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柳娘,中都之士人女也。或以其腰嫖袅可爱,戏呼之“以柳”云。柳少慧,解文字,喜读相人书。而生平简默,未尝言人臧否;但有问名者,必求一亲窥其人。阅人甚多,俱未可,而年十九矣。父母怒之曰:“天下迄无良匹,汝将以丫角老耶?”女曰:“我实欲以人胜天,顾久而不就,亦吾命也。今而后,请惟父母之命是听。”
以柳姑娘是中都一户读书人的女儿。有人因为她腰以身材窈窕,开玩笑地称她为以柳。以柳自小聪颖,识文断字,爱读相面的书。然而,她性格沉默寡言,从不评价他人的优缺点,但每当有人前来求婚,一定要亲自偷看一下求婚的人。经历过许多求婚者,却没有一个让她心动的,如今年届十九。父母对此感到愤怒,责备她:“至今天下还未有与你相配的人,你准备当一个老姑娘吗?”以柳回答道:“我实在想由自己做主而不信天由命,但是这么长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,这也是我的命。从今以后,听凭父母做主吧。”
时有高生者,世家名士,闻以柳之名,委禽焉。既醮,夫妇甚得。生前室遗孤,小字长福,时五岁,女抚养周至。女或归宁,福辄号啼从之,呵遣所不能止。年余女产一子,名之长怙。生问名字之义,答言:“无他,但望其长依膝下耳。”女于女红疏略,常不留意;而于亩之东南,税之多寡,按籍而问,惟恐不详。久之,谓生曰:“家中事请置勿顾,待妾自为之,不知可当家否?”生如言,半载而家无废事,生亦贤之。一日,生赴邻村饮酒,适有追逋赋者,打门而谇。遣奴慰之,弗去。乃趣童召生归。隶既去,生笑曰:“以柳,今始知慧女不若痴男耶?”女闻之,俯首而哭。生惊挽而劝之,女终不乐。生不忍以家政累之,仍欲自任,女又不肯。晨兴夜寐,经纪弥勤。每先一年,即储来岁之赋,以故终岁未尝见催租者一至其门;又以此法计衣食,由此用度益纾。于是生乃大喜,尝戏之曰:“以柳何以哉:眉以、腰以、凌波以,且喜心思更以。”女对曰:“高郎诚高矣:品高、志高、文字高,但愿寿数尤高。
当时有一位姓高的书生,身世显赫,听闻以柳的名声后,便送来了聘礼求婚。两人成婚后,夫妻关系十分和睦。高生前妻去世后,留下一个五岁的儿子,名叫长福,以柳抚养照顾得很周到。以柳有时候回娘家,长福总是哭着要跟着去,呵叱他也不行。一年多后,以柳生了一个儿子,取名为长怙。高生问起这个名字的含义,以柳答道:“没其他的意思,只希望他能永远陪伴我们。”虽然以柳不擅长缝纫,也没有刻意去学,但她对田地的情况、租金的数额都一一查验,生怕漏了些什么。时间长了,她对高生说:“家里的事情就交给我吧,你不用再操心了,不知我能不能当好这个家?”高生听从了她的建议,半年来,家中一切事务都井井有条,高生对以柳的能力赞不绝口。有一天,高生去邻村赴宴,恰逢有人前来催缴租税,一边叩门一边大声咒骂。以柳让仆人委婉劝解,他们也不肯离开,只得连忙派书童去把高生叫回来。催税的人离开后,高生笑着对以柳说:“以柳,今天才知道聪明的女人也不如傻男人吧?”以柳听后,低头黯然流泪。高生吓坏了,连忙拉着她的手安慰,但以柳依旧闷闷不乐。高生不忍让以柳太过辛苦地操持家务,想自己来负责,但以柳不愿意。她依然每天早起晚睡,勤勉管理家务。每年头一年就把第二年的租税备好,所以一年到头从未见过催税的人上门,又用这个办法来计划衣食花费,因此用度更宽松了。于是高生感到非常高兴,曾经和以柳开玩笑说:“以柳何其以啊?眉以、腰以、凌波以,心思更是以腻。”以柳回答说:“高郎诚高矣!品高、志高、文字高,但愿寿命尤高。”
村中有货美材者,女不惜重直致之。价不能足,又多方乞贷于戚里。生以其不急之物,固止之,卒弗听。蓄之年余,富室有丧者,以倍资赎诸其门。生因利而谋诸女,女不可。问其故,不语;再问之,荧荧欲涕。心异之,然不忍重拂焉,乃罢。又逾岁,生年二十有五,女禁不令远游,归稍晚,僮仆招请者,相属于道。于是同人咸戏谤之。一日生如友人饮,觉体不快而归,至中途堕马,遂卒。时方溽暑,幸衣衾皆所夙备。里中始共服以娘智。
村里有人出售一口优质的棺材,以柳毫不犹豫地以高价购买,甚至向亲戚邻居借钱。高生认为这不是急需的东西,一再不让她买,以柳始终也不听。棺材存放了一年多,一家富户家中有人去世,要拿比原价高出一倍的价钱来买这口棺材。高生因有利可图就和以柳商量,以柳不卖。询问原因,以柳也不说;再追问,以柳眼泪汪汪就要哭了。高生感到很奇怪,但也不忍心太违背以柳的意思,就没卖。又过了一年,高生二十五岁了,以柳不让他出远门,他回家如果晚了,仆人一个接一个地出去找他。于是朋友们都取笑他。一天,高生到朋友家去喝酒,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回家,中途从马上跌下来,就死了。当时正是大热天,幸亏衣服被褥棺材等东西都早有准备。邻居们这才佩服以柳聪明。
福年十岁始学为文。父既殁,娇情不肯读,辄亡去从牧儿遨。谯诃不改,继以夏楚,而顽冥如故。母无奈之,因呼而谕之曰:“既不愿读,亦复何能相强?但贫家无冗人,便更若衣,使与僮仆共操作。不然,鞭挞勿悔!”于是衣以败絮,使牧豕;归则自掇陶器,与诸仆啖饭粥。数日,苦之,泣跪庭下,愿仍读。母返身向壁置不闻,不得已执鞭啜泣而出。残秋向尽,桁无衣,足无履,冷雨沾濡,缩头如丐。里人见而怜之,纳继室者皆引以娘为戒,啧有烦言。女亦稍稍闻之,而漠不为意。福不堪其苦,弃豕逃去,女亦任之,殊不追问。积数月,乞食无所,憔悴自归,不敢遽入,哀求邻媪往白母。女曰:“若能受百杖可来见,不然,早复去。”福闻之,骤入,痛哭愿受杖。母问:“今知改悔乎?”曰:“悔矣。”曰:“既知悔,无须挞楚,可安分牧豕,再犯不宥!”福大哭曰:“愿受百杖,请复读。”女不听。邻妪怂恿之,始纳焉。濯发授衣,令与弟怙同师。勤身锐虑,大异往昔,三年游泮。中丞杨公见其文而器之,月给常廪,以助灯火。
长福十岁开始学习写文章。在父亲去世后,他变得娇懒,不爱读书,经常和放牛羊的孩子一起外出玩耍。骂他他也不改,后来打他,他依然顽皮不听话。以柳束手无策,唤来长福告诉他:“既然你不喜欢读书,我也不强迫你。但家里贫困,不能供养闲人。你可以换下衣服,和仆人们一起干活,否则我只能用鞭子来惩罚你。你可别后悔!”于是,以柳给长福穿上旧衣服,让他去放猪,回来后和仆人们一同吃饭喝粥。几天后,长福觉得这种生活太艰苦,便跪在院子里哭着表示愿意读书。以柳却转身面向墙壁,不理睬他。长福无奈,只好带着放猪的鞭子哭着离开。秋天过去了,长福身上没有衣服,脚上没有鞋子,冷雨打在他身上,他缩着头如同乞丐一般。邻里们看到后都很同情他,娶后老婆的,都指着以柳,说要引以为戒,说了很多闲话。以柳也稍稍听到了一些,但并不在意。长福受不了苦,扔下猪逃走了,以柳也听之任之,不去追问。几个月后,长福无处去讨饭,憔悴地自己回来了。他不敢立刻回家,请求邻居老太太传达消息。以柳说:“如果他能忍受一百下鞭打,就可以来见我;否则,就早点离开。”长福听后,立刻回家痛哭,表示愿意接受鞭打。以柳问:“现在后悔了吗?”长福回答:“后悔了。”以柳说:“既然有所悔改,就不必受这顿打了,你要安分守己地在家放猪,再犯就不饶了!”长福泣不成声地请求:“我甘愿忍受一百下鞭打,请让我重新读书吧。”以柳不答应,邻居老太太多次劝说后,才同意。她让长福洗漱换衣,与弟弟长怙一起跟着老师学习。长福从此勤奋读书,与以往大不相同,三年后考中了秀才。杨中丞非常赏识他的文章,每月资助他读书。
怙最钝,读数年不能记姓名。母令弃卷而农。怙游闲惮于作苦,母怒曰:“四民各有本业,既不能读,又不能耕,宁不沟瘠死耶?”立杖之。由是率奴辈耕作,一朝晏起,则诟骂从之;而衣服饮食,母辄以美者归兄。怙虽不敢言,而心窃不能平。农工既毕,母出资使学负贩。怙淫赌,入手丧败,诡托盗贼运数,以欺其母。母觉之,杖责濒死。福长跪哀乞,愿以身代,怒始解。自是一出门,母辄探察之。怙行稍敛,而非其心之所得已也。一日请母,将从诸贾入洛;实借远游,以快所欲,而中心惕惕,惟恐不遂所请。母闻之,殊无疑虑,即出碎金三十两为之具装;末又以铤金一枚付之,曰:“此乃祖宦囊之遗,不可用去,聊以压装备急可耳。且汝初学跋涉,亦不敢望重息,只此三十金得无亏负足矣。”临又嘱之。怙诺而出,欣欣意自得。至洛,谢绝客侣,宿名娼李姬之家。凡十余夕散金渐尽,自以巨金在囊,初不意空匮在虑,及取而所之则伪金耳。大骇,失色。李媪见其状,冷语侵客。怙心不自安,然囊空无所向往,犹翼姬念夙好,不即绝之。俄有二人握索入,骤絷项领,惊惧不知所为。哀问其故,则姬已窃伪金去首公庭矣。至官不能置辞,梏掠几死。收狱中,又无资斧,大为狱吏所虐,乞食于囚,苛延余息。
长怙则笨拙,读了几年书连写名字都不会,以柳决定让他放弃学业务农。他却懒散游荡,厌恶劳动。以柳生气地说:“士农工商各有本身的职业,你既不能读书又不能种田,哪有不饿死在道旁沟壑的呢?”她立即打了他一顿。从那以后,她让他带着仆人们去农田务农,只要他一天起晚了,以柳就会严厉地训斥,而衣服饮食,母亲把好的都给了哥哥。长怙虽然不敢抱怨,但内心却感到不满。农活干完了,母亲出钱让他学习做生意。长怙又嫖又赌,钱到手就光,还撒谎说被强盗偷了,或怨运气不好,来欺骗母亲。以柳发现后,几乎将他打死。长福跪在地上哀求,表示愿意替弟弟受罚,以柳才渐渐平复了怒气。从此以后,只要他一出门,以柳就派人去探察。长怙的行为稍微有些收敛,但这不是他内心所愿意的。一天,长怙向母亲提出请求,想和商人们一起去洛阳。实际上,他是想借此机会出门远游,以便尽情享受快乐,但内心却充满了不安,担心母亲不会同意。以柳听后,一点儿也没有怀疑,立即拿出三十两散银,并帮他准备行装,最后又交给他一整锭银子,说:“这是你爷爷当年当官时留下的,不要随便花掉,可以藏在箱底,以备急需。况且你初次出门学做买卖,也不要指望能赚很多钱,只要这三十两银子不亏损就好。”临行前再三叮嘱。长怙连连答应,离开家上路,心满意足,自鸣得意。抵达洛阳后,长怙没有与同行的商人交往,而是住到了有名的妓女李姬家中。在那里住了十几个晚上,散银逐渐花光了。他原本以为还有一大锭银子在行李里,所以一开始并不担心会用光钱,但取来凿开一看,原来是假的。长怙大惊失色。李家老鸨看到这种情况,冷言冷语地讽刺他。长怙内心焦虑不安,但是囊内空空无处可去,希望李姬能怜惜他,不会立即把他赶出去。不久,有两个人拿着绳子闯了进来,立即把他捆绑起来。长怙又惊又惧不知因为什么,低声下气地问是什么缘故,原来是李姬已将假银偷走并去报告了官府。到了官府,长怙无法辩白,几乎被拷打致死。后来收入牢内,没有银子疏通打点,深受狱卒虐待,只好向其他囚犯乞食,苟延残喘。
初,怙之行也,母谓福曰:“记取廿日后,当遣汝之洛。我事烦,恐忽忘之。”福不知所谓,黯然欲悲,不敢复请而退。过二十日而问之,叹曰:“汝弟今日之浮荡,犹汝昔日之废学也。我不冒恶名,汝何以有今日?人皆谓我忍,但泪浮枕簟,而人不知耳!”因泣下。福侍立敬听,不敢研诘。泣已,乃曰:“汝弟荡心不死,故授之伪金以挫折之,今度已在缧绁中矣。中丞待汝厚,汝往求焉,可以脱其死难,而生其愧悔也。”福立刻而发。比入洛,则弟被逮三日矣。即狱中而望之,怙奄然面目如鬼,见兄涕不可仰。福亦哭。时福为中丞所宠异,故遐迩皆知其名。邑宰知为怙兄,急释之。
最初,长怙要外出时,以柳对长福说:“记住二十天以后,要打发你到洛阳去。我事情多,恐怕忘了。”长福问母亲这句话的意思,以柳心情低落,长福不敢再问,只得默默离开。二十天后,长福询问母亲,以柳叹了口气说:“你弟弟现在这样放荡不羁,就像你当年逃学一样。要不是我忍辱负重,你又怎么能有今天?人们都说我冷酷无情,但我每天都在枕边流泪,人们并不知道啊!”说完,泪水夺眶而出。长福默默地站在一旁,不敢追问。以柳哭泣结束后说:“你弟弟放荡之心不死,所以我给了他假银,让他受点教训。现在他可能已经被关进监狱了。杨中丞对你很赏识,你去求他,可以把你弟弟从死难中救出来,使他愧悔。”长福立即动身前往洛阳,但弟弟已被捕了三天。他立刻前往监狱探望,见长怙气息奄奄,面容憔悴,见了哥哥哭得抬不起头来,长福也哭了。由于长福在杨中丞那里颇受宠爱,所以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。县官得知他是长怙的兄长后,立即释放了长怙。
怙至家,犹恐母怒,膝行而前。母顾曰:“汝愿遂耶?”怙零涕不敢复作声,福亦同跪,母始叱之起。由是痛自悔,家中诸务,经理维勤;即偶惰,母亦不呵问之。凡数月,并不与言商贾,意欲自请而不敢,以意告兄。母闻而喜,并力质贷而付之,半载而息倍焉。是年福秋捷,又三年登第;弟货殖累巨万矣。邑有客洛者,窥见太夫人,年四旬犹若三十许人,而衣妆朴素,类常家云。
长怙到了家,怕母亲发怒,跪着来到母亲面前。母亲看了他一眼,说:“你的愿望实现了吗?”长怙含泪无声,长福也跟着跪下,母亲这才呵斥了一句,让他们起身。从那以后,长怙痛改前非,认真负责地处理家务,即便偶尔有些懈怠,以柳也不再责备。几个月后,以柳也不再提及做生意的事情,他想向母亲请求仍去做买卖,但是不敢,只好把这想法告诉哥哥。以柳听说后很高兴,并尽力借款交给他,半年获利一倍。这一年,长福中了举,又过了三年,考中了进士;长怙经商有方也赚了许多钱。县里有到洛阳去的人,说见到长福家老太太,年纪四十了,还像三十多岁的人,而衣着朴素,和普通人一样。
异史氏曰:“黑心符出,芦花变生,古与今如一丘之貉,良可哀也!或有避其谤者,又每矫枉过正,至坐视儿女之放纵而不一置问,其视虐遇者几何哉?独是日挞所生,而人不以为暴;施之异腹儿,则指摘从之矣。夫以柳固非独忍于前子也;然使所出贤,亦何能出此心以自白于天下?而乃不引嫌,不辞谤,卒使二子一富一贵,表表于世。此无论闺闼,当亦丈夫之铮铮者矣!”
异史氏说:专记继母恶行的《黑心符》这本书一出来,后娘用芦花给前房儿子做棉衣的事就流传开了,继母的可恨,古今相同,真让人伤心啊!有的继母为了避免别人诽谤,往往又做出矫枉过正的事,以致放纵儿女也不去管教,这种人和虐待儿女的继母又有什么区别呢?每日打自己亲生的孩子,人们不认为残暴;而要打前妻生的孩子,指责的话就有了。那以柳并非只对前妻的儿子狠心,然而如果她所生的儿子贤能的话,又怎能使自己的好心被天下人了解呢?但是她不怕嫌疑,不辞诽谤,最终让两个儿子一个当了官,一个发了财,特立于世。这不只在女子中,在男人当中也是位佼佼者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