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十二·粉蝶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阳曰旦,琼州土人也。偶自他郡归,泛舟于海,遭飓风,舟将郡;忽飘一虚舟来,急跃登之。回视则同舟尽没。风愈狂,暝然任其所吹。亡何风定,开眸忽见岛屿,舍宇连亘。把棹近岸,直抵村门。村中寂然,行坐良久,鸡犬无声。见一门北向,松竹掩蔼。时已初冬,墙内不知何花,蓓蕾满树。心爱悦之,逡之遂入。遥闻琴声,步少停。有婢自内出,年约十四五,飘洒艳丽。睹阳,返身遽入。俄闻琴声歇,一少年出,讶问客所自来,阳具告之。转诘邦族,阳又告之。少年喜曰:“我姻亲也。”遂揖请入院。

阳曰旦是琼州的一位读书人。一次,他从别的郡县返家,乘船行于海上。遇到飓风袭击,船眼看就要翻了,突然,海上飘来一只空船,他急忙跃上去。回头一看,刚才那条船和船上的人都已经沉没。风越刮越猛,他闭上眼睛任凭风将船吹得四处漂荡。不久,风停了,他睁开眼,忽见一座岛屿,岛上房屋连成一片。他划船靠岸,上岸后一直走到村庄门口。村子里寂静无声,他走走停停,连鸡犬的声音都没有听到。此时,眼前出现一个朝北开的院子,院内松竹茂密繁盛。虽然已是初冬,院墙内一树不知名的花开得正盛。阳曰旦心生喜爱,慢慢地走进院子。突然,远处传来琴声,他不由得停下脚步。此时,一个丫环从内院走出来,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,飘逸洒脱,容貌艳丽。她一看见阳曰旦,就急忙转身回到内院。过了一会儿,琴声停止,一个年轻人走出来,惊讶地问阳曰旦从哪里来,阳曰旦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。年轻人又询问他的籍贯和姓名,阳曰旦一一告知。年轻人高兴地说:“你是我的亲戚呀。”说完,就向阳曰旦拱拱手,请他进内院。

  院中精舍华好,又闻琴声。既入舍,则一少妇危坐,朱弦方调,年可十八九,风采焕映。见客入,推琴欲逝,少年止之曰:“勿遁,此正卿家瓜葛。”因代溯所由。少妇曰:“是吾侄也。”因问其“祖母尚健否?父母年几何矣?”阳曰:“父母四十余,都各无恙;惟祖母六旬,得疾沉痼,一步履须人耳。侄实不省姑系何房,望祈明告,以便归述。”少妇曰:“道途辽阔,音问梗塞久矣。归时但告而父,‘十姑问讯矣’,渠自知之。”阳问:“姑丈何族?”少年曰:“海屿姓晏。此名神仙岛,离琼三千里,仆流寓亦不久也。”十娘趋入,使婢以酒食饷客,鲜蔬香美,亦不知其何名。饭已,引与瞻眺,见园中桃杏含苞,颇以为怪。晏曰:“此处夏无大暑,冬无大寒,花无断时。”阳喜曰:“此乃仙乡。归告父母,可以移家作邻。”晏但微笑。

阳曰旦进入院子,只见房屋华丽精美,这时又传来阵阵琴声。进入屋内,只见一位少妇端坐着调拨琴弦。少妇大约十八九岁,光彩照人。一见客人进来,她推开琴准备离开。年轻人阻止她说:“别走,他正是你的亲戚。”于是,向阳曰旦介绍了她的身份。少妇说:“你是我的侄子呀。”接着问:“祖母还健在吗?父母今年多大了?”阳曰旦答道:“父母四十多岁,都没有什么病。不过祖母年过六旬,病得很久也挺厉害,一举一动都要由人照顾。侄子实在不清楚姑姑属于哪一房,希望您能明确告诉我,回家后好向家人述说。”少妇叹道:“因为路途遥远,早已失去联系。你回去以后,只要告诉你父亲:‘十姑向你问好。’他自然就明白了。”阳曰旦问:“姑父是哪里的人士呢?”年轻人说:“我姓晏,名叫海屿。这里名叫神仙岛,离琼州三千里,我流落到这里的时间也不长。”十娘走到里面,让丫环准备酒菜招待客人。阳曰旦只觉得菜蔬的味道鲜美,但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。吃完饭以后,晏海屿领着阳曰旦到花园散步,园子里桃花杏花含苞待放,阳曰旦感到很奇怪。晏海屿说:“这个地方夏天没有酷热,冬天没有严寒,鲜花四季盛开,从不间断。”阳曰旦高兴地说:“这可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呀。我回家禀告父母,就把家搬来跟你们做邻居。”晏海屿只是微笑着不说话。

  还斋炳烛,见琴横案上,请一聆其雅操。晏乃抚弦捻柱。十娘自内出,晏曰:“来,来!卿为若侄鼓之。”十娘即坐,问侄:“愿何闻?”阳曰:“侄素不读《琴操》,实无所愿。”十娘曰:“但随意命题,皆可成调。”阳笑曰:“海风引舟,亦可作一调否?”十娘曰:“可。”即按弦挑动,若有旧谱,意调崩腾;静会之,如身仍在舟中,为飓风之所摆簸。阳惊叹欲绝,问:“可学否?”十娘授琴,试使勾拨,曰:“可教也。欲何学?”曰:“适所奏《飓风操》,不知可得几日学?请先录其曲,吟诵之。”十娘曰:“此无文字,我以意谱之耳。”乃别取一琴,作勾剔之势,使阳效之。阳习至更余,音节粗合,夫妻始别去。阳目注心鼓,对烛自鼓;久之顿得妙悟,不觉起舞。举首忽见婢立灯下,惊曰:“卿固犹未去耶?”婢笑曰:“十姑命待安寝,掩户移檠耳。”审顾之,秋水澄澄,意态媚绝。阳心动,微挑之;婢俯首含笑。阳益惑之,遽起挽颈。婢曰:“勿尔!夜已四漏,主人将起,彼此有心,来宵未晚。”方狎抱间,闻晏唤“粉蝶”。婢作色曰:“殆矣!”急奔而去。阳潜往听之,但闻晏曰:“我固谓婢子尘缘未灭,汝必欲收录之。今如何矣?宜鞭三百!”十娘曰:“此心一萌,不可给使,不如为吾侄遗之。”阳甚惭惧,返斋灭烛自寝。天明,有童子来侍盥沐,不复见粉蝶矣。心惴惴恐见谴逐。俄晏与十姑并出,似无所介于怀,便考所业。阳为一鼓。十娘曰:“虽未入神,已得什九,肄熟可以臻妙。”阳复求别传。晏教以《天女谪降》之曲,指法拗折,习之三日,始能成曲。晏曰:“梗概已尽,此后但须熟耳。娴此两曲,琴中无梗调矣。”

他们回到书房,点上蜡烛,只见桌上放着一张琴,阳曰旦便请晏海屿弹奏曲子助兴。晏海屿于是抚弦捻柱,准备弹奏。这时,十娘从内室走出来,晏海屿便说:“来,你为侄子弹奏一曲吧。”十娘坐下,问阳曰旦:“你想听什么曲子?”阳曰旦回答:“侄子平时没有读过《琴操》,不知有什么曲子,实在说不出想听什么。”十娘笑道:“你只管随意出题,我都可以演奏。”阳曰旦笑着说:“海风引导船儿前行,也可以弹出一曲来吗?”十娘说:“当然可以。”随即,她手指挑拨琴弦,仿佛有现成的曲谱,意境奔腾豪迈,如同山崩海啸。静静体会,就仿佛仍坐在船上,在飓风中随海涛摇摆颠簸。阳曰旦惊叹不已,倾倒不已,便问:“我可以学这琴吗?”十娘将琴递给他,让他试着勾拨,说:“当然可以教你。你想学什么?”阳曰旦说:“你刚才演奏的这曲《飓风操》,不知要用几天才能学会呢?请先把曲谱抄录下来,我好吟诵它。”十娘说:“这曲子没有曲谱,我是用心意来谱成的。”说完,她又取来一张琴,示范一些勾、剔的动作,让阳曰旦效仿。阳曰旦一直学习到一更天,终于能使音节合拍,十娘夫妇才告别而去。阳曰旦目注心凝,聚精会神地在灯下独自弹奏,过了许久,他突然得到奇妙的领悟,不知不觉中舞了起来。他抬头一看,忽见丫环还站在灯下,便惊讶地问:“你还没有走呀?”丫环笑着说:“十姑让我侍候你睡觉,然后关门,拿走灯。”阳曰旦仔细打量她,只见她的眼睛如秋水般澄静明亮,神态娇媚绝伦。阳曰旦不由心动,微微挑逗她,丫环只是低头含笑。阳曰旦愈加被她迷惑,一下子站起来挽住她的脖子。丫环说:“不要这样!现在已是四更天,主人就要起床了。如果彼此有意,明晚也不迟呀。”两人正亲热拥抱时,忽听见晏海屿喊“粉蝶”。丫环脸色骤变,急忙说道:“糟了!”随即匆匆跑了出去。阳曰旦悄悄跟过去,想听听究竟,只听晏海屿说:“我早就说过这丫头的尘缘未了,你却坚持要收下她。现在好了吧?罚她三百鞭子!”十娘回应道:“这种心思一旦萌生,就不能够再使唤了,不如替我的侄子把她遣送走吧。”阳曰旦听了,心中既惭愧又害怕,悄悄返回书房关灯睡觉了。第二天天亮,有童子来侍候阳曰旦洗漱,再也不见粉蝶的踪影。阳曰旦心中忐忑,担心十娘会责备自己并赶他走。不一会儿,晏海屿和十娘一起出来,似乎并未在意昨夜之事,随即检查阳曰旦的琴技。阳曰旦弹奏了一曲,十娘说道:“虽然还没有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,但已经学得八九不离十了,等你弹熟了,就可以达到神妙的境界。”阳曰旦请求传授新的曲子,晏海屿便教了一曲《天女谪降》。这曲子手法复杂多变,阳曰旦练习了三天,终于能够完整弹奏。晏海屿说道:“曲子的基本要领你已经掌握了,以后只需要熟练地弹奏就行了。能把这两支曲子练娴熟了,琴曲里面就没有什么不能弹奏的了。”

  阳颇忆家,告十娘曰:“吾居此,蒙姑抚养甚乐;顾家中悬念。离家三千里,何日可能还也!”十娘曰:“此即不难。故舟尚在,当助一帆风,子无家室,我已遣粉蝶矣。”乃赠以琴,又授以药曰:“归医祖母,不惟却病,亦可延年。”遂送至海岸,俾登舟。阳觅楫,十娘曰:“无须此物。”因解裙作帆,为之萦系。阳虑迷途,十娘曰:“勿忧,但听帆漾耳。”系已下舟。阳凄然,方欲拜谢别,而南风竞起,离岸已远矣。视舟中糗粮已具,然止足供一日之餐,心怨其吝。腹馁不敢多食,惟恐遽尽,但啖胡饼一枚,觉表里甘芳。余六七枚,珍而存之,即亦不复饥矣。俄见夕阳欲下,方悔来时未索膏烛。瞬息遥见人烟,细审则琼州也。喜极。旋已近岸,解裙裹饼而归。

阳曰旦十分思念家乡,对十娘说:“姑姑照顾我,让我在这里过得很快乐,但我怕家里会挂念我。这里离家有三千里之遥,这么远的路程,不知何时才能到家!”十娘答道:“这倒不难,原来的那条船还在,我会助你一帆顺风的。你还未成家,我已派粉蝶先去了。”说完,十娘把琴赠送给他,并递给他一种药,说:“回去后给祖母服下,这药不仅能治病,还可以延年益寿。”于是,十娘送阳曰旦到海岸,让他上船。阳曰旦找船桨,十娘笑道:“不需要这个。”说着,解下自己的裙子当作帆,替他系好。阳曰旦担心会迷路,十娘说:“不必担心,只要听任风帆把船带着在海上漂荡就行了。”她系好帆,下了船。阳曰旦心中凄凉,正要向姑姑道谢告别,忽然刮起了南风,船一下子就离岸远去了。阳曰旦发现船上已准备好干粮,但只够一天的食物,他心中埋怨十娘未免太吝啬。他肚子饿了却不敢多吃,怕一下子吃完了,只吃了一块芝麻饼,发现其里外都很香甜。剩下的六七块,他当宝贝似的收藏起来,但肚子也不再感到饿了。过了一会儿,夕阳西下,阳曰旦正在后悔没有带灯烛,但转眼之间,就远远地看见了人烟,再仔细一看,原来已经到了琼州,他高兴极了。不一会儿,船就靠了岸,他解下裙子,裹上芝麻饼,就回家去了。

  入门,举家惊喜,盖离家已十六年矣,始知其遇仙。视祖母老病益惫,出药投之,沉疴立除。共怪问之,因述所见。祖母泫然曰:“是汝姑也。”初,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,生有仙姿,许字晏氏。婿十六岁入山不返,十娘待至二十余,忽无疾自殂,葬已三十余年。闻旦言,共疑其未死。出其裙,则犹在家所素着也。饼分啖之,一枚终日不饥,而精神倍生。老夫人命发冢验视,则空棺存焉。

阳曰旦一进家门,全家都非常惊喜,因为他已经离开家十六年了。此时他才明白,自己遇到了神仙。看到祖母的老病加重,阳曰旦拿出药给祖母服下,多年的老病立刻痊愈。大家都好奇地问阳曰旦发生了什么,他便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。祖母流着泪说:“她确实是你的姑姑。”原来,老夫人有一个小女儿,名叫十娘,天生有仙女的风采,嫁给了晏家。女婿在十六岁时进山修炼,未曾归来,十娘在家等到二十多岁,突然无病而亡,埋葬至今已有三十多年。听完阳曰旦的话,大家怀疑十娘并未去世。他取出十娘的裙子,果然是十娘在家时常穿的。阳曰旦还把带回来的饼分给大家品尝,只要吃一块就整天不饿,而且精神倍增。老祖母让人打开十娘的坟墓查验,果然只剩下一口空棺材。

  旦初聘吴氏女未娶,旦数年不还,遂他适。共信十娘言,以俟粉蝶之至;既而年余无音,始议他图。临邑钱秀才,有女名荷生,艳名远播。年十六,未嫁而三丧其婿。遂媒定之,涓吉成礼。既入门,光艳绝代,旦视之则粉蝶也。惊问曩事,女茫乎不知。盖被逐时,即降生之辰也。每为之鼓《天女谪降》之操,辄支颐凝想,若有所会。

阳曰旦起初聘的是吴家的闺女,但还没有娶进门。阳曰旦好几年不回来,姑娘已经另嫁他人了。大家都信了十娘的话,等待着粉蝶的到来。然而,过了一年多仍没有任何消息,便开始商议另娶他人。临县的钱秀才有一个女儿,名叫荷生,芳名远扬。她今年十六岁,还未出嫁就已经让三个未婚夫去世了。阳曰旦通过媒人定了这门亲事,选定良辰吉日举行了婚礼。荷生进门后,果然容光焕发,美艳绝伦,阳曰旦一看,原来她就是粉蝶。他惊讶地询问她从前的事情,但荷生什么也不知道。原来,当年粉蝶被逐时,正是荷生降生的日子。每当阳曰旦为她弹奏《天女谪降》这首曲子时,荷生就会手托下巴,凝神思索,仿佛心领神会一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