龚生,岷州人。赴试西安,憩于旅舍,沽酒自酌。一伟丈夫入,坐与语。生举卮劝饮,客亦不辞。自言苗姓,言噱粗豪。生以其不文,偃蹇遇之。酒尽不复沽。苗生曰:“措大饮酒,使人闷损!”起向垆头沽,提巨瓻而入。生辞不饮,苗捉臂劝釂,臂痛欲折。生不得已,为尽数觞。苗以羹碗自吸,笑曰:“仆不善劝客,行止惟君所便。”生即治装行。
龚生是岷州人,一次,他到西安去赶考,在旅店休息片刻,买来酒自斟自饮。这时,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进来,坐下来和他攀谈。龚生举起酒杯邀请他共饮,客人毫不客气地接受了。他自称姓苗,言谈豪放粗犷。龚生以为他不是文人,对他态度颇为傲慢。酒喝完后,龚生就不再去打。苗生说:“跟穷秀才喝酒,真是让人无聊!”说完就站起身来去柜台上再打酒,提了一大坛回来。龚生推辞说不想再喝,苗生却抓住他的胳膊劝他。龚生胳膊疼得几乎快断了,无奈之下,又陪着苗生喝了几杯。苗生用盛汤的大碗自饮,笑着说:“我不善于劝酒,是去是留,你请自便吧。”龚生随即整理行装准备离开。
约数里,马病卧于途,坐待路侧。行李重累,正无方计,苗寻至。诘知其故,遂谢装付仆,己乃以肩承马腹而荷之,趋二十余里,始至逆旅,释马就枥。移时生主仆方至。生乃惊为神,相待优渥,沽酒市饭,与共餐饮。苗曰:“仆善饭,非君所能饱,饫饮可也。”引尽一瓻,乃起而别曰:“君医马尚须时日,余不能待,行矣。”遂去,
走了几里路,他的马突然病倒在路上,龚生只好坐在路边等待。他的行李很重,正在他无计可施的时候,苗生赶到了。他了解情况后,就把马上的行李卸下来,让龚生的仆人背上,自己则用肩膀托着马的肚子把马扛了起来,快步走了二十多里地,找到一家旅店,把马放下来,牵到马槽边。过了一会儿,龚生和仆人才赶到。龚生对苗生的行为感到非常惊讶,几乎把他当成神一般对待,慷慨地款待他,又是打酒又是买饭,要和苗生一起吃饭喝酒。苗生说:“我胃口大,不是你能供得饱的,我们喝一通酒就行了。”等他们喝干了一坛酒,他站起来告辞说:“你要治马,还需要一段时间,我不能等了,就此告别。”说完就走了。
后生场事毕,三四友人邀登华山,藉地作筵。方共宴笑,苗忽至,左携巨尊,右提豚肘掷地曰:“闻诸君登临,敬附骥尾。”众起为礼,相并杂坐,豪饮甚欢。众欲联句,苗争曰:“纵饮甚乐,何苦愁思。”众不听,设“金谷之罚”。苗曰:“不佳者,当以军法从事!”众笑曰:“罪不至此。”苗曰:“如不见诛,仆武夫亦能之也。”首座靳生曰:“绝巘凭临眼界空。”苗信口续曰:“唾壼击缺剑光红。”下座沉吟既久,苗遂引壶自倾。移时,以次属句,渐涉鄙俚。苗呼曰:“只此已足,如赦我者,勿作矣!”众弗听。苗不可复忍,遽效作龙吟,山谷响应;又起俯仰作狮子舞。诗思既乱,众乃罢吟,因而飞觞再酌。时已半酣,客又互诵闱中作,迭相赞赏。苗不欲听,牵生豁拳。胜负屡分,而诸客诵赞未已。苗厉声曰:“仆听之已悉。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,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!”众有惭色,更恶其粗莽,遂益高吟。苗怒甚,伏地大吼,立化为虎,扑杀诸客,咆哮而去。所存者,惟生及靳。靳是科领荐。
后来,龚生参加完考试,有三四位朋友邀请他一同登华山。众人在地上铺好酒菜,正欢宴谈笑时,苗生突然出现了。他左手提着一个大酒杯,右手拿着一只猪肘子,随手往地上一扔,说道:“听说诸位登临华山,我也来凑个热闹。”众人起身行礼后,混杂着坐下,开怀畅饮,十分欢快。大家兴致勃勃地准备联句作诗,苗生争论道:“开怀痛饮最快乐,何必费神作诗!”众人不听,按“金谷之罚”的规矩:作不成诗者罚酒三杯。苗生说道:“若诗作得不好,就要军法从事!”众人笑着回应:“罪还不至于杀头吧。”苗生笑道:“若不杀头,我这个武夫也能凑两句。”首座靳生吟道:“绝巘凭临眼界空。”苗生随口接道:“唾壶击缺剑光红。”下座的人沉吟了半天续不上来,苗生就拿过壶来自己倒酒喝。过了一会儿,众人继续联句作诗,诗句变得越来越粗俗。苗生说:“这些已经够了,若饶了我,就别再作了!”众人仍不听。苗生实在忍无可忍,便学着龙一样长啸起来,山谷中发出回响,他又站起来昂首低胸地跳起了狮子舞,打乱了大家的思路。众人于是停止作诗,再次传杯换盏喝酒。酒至半醉时,大家互相诵读考场上的文章,互相吹捧。苗生不想听,就拉着龚生划拳。他们划了几遍,互有胜负,但那些人互相诵读吹捧还没有结束。苗生厉声喝道:“你们的文章我都听过了,这种文章只配在床头读给老婆听,大庭广众中唠叨,真是可恶!”众人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,更加厌恶苗生粗莽,就越发高声吟诵。苗生十分愤怒,趴在地上大吼一声,立即变成一只老虎,扑向众人将他们咬死,然后咆哮着走掉了。众人中幸存的只有龚生和靳生。靳生这一年中了举人。
后三年再经华阴,忽见嵇生,亦山上被噬者。大恐欲驰,靳捉鞚使不得行。靳乃下马,问其何为。答曰:“我今为苗氏之伥,从役良苦。必再杀一士人,始可相代。三日后,应有儒服儒冠者见噬于虎,然必在苍龙岭下,始是代某者。君于是日,多邀文士于此,即为故人谋也。”靳不敢辨,敬诺而别。至寓筹思终夜,莫知为谋,自拚背约,以听鬼责。适有表戚蒋生来,靳述其异。蒋名下士,邑尤生考居其上,窃怀忌嫉。闻靳言,阴欲陷之。折简邀尤与共登临,自乃着白衣而往,尤亦不解其意。至岭半,肴酒并陈,敬礼臻至。会郡守登岭上,与蒋为通家,闻蒋在下,遣人召之。蒋不敢以白衣往,遂与尤易冠服。交着未完,虎骤至,衔蒋而去。
三年后,他再次经过华阴,忽然看见嵇生,也是三年前在山上被老虎吃掉的人之一。靳生大为恐惧,想飞马逃走,但嵇生抓住了他的马缰绳,不让他走。靳生只好下马,问他有什么事。嵇生答道:“我现在成了姓苗的伥鬼,帮他吃人,从事的差役十分辛苦。一定要再杀死一个读书人,才可以代替我。三天后,苍龙岭下会有一个穿儒服、戴儒冠的人被老虎吃掉,这个人就可以代替我。如果您能在那天,多邀请些读书人来此地,就算是为老朋友着想了。”靳生不敢反驳,只能答应告别离去。回到寓所后,靳生整夜左思右想,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,最终决定豁出去背叛约定,听凭嵇生责罚。正巧,他的表亲蒋生前来,靳生便将这件奇事告诉了他。蒋生在当地小有名气,但县里的尤生考试名次高于他,蒋生心中暗暗嫉妒。听了靳生的话,蒋生便想暗害尤生。他写了封书信邀请尤生,与他一同登山游玩,自己则身穿普通百姓的衣服前往,尤生也不明白他的用意。上到半山腰时,蒋生准备了酒菜,恭敬地招待尤生。正巧郡守也登上岭来,郡守与蒋生家是世交,听说蒋生在下面,就派人去叫他。蒋生不敢穿着普通衣服去见郡守,便与尤生互换了衣服。衣服刚换到一半,老虎突然跑来,将蒋生叼走了。
异史氏曰:“得意津津者,捉衿袖,强人听闻;闻者欠伸屡作,欲睡欲遁,而诵者足蹈手舞,茫不自觉。知交者亦当从旁肘之蹑之,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在也。然嫉忌者易服而毙,则知苗亦无心者耳。故厌怒者苗也——非苗也。”
异史氏说:那些得意洋洋的人喜欢侃侃而谈,拉住别人的衣袖,强迫别人听他们说话;而听的人则不断地打呵欠、伸懒腰,既想睡觉又想逃走。而讲的人却手舞足蹈,完全不自觉。知己的朋友应该在旁边用胳膊肘撞他,或用脚踩他,唯恐座中有像苗生一样不耐烦的人在啊。然而嫉妒的人因为交换衣服而死,由此可知苗生也是无心的。所以厌恶愤怒的,可能是苗生,也可能不是苗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