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九·爱奴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河间徐生,设教于恩。腊初归,途遇一叟,审视曰:“徐先生撤帐矣。明岁授教何所?”答曰:“仍旧。”叟曰:“敬业姓施。有舍甥延求明师,适托某至东疃聘吕子廉,渠已受贽稷门。君如苟就,束仪请倍于恩。”徐以成约为辞。叟曰:“信行君子也。然去新岁尚远,敬以黄金一两为贽,暂留教之,明岁另议何如?”徐可之。叟下骑呈礼函,且曰:“敝里不遥矣。宅綦隘,饲畜为艰,请即遣仆马去,散步亦佳。”徐从之,以行李寄叟马上。

徐生,河间人,常年在恩县执教。腊月初他放假回家途中,遇到一个老者,细细打量着他说:“徐先生,您停课了吗?明年您会在哪里继续教书呢?”徐生答道:“我还会留在原地。”老者自我介绍:“我是施敬业,我有一个外甥正寻觅一位优秀的老师,我正前往东疃那边请吕子廉先生,但他已经答应了稷门某人的邀请。先生您如果肯屈就,酬金会比恩县多一倍。”徐生因已接受了恩县的聘请而婉拒了。老者又说:“您真是一个守信用的人。但距离新年还有一段时间,我诚心向您提出一两黄金作为聘礼,暂时留下来教导他,明年再商议,您觉得如何?”徐生同意了。老者下马递上礼盒,并说:“我们村离这不远,只是宅院有些狭小,喂养牲畜有困难,请您的仆人和马先回去,我们慢慢走也没关系。”徐生依言,将行李放在了老者的马上。

行三四里许,日既暮,始抵其宅,沤钉兽环,宛然世家。呼甥出拜,十三四岁童子也。叟曰:“妹夫蒋南川,旧为指挥使。止遗此儿,颇不钝,但娇惯耳。得先生一月善诱,当胜十年。”未几设筵,备极丰美,而行酒下食,皆以婢媪。一婢执壶侍立,年约十五六,风致韵绝,心窃动之。席既终。叟命安置床寝,始辞而去。

徐生行了约三四里路,天色已晚,才到达家门口。门上装饰着门钉,挂着兽环,显得气派非凡,俨然大族世家的模样。老者让外甥出来见客,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。老者说:“我妹夫蒋南川曾任过指挥使。只留下这个儿子,虽然不算愚笨,只是娇生惯养罢了。能得到先生一个月的精心指导,必定胜过十年的学习。”不久,摆起了酒宴,饭菜丰盛可口,而斟酒送菜,都是丫环仆妇来做。有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丫环端着酒壶站在一旁,容貌俊美动人,徐生心生异样。宴席结束后,老者安排了床铺给徐生,随后告辞离去。

天未明。儿出就学。徐方起,即有婢来捧巾侍盥,即执壶人也。日给三餐悉此婢,至夕又来扫榻。徐问:“何无僮仆?”婢笑不言,布衾径去。次夕复至。入以游语,婢笑不拒,遂与狎。因告曰:“吾家并无男子,外事则托施舅。妾名爱奴。夫人雅敬先生,恐诸婢不洁,故以妾来。今日但须缄密,恐发觉,两无颜也。”一夜共寝忘晓,为公子所遭,徐惭怍不自安。至夕婢来曰:“幸夫人重君,不然败矣!公子入告,夫人急掩其口,若恐君闻。但戒妾勿得久留斋馆而已。”言已遂去。徐甚德之。

第二天天还未亮,少年就来向老师请教。徐生刚起床,就有丫环拿着毛巾来为他梳洗,还是那个端壶的丫环。一日三餐,都是这位丫环送来。到了晚上,她又来整理床铺。徐生问道:“为什么没有男仆?”丫环笑而不答,然后铺好被褥离去。丫环第二天晚上又来了。徐生和她开起了玩笑,她微笑着并未拒绝,徐生便与她亲热起来。丫环告诉他:“我们家没有男子,外事都由施舅舅处理。我叫爱奴。夫人尊重先生,担心其他丫环不干净,所以让我来服侍。今天的事一定要保密,怕被发现了,我们俩都没面子。”一个晚上,他们睡过了头,被公子看见了,徐生非常惭愧不安。到了夜晚,爱奴过来告诉他:“幸好夫人尊重先生,否则就麻烦了!公子跑去告状,夫人匆忙掩住了他的嘴,仿佛怕您听到,只是提醒我不要在书房逗留太久。”说完,她就离开了。徐生对夫人心怀感激。

然公子不善读,诃责之,则夫人辄为缓颊。初犹遣婢传言;渐亲出,隔户与先生语,往往零涕。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。徐颇不耐,作色曰:“既从儿懒,又责儿工,此等师我不惯作!请辞。”夫人遣婢谢过,徐乃止。自入馆以来,每欲一出登眺,辄锢闭之。一日醉中怏闷,呼婢问故。婢言:“无他,恐废学耳。如必欲出,但请以夜。”徐怒曰:“受人数金,便当淹禁死耶!教我夜窜何之乎?久以素食为耻,贽固犹在囊耳。”遂出金置几上,治装欲行。夫人出,脉脉不语,惟掩袂哽咽,使婢返金,启钥送之。徐觉门户逼侧;走数步,目光射入,则身自陷冢中出,四望荒凉,一古墓也。大骇。然心感其义,乃卖所赐金,封堆植树而去。

但公子并不用心读书,徐生责备他,夫人为他求情。起初是派丫环传话,后来夫人亲自前来,隔着门与徐生交谈,常常说着说着就哭了。每天晚上她都会询问公子一天的功课。徐生难以忍受,态度突变:“既然纵容孩子懒惰,又要求孩子努力学习,我无法胜任这样的教师!请让我离开吧。”夫人派来丫环认错,徐生才决定留下。自从开始教书以来,每次他想出去登高望远,都因为宅门紧锁不能出去。有一天,他酒后烦闷,找来爱奴询问。爱奴说:“没有什么,只是担心公子荒废学业。如果您一定要出去,只能在晚上溜出去。”徐生生气地说:“我只是收了一点报酬,就应该在这里被困?让我晚上溜出去,去哪里?我早就以白吃不做事为耻,酬金还在包袱里。”于是,他拿出黄金放在桌上,整理行装准备离开。夫人从屋里走出来,默默无声,只是用袖子掩住脸哭泣,让丫环送回黄金,并打开门放他离去。徐生觉得房门很窄,走了几步,阳光射进来,才发现自己身陷坟墓中,四面望去,一片荒凉,原来这里是一座古墓。徐生非常惊讶。然而心中感激夫人的情谊,于是卖了所赠的黄金,给坟培了土、植了树,才离开。

过岁复经其处,展拜而行。遥见施叟,笑致温凉,邀之殷切。心知其鬼,而欲一问夫人起居,遂相将入村,沽酒共酌。不觉日暮,叟起偿酒价,便言:“寒舍不远,舍妹亦适归宁,望移玉趾,为老夫祓除不祥。”出村数武,又一里落,叩扉入,秉烛向客。俄,蒋夫人自内出,始审视之,盖四十许丽人也。拜谢曰:“式微之族,门户零落,先生泽及枯骨,真无计可以偿之。”言已泣下。既而呼爱奴,向徐曰:“此婢,妾所怜爱,今以相赠,聊慰客中寂寞。凡有所须,渠亦略能解意。”徐唯唯。少间兄妹俱去,婢留侍寝。鸡初鸣,叟即来促装送行;夫人亦出,嘱婢善事先生。又谓徐曰:“从此尤宜谨秘,彼此遭逢诡异,恐好事者造言也。”徐诺而别,与婢共骑。至馆独处一室,与同栖止。或客至,婢不避,人亦不之见也。偶有所欲,意一萌而婢已致之。又善巫,一挼挲而疴立愈。清明归,至墓所,婢辞而下。徐嘱代谢夫人。曰:“诺。”遂没。数日返,方拟展墓,见婢华妆坐树下,因与俱发。终岁往还,如此为常。欲携同归,执不可。岁杪辞馆归,相订后期。婢送至前坐处,指石堆曰:“此妾墓也。夫人未出阁时,便从服役,夭殂瘗此。如再过以炷香相吊,当得复会。”

一年后,徐生再次经过那个地方,他先祭拜了坟墓,然后才继续前行。远远地看见施老头,笑着向他问候,并热情地邀请他。徐生心知他是鬼魂,但内心非常想询问夫人的情况,于是便跟他一起进了村子,两人一起买酒畅饮,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变黑了。老头起身结账,说:“我家就在附近,我妹妹刚好回娘家,希望您能过去,祓除不祥之气。”出村走了几步,又有一处村落,叩门而入,为客人点上蜡烛。不久,蒋夫人从里面出来,徐生这才贴近看她,是一位大约四十岁的美貌女子。夫人感激地说:“我们家族已经衰落,门庭冷清,您对泉下之人施以恩惠,实在无以为报。”她说着,泪水夺眶而出。然后她又叫来爱奴,对徐生说:“这个丫环我很喜欢,今天就送给你,姑且给你在客居中做个伴,一解寂寞。你有什么需要,她大致也会知道的。”徐生欣然接受了。过了一阵,兄妹一块离开了,留下爱奴侍候徐生休息。第二天清晨,鸡叫头遍,老头来催促徐生整理行装准备启程。夫人也出来,叮嘱爱奴要好好伺候徐生,又对徐生说:“从今以后,你要小心谨慎,我们的交往在人们看来很诡异,恐怕好事的人会造谣生事。”徐生应允后向他们告别,与爱奴一同骑马离开。到了执教的地方,他们同住一间屋子,一起生活。有时有客人来访,爱奴也毫不避讳,别人也看不见她。徐生偶有什么愿望,念头刚滋生,爱奴就替他办好了。她还懂得巫术,一按摩,疾病便会消退。清明时节,徐生回到家乡,到了墓地,爱奴便辞别下马。徐生嘱咐她代为感谢夫人,爱奴说:“好。”随后就隐入地下了。几天以后,徐生回来,刚准备展谒坟墓,只见爱奴打扮得很漂亮坐在树下,于是一起出发。这样一年到头来来往往,习以为常。徐生想带爱奴一同回家,爱奴始终不愿意。年底,徐生辞了课馆回家,相约以后再见。爱奴送他到以前坐过的地方,指着石堆说:“这是我的墓。夫人没出嫁时,我就服侍她,死后葬在这里。如果以后你再经过这里,烧炷香悼念我,咱们就能相见。”

别归,怀思颇苦,敬往祝之,殊无影响。乃市榇发冢,意将载骨归葬,以寄恋慕。穴开自入,则见颜色如生。肤虽未朽,衣败若灭;头上玉饰金钏都如新制。又视腰间,裹黄金数铤,卷怀之。始解袍覆尸,抱入材内,赁舆载归;停诸别第,饰以绣裳,独宿其旁,冀有灵应。忽爱奴自外入,笑曰:“劫坟贼在此耶!”徐惊喜慰问。婢曰:“向从夫人往东昌,三日既归,则舍宇已空。频蒙相邀,所以不肯相从者,以少受夫人重恩,不忍离逖耳。今既劫我来,即速瘗葬便见厚德。”徐问:“有百年复生者,今芳体如故,何不效之?”叹曰:“此有定数。世传灵迹,半涉幻妄。要欲复起动履,亦复何难?但不能类生人,故不必也。”乃启棺入,尸即自起,亭亭可爱。探其怀,则冷若冰雪。遂将入棺复卧,徐强止之,婢曰:“妾过蒙夫人宠,主人自异域来,得黄金数万,妾窃取之,亦不甚追问。后濒危,又无戚属,遂藏以自殉。夫人痛妾夭谢,又以宝饰入殓。身所以不朽者,不过得金宝之余气耳。若在人世,岂能久乎?必欲如此,切勿强以饮食;若使灵气一散,则游魂亦消矣。”徐乃构精舍,与共寝处。笑语一如常人;但不食不息,不见生人。年余徐饮薄醉,执残沥强灌之,立刻倒地,口中血水流溢,终日面尸已变。哀悔无及,厚葬之。导史氏曰:“夫人教子,无异人世,而所以待师者何厚也!不亦贤乎!余谓艳尸不如雅鬼,乃以措大之俗莽,致灵物不享其长年,惜哉!”

辞别了爱奴后,徐生非常思念她,便真心实意地到坟墓前祝祷,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于是,他决定买棺材,打算挖开坟墓,将爱奴的尸骨带回家安葬,以寄托自己的深情。坟墓被打开后,徐生走进去,惊讶地发现爱奴的容颜与生前一样,肌肤虽未腐烂,但衣物已化为灰,头上的玉饰金钏,都像新制的一样。他还发现她腰间缠着几锭黄金,于是将其卷起放在怀中。他将自己的衣服覆盖在爱奴的尸体上,然后抱着她放入棺材中,租了车将其运回家。徐生把棺材放在另一间房子里,用华丽的衣裳盖着,自己则躺在旁边,希望能见效。有一天,爱奴突然从外面进来,笑着说:“这里来了个盗墓贼!”徐生感到欣喜,安慰着她,爱奴说:“最近我随夫人去了东昌,三天后回来时,发现房间已经空了。过去承蒙您多次邀请我,之所以不肯相从,是因为从小受夫人大恩,不忍远离她。如今您将我劫持回来,就尽快安葬吧,这便是您的善举。”徐生问道:“古人有传说百年之后复生的,您的身体和生前一样,为何不效仿他们再次复生呢?”爱奴叹了口气:“这都是命中注定的。世间的奇迹传说,多半是人们的幻想。想要再起来走动,有什么难?只是不能像活人一样,所以也不必那样做了。”于是打开棺材进去,尸体马上自己起来了,亭亭玉立,十分可爱。伸手向她怀中探摸,则冷若冰霜。爱奴再想入棺躺下,徐生竭力阻止。爱奴说:“我从前蒙夫人宠爱,主人从西域回来,得黄金数万,我偷偷拿了一些,她也不怎么追问。后来临死时,没有什么亲属,就藏在身上殉葬。夫人可怜我早死,又拿了些宝物入殓。我的身体之所以不腐烂,不过是得了黄金珠宝的馀气而已。如果在人世,哪能长久地维持呢?如果你一定要我这样,那么切记不要强迫我吃喝,倘若灵气一散,游魂也就消失了。”徐生于是建了一所好房子,与爱奴一同居住。爱奴言谈笑语跟平常人一样,只是不吃不喝不休息,不见生人。过了一年多,徐生饮酒微有些醉,拿起剩酒强行灌她,爱奴立刻倒在地上,口中流出血水,过了一天,尸体已经腐变。徐生悲悔不及,厚葬了爱奴。异史氏说:夫人教育儿子,与人世无异,而她对待老师是多么周到啊!真是个贤明的人啊!我觉得美艳的尸首不如风雅的鬼,却因为穷酸秀才的庸俗莽撞,致使灵物不能享受她的天年,真叫人可惜!

章丘朱生,索刚鲠,设帐于某贡土家。每谴弟子,内辄遣婢为乞免,不听。一口亲诣窗外,与朱关说。朱怒,执界方,大骂而出。妇惧而奔;朱迫之,自后横市臀股,锵然作皮肉声。令人笑绝!

章丘朱生,为人素来刚毅耿直,在某贡士家开馆授课。每责备弟子,内眷就派丫环替孩子开脱,朱生也置之不理。一天,贡士内眷亲自到窗外,与朱生说情。朱生十分生气,拿起界方大骂着出来。妇人害怕便跑,朱生追她,从后面横击臀部,打在肉上发出“叭叭”的声音。太可笑了!

长山某,每延师,必以一年束金,合终岁之虚盈,计每日得如干数;又以师离斋、归斋之日,详记为籍,岁终,则公同按日而乘除之。马生馆其家,初见操珠盘来,得故甚骇;既而暗生一术,反嗔为喜,听其复算不少校。翁大悦,坚订来岁之约。马辞以故。遂荐一生乖谬者自代。及就馆,动辄诟骂,翁无奈,悉含忍之。岁杪携珠盘至,生勃然忿极,姑听其算。翁又以途中日尽归于两,生不受,拨珠归东。两争不决,操戈相向,两人破头烂额而赴公庭焉。

长山县有一个人,每请老师,一定要以一年酬金,核实一年之中实上的课时,计算出每一天该得多少钱,又把老师离开书房、回到书房的日子详细记录下来,到了年末,则一块按日子计算酬金。马生在他家教书,开始见这人拿着算盘来,知道了缘故很是惊异。转而暗生一计,反怒为喜,任凭他反复计算也不和他计较。东家很高兴,坚持请马生订第二年的契约。马生托辞拒绝后,故意推荐了一位脾气古怪的人来代替自己。等到这位先生来教书时,动辄破口大骂,东家没办法,只好默默忍受。年底,东家拿着算盘来了。先生勃然大怒,姑且听他计算。东家又把路上花去的时间全算给先生,先生不接受,拨过算珠算给东家。两人争执不清,动起手来,打得鼻青脸肿,只好对簿公堂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