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鸿渐,水平人。年十八为郡名士。时卢龙令赵某贪暴,人民共苦之。有范生被杖毙,同学忿其冤,将鸣部院,求张为刀笔之词,约其共事。张许之。妻方氏美而贤,闻其谋,谏曰:“大凡秀才作事,可以共胜,而不可以共败:胜则人人贪天功,一败则纷然瓦解,不能成聚。今势力世界,曲直难以理定;君又孤,脱有翻覆,急难者谁也!”张服其言,悔之,乃宛谢诸生,但为创词而去。
张鸿渐,永平人,十八岁,是郡内著名的读书人。当时,卢龙的赵县令行事贪婪凶残,老百姓备受其害。有一个范生被他活活殴打致死,范生的同学为此义愤填膺,计划向巡抚告发赵县令,求张鸿渐写告状书,并邀请他一同参与此案的诉讼。张鸿渐答应了。张鸿渐的妻子方氏,不仅容貌美丽,而且贤淑,得知此事后,劝告张鸿渐说:“大凡秀才做事,可以一块儿成功,但不能一起失败。如果成功了则要争头功,但若遭遇失败,则纷纷逃避,不能团结起来。在这个权势熏天的世道,是非曲直往往难以用公理来判定,你孤身一人,一旦陷入困境,谁会来救你呢?”张鸿渐被她的劝告触动,深感懊悔,因此委婉地拒绝了书生,只为他们起草了诉状的稿子。
质审一过,无所可否。赵以巨金纳大僚,诸生坐结党被收,又追捉刀人。张惧亡去,至凤翔界,资斧断绝。日既暮,踟躇旷野,无所归宿。欻睹小村,趋之。老妪方出阖扉,见生,问所欲为。张以实告,妪曰:“饮食床榻,此都细事;但家无男子,不便留客。”张曰:“仆亦不敢过望,但容寄宿门内,得避虎狼足矣。”妪乃令入,闭门,授以草荐,嘱曰:“我怜客无归,私容止宿,未明宜早去,恐吾家小娘子闻知,将便怪罪。”
这些书生上告后,巡抚审讯了一番,却难以辨明是非。赵县令拿出一大笔钱贿赂了审案的长官,给这些书生判了个结党的罪名,把他们抓了起来,又追查写状子的人。张鸿渐感到恐惧,于是匆匆离开了家。他来到了陕西凤翔的境内,路费都花光了。天色已晚,他在荒野中徘徊,不知该往何处去。突然,他看见前方有一个小村子,便迅速赶了过去。一个老妇人正出来关门,看到张鸿渐,问他打算做什么,张鸿渐便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她。老妇人说:“提供食宿只是小事,只是家中无男丁,不便留你。”张鸿渐说:“我并不奢求什么,只希望能在门口借住一夜,能够躲过虎狼就足够了。”老妇人才同意让他进门,关上了门,给了他一个草垫子,并嘱咐道:“我可怜你无处可去,私自留你在这里,但天亮前你就得赶快离开,恐怕我家小姐听说了要怪罪我。”
妪去,张倚壁假寐。忽有笼灯晃耀,见妪导一女郎出。张急避暗处,微窥之,二十许丽人也。及门见草荐,诘妪。妪实告之,女怒曰:“一门细弱,何得容纳罪人!”即问:“其人焉往?”张惧出伏阶下。女审诘邦族,色稍霁,曰:“幸是风雅士,不妨相留。然老奴竟不关白,此等草草,岂所以待君子。”命妪引客入舍。俄顷罗酒浆,品物精洁;既而设锦裀于榻。张甚德之。因私询其姓氏。妪曰:“吾家施氏,太翁夫人俱谢世,止遗三女。适所见长姑舜华也。”妪去。张视几上有《南华经注》,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阅,忽舜华推扉入。张释卷,搜觅冠履。女即榻捷坐曰:“无须,无须!”因近榻坐,腆然曰:“妾以君风流才士,欲以门户相托,遂犯瓜李之嫌。得不相遐弃否?”张皇然不知所对,但云:“不相诳,小生家中固有妻耳。”女笑曰:“此亦见君诚笃,顾亦不妨。既不嫌憎,明日当烦媒妁。”言已欲去。张探身挽之,女亦遂留。未曙即起,以金赠张曰:“君持作临眺之资;向暮宜晚来。恐旁人所窥。”张如其言,早出晏归,半年以为常。
老妇人离开后,张鸿渐靠着墙打起了盹。忽然一阵灯笼光闪亮,只见老太太引着一位女郎出来。张鸿渐急忙躲到暗处偷偷观察,那女子大约二十岁左右,容貌美丽。女子走到门口,看到了草垫子,问老妇人是怎么回事,老妇人实话实说。女子生气地说:“一家人都是柔弱女子,怎么能留下来路不明的男人!”然后询问:“那人去哪了?”张鸿渐感到害怕,跪在台阶下。女子细心询问了他的身世姓名,脸色稍缓,说:“幸好是有学识有礼貌的人,留下也无妨。但这老奴竟不来报告,如此随意,怎么能称得上是招待君子的礼节!”于是,她让老妇人引他进屋。不多时,桌上摆满了精致的食物,饭后还拿出了绣花锦被,为他铺好床。张鸿渐感激不尽,于是偷偷打听女子的姓氏。老妇人说:“我姓施,老爷、太太都已去世,只剩下三个女儿。你刚才见到的,是大小姐舜华。”老妇人离开了。张鸿渐看见桌上摆放着一部《南华经注》,就拿来放在枕头上,趴在床上翻阅起来。忽然,舜华推门进来。张鸿渐放下书,慌忙找鞋帽,准备迎接。舜华走到床边按他坐下,说:“不必起来,不必起来!”于是靠着床坐下来,羞涩地说:“我看你是个风流才子,想把这个家托付给你,所以不避嫌疑,自己向你说出来。你不会因此看不起我而拒绝我吧?”张鸿渐惊慌得不知说什么才好,只是说:“不敢有隐瞒,我家里已经有妻子了。”舜华笑着说:“这也看出你是个老实人,不过这没关系。既然你不嫌弃我,明天我就请媒人来。”说完就要走。张鸿渐探起身拉住她,她也就留下了。第二天天不亮,舜华就起来了,送给张鸿渐一些银子,说:“你拿去做游玩的费用吧。到了晚上,你晚点儿来,免得被别人看见。”张鸿渐按照她的吩咐,每天早出晚归,这样过了半年。
一日归颇早,至其处,村舍全无,不胜惊怪。方徘徊间,闻妪云:“来何早也!”一转盼间,则院落如故,身固已在室中矣,益异之。舜华自内出,笑曰:“君疑妾耶?实对君言:妾,狐仙也,与君固有夙缘。如必见怪,请即别。”张恋其美,亦安之。夜谓女曰:“卿既仙人,当千里一息耳。小生离家三年,念妻孥不去心,能携我一归乎?”女似不悦,曰:“琴瑟之情,妾自分于君为笃;君守此念彼,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!”张谢曰:“卿何出此言。谚云:‘一日夫妻,百日恩义。’后日归念卿时,亦犹今日之念彼也。设得新忘故,卿何取焉?”女乃笑曰:“妾有褊心,于妾愿君之不忘,于人愿君之忘之也。然欲暂归,此复何难?君家咫尺耳!”遂把袂出门,见道路昏暗,张逡巡不前。女曳之走,无几时,曰:“至矣。君归,妾且去。”张停足细认,果见家门。逾垝垣入,见室中灯火犹荧,近以两指弹扉,内问为谁,张具道所来。内秉烛启关,真方氏也。两相惊喜。握手入帷。见儿卧床上,慨然曰:“我去时儿才及膝,今身长如许矣!”夫妇依倚,恍如梦寐。张历述所遭。问及讼狱,始知诸生有瘐死者,有远徙者,益服妻之远见。方纵体入怀,曰:“君有佳偶,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!”张曰:“不念,胡以来也?我与彼虽云情好,终非同类;独其恩义难忘耳。”方曰:“君以我何人也!”张审视竟非方氏,乃舜华也。以手探儿,一竹夫人耳。大惭无语。女曰:“君心可知矣!分当自此绝矣,犹幸未忘恩义,差足自赎。”
一天,张鸿渐提早回家,到了地方才发现村庄和房屋都不见了,这让他非常吃惊。正徘徊不定时,听到老太太说:“你怎么这么早回来!”转眼间,院落又出现了,一切都恢复如常,他也发现自己已经在屋里了,这更加让他惊异。舜华从里间走出来,笑着说:“你对我有怀疑了吧?说实话,我是一只狐仙,与你有前世的姻缘。如果你一定要见怪,那么我们马上分手吧。”张鸿渐被她的美貌所吸引,于是安心地留下来。晚上,张鸿渐请求舜华:“既然你是仙人,千里路程也能一口气走到吧。我已经离开家三年了,一直在思念我的妻子和孩子,你能带我回去看一眼吗?”舜华听了似乎有些不太高兴,说:“从夫妻之情来看,我确信我对你一往而深。但是,你在身边却惦记着别人,这说明你对我的爱情都是虚假的!”张鸿渐道歉道:“你为什么这样说呢?常言道:‘一日夫妻,百日恩义。’等我回到家里后,想念你的时候,也会像今天想念她一样啊。如果我是一个喜新忘旧的人,你爱我又有何意义呢?”舜华笑着说:“我心胸狭窄,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;对于别人,我又希望你能忘记她。不过你暂时回家一趟,又有什么困难呢?你的家就在眼前啊。”舜华拉着张鸿渐的袖子,走出门去。道路昏暗,张鸿渐畏畏缩缩不敢前进。舜华拉着他走,不一会儿,说:“到了。你回去吧,我先走了。”张鸿渐停下来仔细看,果然看见了家门。他跳进倒塌的垣墙,发现屋里还亮着灯烛。靠上前用两个手指弹叩窗户,里面人问是谁,张鸿渐说自己回来了。屋里的人打开门,真是妻子方氏。两人相见,又惊又喜,手牵着手走进床帷。看见儿子睡在床上,他感慨道:“我离开时,儿子还只有膝头那么高,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!”夫妻依偎在一起,仿佛在梦中。张鸿渐把自己的经历从头到尾讲了一遍。他询问有关那场官司的情况,得知那些书生中有的在狱中病亡,有的被流放到远方,因此更加钦佩妻子的远见。方氏扑到他怀里,说:“你现在有了漂亮的新妻子,想必不会再惦记我这个整日哭泣、孤苦伶丁的人了吧!”张鸿渐说:“不惦记你,我怎么会回来呢?我和她虽然感情很好,但终究不是同类,只是感激她的恩情而已。”方氏说:“你以为我是谁?”张鸿渐仔细一看,发现并不是方氏,而是舜华。用手去摸儿子,却是一个消暑用的竹夫人。张鸿渐非常惭愧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舜华说:“我总算知道你的心意了!本应该自此分别,所幸你还未忘掉我的恩情,勉强还可以赎你的罪。”
过二三日,忽曰:“妾思痴情恋人,终无意味。君日怨我不相送,今适欲至都,便道可以同去。”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,令闭两眸,觉离地不远,风声飕飕。移时寻落,女曰:“从此别矣。”方将订嘱,女去已渺。怅立少时,闻村犬鸣吠,苍茫中见树木屋庐,皆故里景物,循途而归。逾垣叩户,宛若前状。方氏惊起,不信夫归;诘证确实,始挑灯呜咽而出。既相见,涕不可仰。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;又见床卧一儿如昨夕,因笑曰:“竹夫人又携入耶?”方氏不解,变色曰:“妾望君如岁,枕上啼痕固在也。甫能相见,全无悲恋之情,何以为心矣!”张察其情真,始执臂欷歔,具言其详。问讼案所结,并如舜华言。方相感慨,闻门外有履声,问之不应。盖里中有恶少甲,久窥方艳,是夜自别村归,遥见一人逾垣去,谓必赴淫约者,尾之入。甲故不甚识张,但伏听之。及方氏亟问,乃曰:“室中何人也?”方讳言:“无之。”甲言:“窃听已久,敬将以执奸也。”方不得已以实告,甲曰:“张鸿渐大案未消,即使归家,亦当缚送官府。”方苦哀之,甲词益狎逼。张忿火中烧,把刀直出,剁甲中颅。甲踣犹号,又连剁之,遂死。方曰:“事已至此,罪益加重。君速逃,妾请任其辜。”张曰:“丈夫死则死耳,焉肯辱妻累予以求活耶!卿无顾虑,但令此子勿断书香,目即瞑矣。”
过了两三天,舜华突然说:“我一直单方面地迷恋你并没有什么意义。你每天都在抱怨我不送你,今天我正好要去京城,顺便可以送你回去。”于是她从床头拿起竹夫人,两人一起跨上去,让张鸿渐闭上眼睛。张鸿渐感觉离地不远,风声呼啸。不久,他们就着地了。舜华说:“我们就此别过吧。”张鸿渐还想约定再见的时间,但舜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张鸿渐失望地站在原地,听见村中有狗叫声,看到熟悉的树木和房屋,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故乡。他顺着路向家走去。跳过院墙,敲门,一切如旧。方氏惊醒了,起身开门,却不相信眼前的人是丈夫,经过确认后才点亮灯,泣不成声地迎接。张鸿渐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孩子,像那天一样,笑着说:“你把竹夫人又带来了?”方氏听了愣住,生气地说:“我盼望你回来,度日如年,枕头上的泪痕还未干涸。刚刚相见,你却毫无悲伤之情,真不知你是何等心肠!”张鸿渐意识到她就是真正的方氏,便拉起她的手,泪流满面地向她述说了一切。他询问有关官司的结果,发现和舜华所说的一模一样。过了两三天,舜华突然说:“我一厢情愿地迷恋着你,并没有什么意义。你每天都在抱怨我不送你,今天我正好要去京城,顺便可以送你回去。”于是她从床头拿起竹夫人,两人一起跨上去,让张鸿渐闭上眼睛。张鸿渐感觉离地不远,风声呼啸。不久,他们就着地了。舜华说:“我们就此别过吧。”张鸿渐还想约定再见的时间,但舜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张鸿渐失望地站在原地,听见村中有狗叫声,看到熟悉的树木和房屋,都是故乡的景物,便顺着路向家走。跳过院墙,敲门,一切和上次一样。方氏惊醒了,起身开门,却不相信眼前的人是丈夫,隔门盘问确实,才点上灯,呜咽着出来迎接。一见面,方氏便哭得抬不起头来。张鸿渐还在怀疑是舜华戏弄他,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孩子,像那天一样,笑着说:“你把竹夫人又带来了?”方氏听了感到莫名其妙,生气地说:“我盼望你回来,度日如年,枕头上的泪痕还未干涸。刚刚相见,你却毫无悲伤之情,真不知你是何等心肠!”张鸿渐意识到她就是真正的方氏,才拉起她的手流下泪来,详详细细向她说明了一切。又问官司的结果,和舜华说的一样。两人正相对感慨,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,问是谁,却没人回应。原来,乡里有个恶少,一直觊觎方氏的美貌。这天晚上他从别的村子回来,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跳墙过去,以为一定是和方氏来约会的,就跟着进来了。恶少甲本来不太认识张鸿渐,只是趴在外面听着。等到方氏连连问外面是谁,他才说:“屋里是谁?”方氏欺骗他:“屋里没人。”甲说:“我已经听了半天了,我是来捉奸的。”方氏不得已,告诉他是丈夫回来了。甲说:“张鸿渐这桩大案还没了结呢,即便是他回来了,也该绑了送官。”方氏苦苦哀求他,甲却乘机逼她,言语愈不堪入耳。张鸿渐怒火中烧,拿着刀直冲出去,一刀砍在甲的头上。甲倒在地上,还在叫喊,张鸿渐又连砍几刀,将他杀死。方氏说:“事已至此,你的罪更加重了。你快逃吧,我来顶罪。”张鸿渐说:“大丈夫死就死,怎么能连累妻子、儿子,而求自己苟活!你不要管我了,只要让这个孩子读书成才,我便是死也瞑目了。”
天明,赴县自首。赵以钦案中人,姑薄惩之。寻由郡解都,械禁颇苦。途中遇女子跨马过,一老妪捉鞚,盖舜华也。张呼妪欲语,泪随声堕。女返辔,手启障纱,讶曰:“表兄也,何至此?”张略述之。女曰:“依兄平昔,便当掉头不顾,然予不忍也。寒舍不远,即邀公役同临,亦可少助资斧。”从去二二里,见一山村,楼阁高整。女下马入,令妪启舍延客。既而酒炙丰美,似所夙备。又使妪出曰:“家中适无男子,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,前途倚赖多矣。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费,兼酬两客,尚未至也。”二役窃喜,纵饮,不复言行。日渐暮,二役径醉矣。女出以手指械,械立脱。曳张共跨一马,驶如龙。少时促下,曰:“君止此。妾与妹有青海之约,又为君逗留一晌,久劳盼注矣。”张问:“后会何时?”女不答,再问之,推堕马下而去。
天亮后,张鸿渐到县里去自首。赵县令因为他是朝廷追查的犯人,所以只微微用了用刑。不久,就由郡县押解到京城,一路上枷重铐紧,受尽折磨。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女郎骑马而过,一个老太太拉着马缰绳,原来是舜华。张鸿渐叫住老太太想说话,一开口眼泪就流下来了。舜华勒马回来,用手撩开面纱,惊讶地说:“表兄,你怎么这样了?”张鸿渐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。舜华说:“如果按表兄往日的作为,我应当掉头不理你,不过我还是于心不忍。我家离这儿不远,也请两位差官一起过去,我也好多少帮助一点儿路费。”几个人跟着她走了二三里路,看见一座山村,楼阁高大整齐。女子下马走进去,让老太太开门请客人进去。一会儿,又摆上丰美的酒菜,仿佛早就准备好了。又派老太太出去说:“家里刚好没有男人,张官人就多劝差官喝几杯吧,今后路上还要二位多关照呢。已经打发人去张罗几十两银子给张官人做路费,并一起酬谢两位差官,还没回来呢。”两个差官暗自高兴,放开量喝酒,不再说赶路的事。天色将晚,两个差官全都喝得大醉。舜华走出来,用手一指枷锁,锁立即开了,拉着张鸿渐共跨一匹马,像龙一样飞腾而去。不一会儿,舜华让他下马,说:“你就在这儿下吧。我和妹妹有青海之约,因为你耽误了一会儿,恐怕她已经等很久了。”张鸿渐问:“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见面?”舜华没有回答,再问她,她就把张鸿渐推下马走了。
既晓问其地,太原也。遂至郡,赁屋授徒焉。托名宫子迁。居十年,访知捕亡寝怠,乃复逡巡东向。既近里门,不敢遽入,俟夜深而后入。及门,则墙垣高固,不复可越,只得以鞭挝门。久之妻始出问,张低语之。喜极纳入,作呵叱声,曰:“都中少用度,即当早归,何得遣汝半夜来?”入室,各道情事,始知二役逃亡未返。言次,帘外一少妇频来,张问伊谁,曰:“儿妇耳。”问:“儿安在?”曰:“赴郡大比未归。”张涕下曰:“流离数年,儿已成立,不谓能继书香,卿心血殆尽矣!”话末已,子妇已温酒炊饭,罗列满儿。张喜慰过望。居数日,隐匿屋榻,惟恐人知。夜方卧,忽闻人语腾沸,捶门甚厉。大惧,并起。闻人言曰:“有后门否?”益惧,急以门扇代梯,送张夜度坦而出,然后诣门问故,乃报新贵者也。方大喜,深悔张遁,不可追挽。
天亮后,张鸿渐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,原来是太原县。于是他到了郡城,租了间屋子以开课教学为生。化名宫子迁。张鸿渐在太原居住了十年,得知官府对他的追捕渐渐松懈,于是才慢慢地回家。当他走到村口时,不敢立即进村,只能等到夜深后才进去。抵达家门口时,只见院墙高而厚,再也无法翻墙进去,只好用马鞭敲门。经过很长一段时间,妻子才出来询问是谁。张鸿渐轻声告诉她。方氏非常高兴,立即打开门让他进来,但大声责备道:“少爷在京城里钱不够用,就该早些回来,为什么打发你三更半夜地跑回来?”进了屋后,两人相互交流了分别后的情况,才得知那两个差官一直在外逃亡。他们交谈之际,门外有个少妇来回走动,张鸿渐询问是谁,方氏回答:“是儿媳。”再问:“儿子呢?”方氏回答说:“他去省城赶考还没回来。”张鸿渐流泪道:“我在外漂泊这么多年,没想到儿子已经长大成人,想不到能接续我们家的书香,你也真是熬尽了心血啊!”说着话,儿媳已经准备好了酒菜,满满地摆在了桌子上。张鸿渐喜出望外。他在家里住了几天,都是藏在屋里不敢出门,担心被人发现。一天夜里,他们刚躺下,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吵闹声,有人用力敲打着房门。两人吓坏了,立刻起身。听见有人说:“有后门吗?”他们更加恐惧,急忙用门扇代替梯子,送张鸿渐跳墙逃了出去,方氏然后到门口问是干什么的,才知道原来是儿子中举了,有人来报告的。方氏大喜,非常后悔让张鸿渐逃跑了,可是再追也来不及了。
张是夜越莽穿榛,急不择途,及明困殆已极。初念本欲向西,问之途人,则去京都通衢不远矣。遂入乡村,意将质衣而食。见一高门,有报条粘壁上,近视知为许姓,新孝廉也。顷之,一翁自内出,张迎揖而告以情。翁见仪容都雅,知非赚食者,延入相款。因诘所往,张托言:“设帐都门,归途遇寇。”翁留诲其少子。张略问官阀,乃京堂林下者;孝廉其犹子也。月余,孝廉偕一同榜归,云是永平张姓,十八九少年也。张以乡谱俱同,暗中疑是其子;然邑中此姓良多,姑默之。至晚解装,出“齿录”,急借披读,真子也。不觉泪下。共惊问之,乃指名曰:“张鸿渐,即我是也。”备言其由。张孝廉抱父大哭。许叔侄慰劝,始收悲以喜。许即以金帛函字,致告宪台,父子乃同归。
这个夜晚,张鸿渐在乱树荒林中奔跑,急不择路,天亮时,已经困乏到了极点。开始他本来想往西走,一问路上的行人,才知道离去京城的大路不远了。于是,他进了一个村子,希望能卖掉自己的衣服换取一顿饭。他看到一座大宅门,墙上贴着一张报喜的条子,近前一看,知道这家姓许,是新中的孝廉。不久,一个老人从里面出来,张鸿渐上前行礼,并说明自己想换一顿饭吃。老人见他举止文雅,知道他不是寻常乞丐,于是邀请他进去吃饭。老人又问他要到哪里去,张鸿渐随口编了一个故事:“我在京城当老师,回家途中遭遇了强盗。”老人便留下他教导自己的儿子。张鸿渐稍微了解了老人的情况,原来他曾在京城做过官,现在已经退休回乡,新中的孝廉是他的侄子。住了一个多月,孝廉带了一位和他同榜的举人回家,说是永平人,姓张,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。张鸿渐因为他的家乡和姓氏都和自己一样,暗自怀疑他是自己的儿子,但县里姓张的人很多,所以他选择保持沉默。晚上,许孝廉打开行李,拿出一本记载同科举人的齿录,张鸿渐急忙借来阅读,果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,不禁热泪盈眶。大家都很惊讶,问他发生了什么事,他指着上面的名字说:“张鸿渐就是我。”然后,他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。张孝廉搂着父亲大声哭泣。许家叔侄在一旁劝解,两人才转悲为喜。许翁便给几位大官写信送礼,为张鸿渐的官司疏通,父子俩才得以一同回家。
方自闻报,日以张在亡为悲;忽白孝廉归,感伤益痛。少时父子并入,骇如天降,询知其故,始共悲喜。甲父见其子贵,祸心不敢复萌。张益厚遇之,又历述当年情状,甲父感愧,遂相交好。
方氏自从得了儿子的喜报后,整天因张鸿渐逃亡在外而伤心,忽然有人说孝廉回来了,她心中更加难过。不一会儿,却见父子二人一同走进来,惊奇不已,好像丈夫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,她问清了事情的经过,才同大家一样悲喜交集。甲的父亲看到张鸿渐的儿子中了举人,也不敢再有报复之心。张鸿渐十分优厚地照顾他,又从头到尾讲述当时的情况,甲父感到很惭愧,于是,两人成了好朋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