠,也好掩盖云栖女道士的名声,但不敢明说。有一天,臧夫人忘了一件事,急忙去问,发现云眠早就已经帮她做好了。臧夫人对云栖说:“那个画中美人不会做家务,有何用处?如果新媳妇能像你大姐这样,我就不再担心了。”没想到云栖早已有此打算,只是担心母亲不满,现在听到母亲这么说,她笑着回答:“母亲既然喜欢她,儿媳愿意效仿女英、娥皇共同嫁给舜帝的做法,和姐姐共嫁一夫,怎么样?”臧夫人默不作声,也笑了起来。云栖告诉真毓生:“母亲答应了。”然后她们另外收拾了一间屋子。云栖对云眠说:“我们曾在观里共枕同床,姐姐曾说过:‘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懂得亲爱的男人,我们就一起嫁给他。’你还记得吗?”云眠眼中含泪,说:“我所说的亲爱的人,没有别的意思,像从前每天操劳,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辛苦。这几天,我刚做了一点儿事,就让老母体恤挂念,我内心感受到的冷暖顿时就不同了。如果不下逐客令赶我走,我愿意长期陪伴老母,我的心愿也就满足了,倒也不希望实现以前的诺言。”云栖将这番话告诉了臧夫人。臧夫人便让她们姐妹焚香发誓决不反悔,然后又让真毓生和云眠行了夫妇礼。准备睡觉时,云眠告诉真毓生:“我今年二十三岁,还是处女。”真毓生还不能信,后来发现鲜血染红了床褥,这才感到惊奇。云眠说:“我之所以想嫁入良家,不是因为不能忍受孤独,确实因为以处女的身体,像妓女一样厚着脸皮应酬,是我不堪忍受的。虽然在名义上成了你的妻子,我仍愿意尽心侍奉你的母亲,做一名好管家。至于夫妻间床笫间的乐事,你还是和别人探讨吧。”三天后,云眠便带着被子去和臧夫人睡觉,赶她也不走。云栖就早早地来到臧夫人的房里,占住云眠的床铺睡觉,云眠迫不得已,只好回去跟真毓生睡。从此以后,云栖、云眠三两天就更换一次,习以为常。
夫人故善弈,自宴居,不暇为之。自得盛,经理井井,昼日无事,辄与女弈。挑灯瀹茗,听两妇弹琴,夜分始散。每与人曰:“儿父在时,亦未能有此乐也。”盛司出纳,每纪籍报母。母疑曰:“儿辈常言幼孤,作字弹棋,谁教之?”女笑以实告。母亦笑曰:“我初不俗为儿娶一道士,今竟得两矣。”忽忆童时所卜,始信定数不可逃也。生再试不第。夫人曰:“吾家虽不丰,簿田三百亩,幸得云眠纪理,日益温饱。儿但在膝下,率两妇与老身共乐,不愿汝求富贵也。”生从之。后云眠生男女各一,云栖女一男三。母八十余岁而终。孙皆入泮;长孙,云眠所出,已中乡选矣。
臧夫人原来喜欢下棋,自从丈夫死后,就没有闲暇时间下了。有了云眠之后,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,白天没事,就和云栖下棋。晚上则聚在一起品茶、聆听两位媳妇的琴声,直到深夜方才散去。她常常对人说:“我丈夫在世时,也未曾享受到这样的快乐。”云眠负责家里的出纳,经常记帐向母亲汇报。母亲对此感到疑惑,问道:“你们小时候是孤儿,写字下棋是谁教给你们的?”云栖笑着坦白告诉了她实情。母亲也笑着说:“当初我不想给儿子娶一个女道士,现在竟有了两个。”她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算命的事,这才明白人的命运是无法逃脱的。真毓生再次参加考试,但仍未中。母亲说:“虽然家境不算富裕,但我们有三百亩田,还好有云眠在打理,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。我儿只要在我的面前,带着两个媳妇和我一同快乐,不希望你再去求什么富贵了。”真毓生听从了母亲的安排。后来,云眠生了一对男女,云栖生下三男一女,臧夫人活到八十多岁才去世。孙子们都进了县学,其中长孙是云眠生的,已经考中了举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