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公子,咸阳世家。放纵好淫,婢妇有色,无不私者。尝载金数千,欲尽觅天下名妓,凡繁丽之区无不至。其不甚佳者信宿即去,当意则作百日留,叔亦名宦,休致归,怒其行,延明师置别业,使与诸公子键户读。公子夜伺师寝,逾垣归,迟明而返。一夜失足折肱,师始知之。告公,公益施夏楚,俾不能起而始药之。及愈,公与之约:能读倍诸弟,文字佳,出勿禁;若私逸,挞如前。然公子最慧,读常过程。数年中乡榜。欲自败约,公钳制之。赴都,以老仆从,授日记籍,使志其言动。故数年无过行。后成进士,公乃稍弛其禁。
韦公子是咸阳的世家子弟,放纵好淫,丫环仆妇稍有点儿姿色,无不被他奸淫。他曾携数千两银子,欲游历天下名妓,凡是繁华之地,无不一一涉足。对于相貌不太出众的妓女,他住宿数日即离去;而心仪之人,则逗留百日之久。他的叔叔,曾是一位知名官员,退休归来对他的放荡行径极为愤怒,遂为他聘请名师,并购房一间,让他与家族其他子弟一同闭门读书。每当夜深人静,韦公子看见师傅入睡,便翻墙回家,待到天明再度回来,早已成为家常便饭。某个夜晚,他不慎摔断了胳膊,师傅方才发觉其隐秘,遂向叔叔禀报。叔叔对他加重责打,一直到他起不来才给他上药。等他伤好以后,叔叔与他达成协议:如果他读书比其他人强一倍,写的文章好,就不禁止他出去;如果私自出逃,还和上次一样鞭打。然而,韦公子智慧过人,读书时常超越师傅的教导。数年后,韦公子中了举人。他想私自破坏约定,叔叔制止了他。前往京城参加考试时,叔叔派遣一位老仆随行,并交给他一本日记簿,以记录韦公子的行动言语,因此几年里韦公子没有犯什么过错。后来,韦公子考中进士,叔叔才稍稍放宽了对他的禁令。
公子或将有作,惟恐公闻,入曲巷中辄托姓魏。一日过西安,见优僮罗惠卿,年十六七,秀丽如好女,悦之。夜留缱绻,赠贻丰隆。闻其新娶妇尤韵妙,私示意惠卿。惠卿无难色,夜果携妇至,三人共一榻。留数日眷爱臻至。谋与俱归。问其家口,答云:‘母早丧,父存。某原非罗姓。母少服役于咸阳韦氏,卖至罗家,四月即生余。倘得从公子去,亦可察其音耗。”公子惊问母姓,曰:“姓吕。”生骇极,汗下浃体,盖其母即生家婢也。生无言。时天已明,厚赠之,劝令改业。伪托他适,约归时召致之,遂别去。
韦公子有时想要有所举动,生怕叔叔知道,就在进妓院时,假称姓魏。有一天,韦公子路过西安,遇见年轻的男演员罗惠卿,他只有十六七岁,容貌秀丽如女子,韦公子对他十分喜爱。于是,他留下罗惠卿过夜,并赠送了丰厚的礼物。听说罗惠卿新婚的妻子风韵非凡,韦公子便私下向罗惠卿示意。罗惠卿面无难色,夜里果然带着媳妇前来,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。逗留了几天,韦公子对他们更加疼爱,想带他们夫妇一同回家,便问起他家还有些什么人。罗惠卿回答:“我母亲已故,父亲仍在世。我本姓非罗。母亲年轻时曾在咸阳韦家做丫环,后被卖到了罗家,过了四个月就生下了我。如果能与公子同行,或可打探父亲消息。”韦公子吃惊地问他母亲姓什么,罗惠卿说:“姓吕。”韦公子惊骇极了,汗流浃背,原来罗惠卿的母亲当年就是韦公子家的丫环。他一时无言以对。天已渐亮,韦公子给了罗惠卿许多礼物,劝他改行,不要做优伶。又假装说要到别的地方去,约定好回家的时候再来找他,就告别而去了。
后令苏州,有乐伎沈韦娘,雅丽绝伦,爱留与狎。戏曰:“卿小字取‘春风一曲杜韦娘’耶?”答曰:“非也。妾母十七为名妓,有咸阳公子与公同姓,留三月,订盟婚娶。公子去,八月生妾,因名韦,实妾姓也。公子临别时,赠黄金鸳鸯今尚在。一去竟无音耗,妾母以是愤悒死。妾三岁,受抚于沈媪,故从其姓。”公子闻言,愧恨无以自容。默移时,顿生一策。忽起挑灯,唤韦娘饮,暗置鸩毒杯中。韦娘才下咽,溃乱呻嘶。众集视则已毙矣。呼优人至,付以尸,重赂之。而韦娘所与交好者尽势家,闻之皆不平,贿激优人讼于上官。生惧,泻橐弥缝,卒以浮躁免官。
韦公子后来担任苏州令,那时有一位乐伎名叫沈韦娘,她风华绝代,风姿动人,堪称无与伦比。韦公子对她十分喜爱,常留她在身边亲近。有一次,他开玩笑地问:“你的名字是不是源自于‘春风一曲杜韦娘’这句诗?”沈韦娘回答道:“并非如此。我母亲十七岁时是名妓,有位咸阳来的公子与大人同姓,留住了三个月,和我母亲订立婚约要娶她。韦公子离开后,母亲怀孕八个月后生下了我,因此我取名为韦,这实际上是我的姓。韦公子临别时赠予母亲一副黄金鸳鸯,至今尚在。但韦公子一去不返,母亲因此心情郁结,终年悲愤,最终离世。我三岁时被姓沈的老妈妈收养,因此便跟着她姓沈。”韦公子听罢,感到又羞愧又后悔,悔恨难当。沉默了一阵子,立刻想出一条计策。他突然站起来点上灯,叫沈韦娘起来饮酒,暗中在杯子里放了毒药。沈韦娘一饮而尽,立即神经错乱,痛苦呻吟。众人闻声赶来,发现她已不幸身亡。韦公子随即将艺人叫来,将尸体交给他,给了很多钱贿赂他。但和沈韦娘交好的都是些有权势的人,听说沈韦娘惨死都愤愤不平,便给了艺人许多钱,怂恿他到官府去告状。韦公子害怕了,倾家荡产来掩盖自己的罪恶,后来终因浮躁而被罢免了官职。
归家年才三十八,颇悔前行。而妻妾五六人,皆无子。欲继公孙;公以门无内行,恐儿染习气,虽许过嗣,必待其老而后归之。公子愤欲招惠卿,家人皆以为不可,乃止。又数年忽病,辄挝心曰:“淫婢宿妓者非人也!”公闻而叹曰:“是殆将死矣!”乃以次子之子,送诣其家,使定省之。月余果死。异史氏曰:“盗婢私娼,其流弊殆不可问。然以己之骨血,而谓他人父,亦已羞矣。乃鬼神又侮弄之,诱使自食便液。尚不自剖其心,自断其首,而徒流汗投鸩,非人头而畜鸣者耶!虽然,风流公子所生子女,即在风尘中亦皆擅场。”
韦公子回到家时,才三十八岁,很后悔以前的行为。他的五六个妻妾,都没有生儿子。他想过继叔叔的孙子为子,但叔叔认为他为人没有德行,唯恐孙子去了会染上不良习气,虽然同意过继,却一定要等到他老了以后才把孙子过继到他家。韦公子很气愤,想把罗惠卿招回来,家里的人都认为不可以,他才作罢。又过了几年,他忽然生了病,总是拍打心口说:“奸淫丫环、夜宿妓院,真不是人干的事啊!”叔叔听了,叹息说:“他就要死了!”于是便将自己的二儿子的孩子送到韦公子家,让他认韦公子为父。过了一个多月,韦公子果然死了。异史氏说:私通丫环、纵欲娼妓,其恶行无须赘述。但是自己的孩子却叫别人为父亲,也已经是很羞耻的事了。更有鬼神戏谑其心,引诱其与女儿私通。他竟不肯剖心自责,亦不敢割颈自戕,仅仅是汗流浃背,甚至下毒杀死自己的女儿,这不是长着人头的畜牲吗!虽然如此,但风流公子所生的子女,即使在风月场中,也都堪称高手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