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翁,直隶人。长子甲筮仕南服,二年无耗。适有瓜葛丁姓造谒,翁款之。丁素走无常。谈次,翁辄问以冥事,丁对语涉幻;翁不深信,但微哂之。
白翁是直隶人。他的大儿子白甲,到南方去做官,三年来都没有音信。正巧有位和他家沾点亲戚关系的丁某来拜访,白翁热情地招待他。丁某向来能当阴差。谈话之间,白翁问他一些阴曹地府的事,丁某的回答荒诞虚幻。白翁不太相信,只默默讥笑。
别后数日,翁方卧,见丁又来,邀与同游。从之去,入一城阙,移时,丁指一门曰:“此间君家甥也。”时翁有姊子为晋令,讶曰:“乌在此?”丁曰:“倘不信,入便知之。”翁入,果见甥,蝉冠豸绣生堂上,戟幢行列,无人可通。丁曳之出,曰:“公子衙署,去此不远,亦愿见之否?”翁诺。少间至一第,丁曰:“入之。”窥其门,见一巨狼当道,大惧不敢进。丁又曰:“入之。”又入一门,见堂上、堂下,坐者、卧者,皆狼也。又视墀中,白骨如山,益惧。丁乃以身翼翁而进。公子甲方自内出,见父及丁良喜。少坐,唤侍者治肴蔌。忽一巨狼,衔死人入。翁战惕而起,曰:“此胡为者?”甲曰:“聊充庖厨。”翁急止之。心怔忡不宁,辞欲出,而群狼阻道。进退方无所主,忽见诸狼纷然嗥避,或窜床下,或伏几底。错愕不解其故,俄有两金甲猛士努目入,出黑索索甲。甲扑地化为虎,牙齿巉巉,一人出利剑,欲枭其首。一人曰:“且勿,且勿,此明年四月间事,不如姑敲齿去。”乃出巨锤锤齿,齿零落堕地。虎大吼,声震山岳。翁大惧,忽醒,乃知其梦。心异之,遣人招丁,丁辞不至。翁志其梦,使次子诣甲,函戒哀切。既至,见兄门齿尽脱;骇而问之,醉中坠马所折,考其时则父梦之日也。益骇。出父书。甲读之变色,间曰:“此幻梦之适符耳,何足怪。”时方赂当路者,得首荐,故不以妖梦为意。弟居数日,见其蠹役满堂,纳贿关说者中夜不绝,流涕谏止之。甲曰:“弟日居衡茅,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。黜陟之权,在上台不在百姓。上台喜,便是好官;爱百姓,何术能令上台喜也?”弟知不可劝止,遂归告父,翁闻之大哭。无可如何,惟捐家济贫,日祷于神,但求逆子之报,不累妻孥。
分别几天后,白翁正躺在床上,看到丁某再次来访,邀请他一起去游玩。白翁跟着去了,进了一座城。过了一会儿,丁某指着一个门说:“那是您外甥的家。”当时白翁的姐姐的儿子在山西担任县令,他惊讶地问道:“怎么会在这里?”丁某回答道:“如果您不信,进去便知道了。”于是白翁进了门,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外甥,身穿官服、戴着官帽,端坐在堂上,旁边排列着执戟打旗的仪仗。没人去通报他们。丁某拉着白翁出来说:“您公子的衙门离此不远,也愿去看看吗?”白翁同意了。不久,他们来到了一座宅邸,丁某说:“进去吧。”白翁朝门里看去,发现一只巨大的狼挡在门口,让他非常害怕,不敢进去。丁某又说:“进去吧。”他们穿过第二道门,发现堂上堂下坐着躺着的全是狼,台阶上还堆满了白骨,白翁更加恐惧。丁某用自己的身子护着白翁向前走。就在这时,白翁的儿子白甲从里面出来,见到父亲和丁某非常高兴。坐了一会儿,喊手下人去置办酒席。突然,一只大狼叼着一个死人进来。白翁吓得站起来问:“这是要干什么?”白甲回答道:“这是准备做菜的。”白翁连忙阻止。他心中惶惶不安,想要告辞离开,但周围的狼群挡住了去路。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,突然看到群狼嗥叫着四处逃窜,有的躲到床下,有的藏在桌子底下。白翁感到非常惊讶,不知其原因,不一会儿就看到两个身穿金甲的勇士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,拿出一条黑绳将白甲捆绑起来。白甲扑在地上变成了一只猛虎,牙齿锋利。其中一位勇士拔出剑要砍掉虎头。另一个却说:“慢着,慢着,宰它是明年四月间的事,不如先敲掉它的牙齿。”于是拿出大锤敲打老虎的牙齿,牙齿落在地上。老虎疼得大声吼叫,声震山岳。白翁非常害怕,忽然醒了,才知是一场梦,心里感到很奇怪。他派人去叫丁某,丁某推辞不来。白翁将这个梦记在信中,并派二儿子送去给白甲,信中对他百般劝诫。二儿子到达白甲那里时,惊讶地发现哥哥已经掉了门牙,询问原因得知是因为他喝醉酒从马上摔下来。经过推算,正是父亲做梦的那天,这让二儿子更加惊讶。他拿出父亲的信,白甲读后脸色大变,过了一会儿说:“这是梦境恰与实事巧合,不必大惊小怪。”当时白甲正因贿赂当权者,被优先提拔升官,因此对这个怪梦不以为意。二儿子住了几天,看到满衙门都是害民的吏役,行贿走后门的人,到半夜还往来不断,就流着泪劝诫哥哥改正。白甲却说:“你每天住在草屋中,不了解仕途的门道。决定升降的大权在上司手中。上司喜欢你,你就是好官;你光爱护百姓,有什么办法让上司喜欢你呢?”二儿子明白劝说无用,只好回家,将哥哥的情况告诉了父亲。白翁听后悲伤不已,但却无可奈何,只能用自己的财产救济贫民,每天向神明祈求,只求上天对逆子的报应,不要牵连到老婆孩子身上。
次年,报甲以荐举作吏部,贺者盈门;翁惟欷歔,伏枕托疾不出。未几,闻子归途遇寇,主仆殒命。翁乃起,谓人曰:“鬼神之怒,止及其身,祐我家者不可谓不厚也。”因焚香而报谢之。慰藉翁者,咸以为道路讹传,惟翁则深信不疑,刻日为之营兆。而甲固未死。先是四月间,甲解任,甫离境,即遭寇,甲倾装以献之。诸寇曰:“我等来,为一邑之民泄冤愤耳,宁专为此哉!”遂决其首。又问家人:“有司大成者谁是?”司故甲之腹心,助纣为虐者。家人共指之,贼亦杀之。更有蠹役四人,甲聚敛臣也,将携入都。——并搜决讫,始分资入囊,骛驰而去。
第二年,有人报告白甲因他人的推荐成为吏部官员,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,白翁只能在床上叹息,趴在枕头上假装生病不见客。不久后,听说白甲在归途中遭遇强盗,主仆俱亡。白翁终于起身,告诉家人:“鬼神的愤怒只会降临在他一个人身上,感谢神明庇佑我家。”于是他焚香致谢。前来安慰白翁的人,都说这消息是讹传,只有白翁深信不疑,定下日子为白甲准备墓葬。可是白甲确实没死。四月的时候,白甲解职前往京城,刚刚离开县境就遭遇了强盗。白甲毫不犹豫地将身上的财物都交出。盗贼们说:“我们来,是为一县的百姓报仇雪恨的,难道是专为了钱财而来吗!”随后他们砍下了白甲的头。接着,又问随行的仆人:“有个叫司大成的是谁?”原来司大成是白甲的心腹,是个助纣为虐的人。仆人们一起指认,盗贼们也将司大成杀害。还有四个贪婪的官吏帮凶,是白甲勾结的贪污帮凶,他们准备将他们带到京城去问罪。盗贼们将他们搜出来并杀害,这时才把白甲献出的财物分装在袋中,飞驰而去。
甲魂伏道旁,见一宰官过,问:“杀者何人?”前驱者曰:“某县白知县也。”宰官曰:“此白某之子,不宜使老后见此凶惨,宜续其头。”即有一人掇头置腔上,曰:“邪人不宜使正,以肩承领可也。”遂去。移时复苏。妻子往收其尸,见有余息,载之以行;从容灌之,亦受饮。但寄旅邸,贫不能归。半年许,翁始得确耗,遣次子致之而归。甲虽复生,而目能自顾其背,不复齿人数矣。翁姊子有政声,是年行取为御史,悉符所梦。
白甲的灵魂留在路边,看到一名县官走过来,询问:“被杀的是谁?”前面带路的人回答:“是某县的白知县。”县官说:“他是白翁的儿子,不应该让老人看到这样可怕的情景,应该将他的头接回去。”于是有人将白甲的头放回脖子上,说:“邪人不要让他的脑袋长正,让头歪在肩上就行了。”接完头后就离开了。一段时间后,白甲复活了。他的妻子前来处理尸体,并发现他还有一口气,于是将他带回家。慢慢灌点儿水,也能喝下去,但只能寄居在旅店,穷得回不了家。过了半年多,白翁才得到准确的消息,派二儿子把他带回来。白甲虽然死而复生,但是头歪在肩上,眼睛能看见自己的后背,人们也没法把他当人看待。白翁姐姐的儿子为官清廉,这年被任命为御史,这些都和白翁的梦境相符。
异史氏曰:“窃叹天下官虎而吏狼者,比比也。即官不为虎,而吏且将为狼,况有猛于虎者耶!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;苏而使之自顾,鬼神之教微矣哉!”
异史氏说:我私下感叹,天下官如虎而吏如狼的情况,比比皆是。即使官不像虎,那些小吏也如同豺狼,何况有些还猛于虎呢!怕只怕人不考虑自己以后的情形,像白甲那样苏醒后能够看自己的后背,鬼神对人的训诫也够微妙的了!
邹平李进士匡九,居官颇廉明。常有富民为人罗织,门役吓之曰:“官索汝二百金,宜速办;不然,败矣!”富民惧,诺备半数。役摇手不可,富民苦哀之,役曰:“我无不极力,但恐不允耳。待听鞫时,汝目睹我为若白之,其允与否,亦可明我意之无他也。”少间,公按是事。役知李戒烟,近问:“饮烟否?”李摇其首。役即趋下曰:“适言其数,官摇首不许,汝见之耶?”富民信之,惧,许如数。役知李嗜茶,近问:“饮茶否?”李颔之。役托烹茶,趋下曰:“谐矣!适首肯,汝见之耶?”既而审结,富民果获免,役即收其苞苴,且索谢金。呜呼!官自以为廉,而骂其贪者载道焉。此又纵狼而不自知者矣。世之如此类者更多,可为居官者备一鉴也。
邹平县的进士李匡九,品行高洁,为官清正。曾有一位富民遭人陷害,门卫衙役吓唬他:“县太爷要你交二百两银子,赶紧准备好,否则案子就定输了。”富民惊慌,答应交一半,但衙役摇头拒绝。富民苦求,衙役解释:“我不是不尽力,只怕县官不答应。等审问时,你亲眼见我为你说情,看县官是否答应,就可以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。”一会儿,县官审案,衙役知道李县令戒烟,便问:“您抽烟吗?”李县令摇头否认。衙役转告富民:“我刚才说了你想交的银两数,县官摇头说不行,你看见了吗?”富民相信,惊恐之下,同意全数交款。衙役又知县令爱喝茶,询问:“您喝茶吗?”县令点头。衙役借口去煮茶,返回对富民说:“行了!县官点头,你看见了吧?”案件审理完毕,富民被宣告无罪释放,衙役收取了富民的钱,并索要谢礼。唉,许多官员自诩廉洁,但骂他是贪官的人满街都是,这又是纵容如狼的衙役而自己还不知道的。世上像这样的官员更多,可以作为当官者的一个借鉴。
又,邑宰杨公,性刚鲠,撄其怒者必死;尤恶隶皂,小过不宥。每凛坐堂上,胥吏之属无敢咳者。此属间有所白,必反而用之。适有邑人犯重罪,惧死。一吏索重赂,为之缓颊。邑人不信,且曰:“若能之,我何靳报焉!”乃与要盟。少顷,公鞫是事。邑人不肯服。吏在侧呵语曰:“不速实供,大人械梏死矣!”公怒曰:“何知我必械梏之耶?想其赂未到耳。”遂责吏,释邑人。邑人乃以百金报吏。要知狼诈多端,此辈败我阴骘,甚至丧我身家。不知居官者作何心腑,偏要以赤子饲麻胡也!
还有县令杨大人,性情刚毅,直言不讳,触怒他的人必死无疑;他尤其厌恶那些行为不端的差役,即便是轻微过失也不宽恕。只要他威风凛凛地在大堂上一坐,下面的小官没有敢咳嗽的。这类小官中如果有人出主意,他就偏反着办。恰好有一个城里人犯了严重罪行,担心被判处死刑。一位小官便向他索要大笔贿赂,以便为城里人说情。城里人不信任他,反问:“如果你能做到,我为何要吝啬报酬呢?”于是他们达成了协议。不久,杨大人主持审理此案。城里人不服。小官则在旁边高声斥责:“你为什么不招供?大人马上就会对你施以重刑!”杨大人愤怒地反驳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使用重刑呢?想必是他给你的贿赂还没到手吧。”于是他处罚了小官,释放了城里人。事后城里人以百金酬谢了小官。要知道狡诈的豺狼,如果稍有疏忽,就会被其利用,中了他们的阴谋。这种人正不止是凭借其爪牙在乡下吃人就算了。这种人会败坏我们的阴德,甚至会使人身败名裂,家破人亡。不知当官的用心何在,偏偏要用小孩子去喂这些残暴的恶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