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屏石,无出奔云右者。奔云得其情,未得其理。石如滇茶一朵,风雨落之,半入泥土,花瓣棱棱,三四层折。人走其中,如蝶入花心,无须不缀也。黄寓庸先生读书其中,四方弟子千余人,门如市。余幼从大父访先生。先生面黧黑,多髭须,毛颊,河目海口,眉棱鼻梁,张口多笑。交际酬酢,八面应之。耳聆客言,目睹来牍,手书回札,口嘱傒奴,杂沓于前,未尝少错。客至,无贵贱,便肉、便饭食之,夜即与同榻。余一书记往,颇秽恶,先生寝食之不异也,余深服之。
南屏山的石头,没有比得上奔云石的。奔云石得其情致,而未得其道理。奔云石像一朵滇茶花,风吹雨落,一半陷入泥中,花瓣棱角清晰,重重叠叠。人在石中穿梭,就像蝴蝶翩翩飞入花心,没有一处不停下来细细品赏。黄寓庸先生在里面读书,来自四方的弟子有一千多人,门庭若市。我小时候也跟随祖父去拜访黄老先生。先生的脸生得较黑,胡须很多,脸颊上也长着茸毛。眼大嘴大,眉骨棱起,鼻梁挺拔,开口就笑。交际应酬,八面玲珑。往往是耳朵听人说话,眼睛看着来信,手里写着回信,嘴里差遣家奴办事。尽管事情繁杂,却从不出一点差错。有客人来,则不分贵贱,都用现成的肉、饭招待。到了晚上与客人同榻而眠。我有一个掌管文书的人过去,身上很脏,先生睡觉饮食对他没有什么不同,我深深叹服。
丙寅至武林,亭榭倾圮,堂中窀先生遗蜕,不胜人琴之感。余见奔云黝润,色泽不减,谓客曰:“愿假此一室,以石磥门,坐卧其下,可十年不出也。”客曰:“有盗。”余曰:“布衣褐被,身外长物则瓶粟与残书数本而已。王弇州不曰:‘盗亦有道也’哉?”
丙寅年我再次来到杭州,看到亭台水榭倾倒坍塌,堂中埋葬着先生的遗体,不禁感慨悲恸。奔云石依旧黝黑,色泽未变。我对客人说:“希望借这一间房,用奔云石将门垒上,在此坐卧起居,可以十年不出门。”客人说:“有盗贼。”我说:“我布衣破被,身外之物只有一瓶粮食和几本残书而已。王弇州不也说过‘盗亦有道’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