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勉字黾斋,灵山人。有才思,屡冠文场,心气颇高,善诮骂,多所凌折。偶遇一道士,视之曰:“子相极贵,然被‘轻薄孽’折除几尽矣。以子智慧,若反身修道,尚可登仙籍。”王嗤曰:“福泽诚不可知,然世上岂有仙人!”道士曰:“子何见之卑?无他求,即我便是仙耳。”王乃益笑其诬。
王勉,字黾斋,灵山人。他才思敏捷,在考试中屡次考第一,同时也自视甚高,擅长说俏皮话,曾经讽刺、挖苦过很多人。有一天,他偶然遇到一位道士。道士审视了王勉,说道:“您的相貌极为尊贵,然而被您挖苦别人造的孽折损尽了。以您的智慧,如果改变心念,修行修道,也许能成为仙人。”王勉嗤之以鼻,说:“福泽诚然是不可知的,但在这个世上,哪里有真正的仙人呢?”道士说:“您的见识为何如此狭隘呢?不必去别处寻找,我就是仙人。”王勉更觉得他在说胡话了。
道士曰:“我何足异。能从我去,真仙数十,可立见之。”问:“在何处?”曰:“咫尺耳。”遂以杖夹股间,即以一头授生,令如己状。嘱合眼,呵曰:“起!”觉杖粗如五斗囊,凌空翕飞,潜扪之,鳞甲齿齿焉。骇惧,不敢复动。移时,又呵曰:“止!”即抽杖去,落巨宅中,重楼延阁,类帝王居。有台高丈余,台上殿十一楹,弘丽无比。道士曳客上,即命童子设筵招宾。殿上列数十筵,铺张炫目。道士易盛服以伺。少顷,诸客自空中来,所骑或龙、或虎、或弯凤,不一类。又各携乐器。有女子,有丈夫,有赤其两足。中独一丽者跨彩凤,宫样妆束,有侍儿代抱乐具,长五尺以来,非琴非瑟,不知其名。酒既行,珍肴杂错,入口甘芳,并异常馐。王默然寂坐,惟目注丽者,然心爱其人,而又欲闻其乐,窃恐其终不一弹。酒阑,一叟倡言曰:“蒙崔真人雅召,今日可云盛会,自宜尽欢。请以器之同者,共队为曲。”于是各合配旅。丝竹之声,响彻云汉。独有跨凤者,乐伎无偶。群声既歇,侍儿始启绣囊横陈几上。女乃舒玉腕,如掐筝状,其亮数倍于琴,烈足开胸,柔可荡魄。弹半炊许,合殿寂然,无有咳者。既阕,铿尔一声,如击清磬。并赞曰:“云和夫人绝技哉!”大众皆起告别,鹤唳龙吟,一时并散。
道士继续说道:“我有什么神异的。如果您能跟我去,可以立刻见数十位真正的仙人。”王勉问道:“在哪里?”道士回答说:“近在咫尺。”于是,道士将手杖夹在两腿之间,将另一端递给了王勉,要他也像他一样骑上去,并嘱咐他闭上眼睛,大声喊一声:“起!”王勉感到手杖粗得如同装着五斗米的袋子,凌空飞起,他偷偷摸了一下手杖,上面鳞甲片片。这让王勉心生惊恐,不敢再有丝毫动作。过了一会儿,道士又喊了一声:“停!”随即将手杖抽出,他们就降落在一座大宅中,只见重楼延阁,像帝王的宫殿一样。其中一座台子高出一丈有余,台上的大殿有十一根巍峨的大柱,气势宏伟壮丽。道士拉着王勉登上殿台,让一个童子备下盛宴招待客人。殿上摆设了数十张宴席,铺张得让人眼花缭乱。道士换上华贵的衣服等待着。不一会儿,客人们从空中来了,有的骑着龙,有的骑着虎,还有的骑着鸾凤,各式各样,每人都携带着乐器。有女的,有男的,还有光着脚的。其中有一位美丽的女子,骑着五彩凤凰,作宫中打扮,有侍女替她抱着乐器,这乐器长达五尺多,既非琴亦非瑟,名字不得而知。酒宴开始了,各种珍馐美味依次上桌,入口滋味异常鲜美,远非普通菜肴可比。王勉默默地坐在一旁,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美丽的女子,心里很喜欢她,又想听她演奏乐器,暗中又怕她不演奏。酒过三巡,一位老者提议道:“承蒙崔真人把我们召来,今天可以说是个盛会了,自然应当尽情欢乐。请拿着相同乐器的,共同演奏一曲。”于是,众人分组配合,开始了合奏。丝竹之声响彻云霄。唯独那位骑凤凰的女子,没有人的乐器能和她的相配。大家演奏完毕,拿乐器的侍女解开装乐器的绣囊,把乐器横放在几上。女子轻舒玉腕开始演奏,手法像弹筝,乐音比琴音响亮数倍,响亮得足以使人心胸开旷,柔和得使人销魂荡魄。弹了半顿饭工夫,整个殿内寂静无声,连咳嗽声都没有。弹完一曲,铿锵一声,如同击磬。大家齐声称赞说:“真是云和夫人的绝技呀!”大家都起身告别,鹤鸣龙吟,一会儿都走了。
道士设宝榻锦衾,备生寝处。王初睹丽人心情已动,闻乐之后涉想犹劳;念己才调,自合芥拾青紫,富贵后何求弗得;顷刻百绪,乱如蓬麻。道士似已知之,谓曰:“子前身与我同学,后缘意念不坚,遂坠尘网。仆不自他于君,实欲拔出恶浊;不料迷晦已深,梦梦不可提悟。今当送君行。未必无复见之期,然作天仙须再劫矣。”遂指阶下长石,令闭目坐,坚嘱无视。已,乃以鞭驱石。石飞起,风声灌耳,不知所行几许。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,隐将两眸微开一线,则见大海茫茫,浑无边际。大惧,即复合,而身已随石俱堕,砰然一响,汩没若鸥。
道士铺设床榻锦被,供王勉休息。王勉一见到那位美丽女子,心中已经萌生了爱意;听完她的演奏后,对她的思慕之情更加强烈。他想到凭借自己的才华,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高官厚禄,享尽荣华富贵。这一刹那间,他的思绪纷繁复杂,纷乱如麻。道士似乎洞悉了他内心的想法,对他说:“你和我在前世是同窗,但因意志不坚,才坠入尘世。我不把你当成外人,实在是想从污泥中把您拔出来,不料您误入迷途太深,糊里糊涂不能醒悟。现在就送您走吧。或许我们还会再见,但是想做天仙得遭两次劫难。”于是指着台阶下的长石,让王勉闭上眼睛坐在石上,并反复告诫他不要睁开眼睛。说完后,他用鞭子驱赶着石头。石头飞了起来,风声灌耳,不知道飞行了多远。王勉忽然想到下面的景象会是什么样子,便微微睁开了眼睛,只见大海茫茫,无边无际。他感到十分恐惧,立刻又闭上了眼睛,在这时,他和石头一起从空中掉了下来,“噗通”一声,像海鸥潜入水中一样沉没了。
幸夙近海,略诸泅浮。闻人鼓掌曰:“美哉跌乎!”危殆方急,一女子援登舟上,且曰:“吉利,吉利,秀才‘中湿’矣!”视之,年可十六七,颜色艳丽。王出水寒栗,求火燎之。女子言:“从我至家,当为处置。苟适意,勿相忘。”王曰:“是何言哉!我中原才子,偶遭狼狈,过此图以身报,何但不忘!”女子以棹催艇,疾如风雨,俄已近岸。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,导与俱去。
多亏自小在海边长大,略会游泳。这时听到有人鼓掌说:“跌得美呀!”在这危急时刻,一位女子将他从水中救起,并说:“吉利,吉利,秀才‘中湿’了!”王勉一眼看去,那女子大约十六七岁,容貌姣好。王勉从水中上来后,冻得直打寒战,请求烤烤火。女子说:“跟我到家里去,我会设法帮你。如果你感到满意,可别忘了我啊。”王勉说:“你说什么呢!我是中原的才子,偶然碰到这样的狼狈处境,若能逃过此难我会以身相报,何止是不忘呢!”女子握起桨划船,快如风雨,不一会儿就靠近岸边。女子从船舱中取出一把所采的莲花,领着王勉上岸。
半里许入村,见朱户南开,进历数重门,女子先驰入。少间,一丈夫出,是四十许人,揖王升阶,命侍者取冠袍袜履,为王更衣。既,询邦族。王曰:“某非相欺,才名略可听闻。崔真人切切眷恋,招升天阙。自分功名反掌,以故不愿栖隐。”丈夫起敬曰:“此名仙人岛,远绝人世。文若姓桓,世居幽僻,何幸得近名流。”因而殷勤置酒。又从容而言曰:“仆有二女,长者芳云年十六矣,只今未遭良匹,欲以奉侍高人,如何?”王意必采莲人,离席称谢。桓命于邻党中,招二三齿德来。顾左右,立唤女郎。无何,异香浓射,美姝十余辈,拥芳云出,光艳明媚,若芙蕖之映朝日。拜已即坐,群姝列侍,则采莲人亦在焉。
走了半里多的路,来到一个村子,看见一户人家朱漆的大门向南敞开,进去后穿过几道门,女子先进了去。片刻之后,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走了出来,向王勉作揖,邀请他上台阶进入屋内,让侍者给他换上衣帽鞋袜。更衣完毕,男子询问他的家族姓氏,王勉回答道:“实不相瞒,我的名气人们也是知道的。崔真人对我颇有眷恋,邀我到仙境去。我自认为功名在握,所以不愿隐退。”男子起身恭敬地说:“这里是仙人岛,远离尘世。我名叫文若,姓桓,世代居住在这幽僻的地方,今天见到名流颇感荣幸。”于是他殷勤地摆上了酒菜。又从容地说:“我有两个女儿,大的名叫芳云,今年十六岁,至今未觅到佳偶。我愿让她侍奉您这位雅士,您意下如何?”王勉心想,一定是那位采莲的美女,连忙起身谢过。桓文若吩咐人去邻居家请来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,同时让人立即把女儿叫来。一会儿,异香扑鼻,十几个美女簇拥着芳云走出来,光艳明媚,如盛开的荷花映着朝阳。行礼之后,就坐下来。那些美女站在她的旁边,那采莲的女子也在其中。
酒数行,一垂髫女自内出,仅十余龄,而姿态秀曼,笑依芳云肘下,秋波流动。桓曰:“女子不在闺中,出作何务?”乃顾客曰:“此绿云,即仆幼女。颇惠,能记典、坟矣。”因令对客吟诗,遂诵《竹枝词》三章,娇婉可听,便令傍姊隅坐。桓因谓:“王郎天才,宿构必富,可使鄙人得闻教乎?”王即慨然诵近体一作,顾盼自雄,中二句云:“一身剩有须眉在,小饮能令块磊消。”邻叟再三诵之。芳云低告曰:“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,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。”一座抚掌。桓请其他,王述《水鸟》诗云:“潴头鸣格磔,……”忽忘下句。甫一沉吟,芳云向妹呫呫耳语,遂掩口而笑。绿云告父曰:“渠为姊夫续下句矣。云:“狗腚响弸巴。’”合席粲然。王有惭色。桓顾芳云:怒之以目。
几杯酒过后,一个小姑娘从屋里走出来,仅有十来岁,姿容秀丽、神态可爱,笑着靠在芳云的身旁,眼睛左顾右盼。桓文若看着说:“女孩子不呆在自己房内,出来做什么?”又对客人说:“这是绿云,是我的小女儿。自小聪明,能背诵各种古书。”就让她为客人朗诵诗。于是绿云朗诵了三首《竹枝词》,声音婉转动听。朗诵完毕,又让她挨着姐姐坐下。桓文若接着对王勉说:“王郎是个天才,一定有许多作品,能让我领教领教吗?”王勉慨然答应,立即朗诵了一首近体诗,朗诵完,左顾右盼,洋洋得意。诗中有两句是:一身剩有须眉在,小饮能令块磊消。邻居老头再三吟诵。芳云低声告诉他说:“上句讲孙行者离开火云洞,下句讲猪八戒渡过子母河。”在座之人听了都拍手大笑。桓文若又请王勉再背诵一些别的作品。王勉又朗读《水鸟》诗:“潴头鸣格磔……”念完这句,突然忘记了下句。刚一沉吟,芳云向妹妹悄悄耳语,说完掩口而笑。绿云对父亲说:“姐姐为姐夫续了下句。就是:‘狗腚响弸巴。’”满座的人听了捧腹大笑,王勉有些惭愧。桓文若发怒地瞪了芳云一眼。
王色稍定,桓复请其文艺。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,乃炫其冠军之作,题为“孝哉闵子骞”二句,破云:“圣人赞大贤之孝……”绿云顾父曰:“圣人无字门人者,‘孝哉……’一句,即是人言。”王闻之,意兴索然。桓笑曰:“童子何知!不在此,只论文耳。”王乃复诵,每数句,姊妹必相耳语,似是月旦之词,但嚅嗫不可辨。王诵至佳处,兼述文宗评语,有云:“字字痛切。”绿云告父曰:“姊云:‘宜删“切”字。’”众都不解。桓恐其语嫚,不敢研诘。王诵毕,又述总评,有云:“羯鼓一挝,则万花齐落。”芳云又掩口语妹,两人皆笑不可仰。绿云又告曰:“姊云:‘羯鼓当是四挝。’”众又不解。绿云启口欲言。芳云忍笑诃之曰:“婢子敢言,打煞矣!”众大疑,互有猜论。绿云不能忍,乃曰:“去‘切’字,言‘痛’则‘不通’。鼓四挝,其声云‘不通又不通’也。”众大笑。桓怒诃之,因而自起泛卮,谢过不遑。
王勉神色才镇定了一些。桓文若又询问王勉的文章。王勉心里想,这些隐居之人必然不熟悉八股文,因此就炫耀了自己考试中获得第一名的那篇八股文,题目是“孝哉闵子骞”,开篇是:“圣人称赞大贤之孝……”绿云望着父亲说:“圣人不会用字来称呼弟子,‘孝哉……’一句,就是别人的话。”王勉听了,兴奋的心情顿时消失了。桓文若笑着说:“你个小孩子懂什么!一篇文章的好坏不在于这个,只看文章本身如何。”王勉又接着往下背诵。每念几句,姐妹俩必定私语一番,好像是在评论文章,只是嘀嘀咕咕听不清楚。王勉背诵到得意的部分时,还陈述了考官的评语,有的评价说:“字字痛切。”绿云告诉父亲说:“姐姐说:‘应该去掉“切”字。’”大家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。桓文若担心这句话含有对王勉的轻蔑之意,也不敢深究。王勉背完后,还述说了考官的总评,有“羯鼓一挝,则万花齐落”的话。芳云又对妹妹耳语几句,两人笑得前仰后合。绿云又告诉父亲说:“姐姐说:‘羯鼓应当是四挝。’”众人对此一头雾水。绿云想要解释,芳云忍住笑呵斥说:“鬼丫头敢说,打死你!”众人更加困惑,互相猜测。绿云终于忍不住开口解释:“去掉‘切’字,说‘痛’就是‘不通’。鼓敲四挝,那声音就是‘不通又不通’呀。”众人听后都笑了。桓文若生气地斥责了两姐妹,然后亲自站起来敬酒,赶紧赔礼道歉。
王初以才名自诩,目中实无千古,至此神气沮丧,徒有汗淫。桓谀而慰之曰:“适有一言,请席中属对焉:‘王子身边,无有一点不似玉。’”众未措想,绿云应声曰:“黾翁头上,再着半夕即成龟。”芳云失笑,呵手扭胁肉数四。绿云解脱而走,回顾曰:“何预汝事!汝骂之频频不以为非,宁他人一句便不许耶?”桓咄之,始笑而去。邻叟辞别。
王勉开始时还自认为才高名声大,把古往今来的人都不放在眼里,到这里,神气沮丧,只有尴尬而已。桓文若试图安慰他说:“正巧我有一句话,请在座的各位组成对子:‘王子身边,无有一点不似玉。’”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,绿云马上说:“黾翁头上,再着半夕即成龟。”芳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,连连呵手胳肢绿云。绿云赶紧躲开,回头说:“管你什么事!你骂个没完没了,就没事,怎么别人说一句,就不许了?”桓文若呵斥了几句,她们才笑着走了。邻居老头也告辞回去了。
诸婢导夫妻入内寝,灯烛屏榻,陈设精备。又视洞房中,牙签满架,靡书不有。略致问难,响应无穷。王至此,始觉望洋堪羞。女唤“明珰”,则采莲者趋应,由是始识其名。屡受诮辱,自恐不见重于闺闼;幸芳云语言虽虐,而房帏之内,犹相爱好。王安居无事,辄复吟哦。女曰:“妾有良言,不知肯嘉纳否?”问:“何言?”曰:“从此不作诗,亦藏拙之一道也。”王大惭,遂绝笔。
丫环们引着王勉和芳云夫妻二人走进卧室,灯烛、屏风、床榻等,陈设精美完备。又看到洞房内,满架书籍,无书不有。略微提个难题,芳云对答如流。王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见识多么有限,感到非常羞愧。芳云叫了一声“明珰”,那位采莲的女子快步走进来,这时他才知道了她的名字。王勉多次被人嘲笑,担心芳云看不起自己,但幸运的是,尽管芳云说话有些刻薄,在闺房之内,夫妻之间还是十分恩爱。王勉安逸无忧,经常吟诗作对。芳云对他说:“我有个好建议,不知你是否愿意听听?”王勉问:“什么建议?”芳云说:“从此不再作诗,也是藏拙的一种方法。”王勉深感惭愧,于是再也没有写诗了。
久之,与明珰渐狎,告芳云曰:“明珰与小生有拯命之德,愿少假以辞色。”芳云乃即许之。每作房中之戏,招与共事,两情益笃,时色授而手语之。芳云微觉,责词重叠,王惟喋喋,强自解免。一夕对酌,王以为寂,劝招明珰。芳云不许,王曰:“卿无书不读,何不记‘独乐乐’数语?”芳云曰:“我言君不通,今益验矣。句读尚不知耶?‘独要,乃乐于人要;问乐,孰要乎?曰:不。’”一笑而罢。适芳云姊妹赴邻女之约,王得间,急引明珰,绸缪备至。当晚,觉小腹微痛,痛已而前阴尽肿。大惧,以告芳云。云笑曰:“必明珰之恩报矣!”王不敢隐,实供之。芳云曰:“自作之殃,实无可以方略。既非痛痒。听之可矣。”数日不瘳,忧闷寡欢。芳云知其意,亦不问讯,但凝视之,秋水盈盈,朗若曙星。王曰:“卿所谓‘胸中正,则眸子鷁焉’。”芳云笑曰:“卿所谓‘胸中不正,则鷁子眸焉’。”盖“没有”之“没”,俗读似“眸”,故以此戏之也。王失笑,哀求方剂。曰:“君不听良言,前此未必不疑妾为妒意。不知此婢,原不可近。曩实相爱,而君若东风之吹马耳,故唾弃不相怜。无已,为若治之。然医师必审患处。”乃探衣而咒曰:“‘黄鸟黄鸟,无止于楚!’”王不觉大笑,笑已而瘳。
时间长了,王勉和明珰渐渐好上了。王勉告诉芳云:“明珰曾经救过我的命,希望你对她更好一些。”芳云当即答应了。每当夫妻二人在房间里嬉戏时,都会叫上明珰一起参与,这样王勉和明珰之间的感情更加深厚,不时地用眉目传情,用手势说话。芳云有所察觉,几次责备他,王勉只是支吾其词,力图为自己辩解。一天晚上,夫妻二人在一起喝酒,王勉觉得不够热闹,想叫明珰来,但芳云不同意。王勉说:“你无书不读,怎不记得‘独乐乐’这几句话?”芳云说:“我说你不懂,现在更证实我说对了。你连断句都不知道吗?应该这样断:‘独要,乃乐于人要;问乐,孰要乎?曰:不。’”说完笑了起来。芳云姐妹恰好应邻居女伴的邀请去玩,王勉趁机找来明珰,两人亲密无间。当晚,王勉感到小腹有些疼痛,疼痛过后,生殖器肿了起来。王勉非常担心,告诉了芳云,芳云笑着说:“这肯定是报答明珰之恩的结果吧!”王勉不敢隐瞒,将实情讲了出来。芳云说:“你自找的麻烦,实在无可奈何,既然不痛不痒,听之任之就好了。”病情多日未见好转,王勉郁郁寡欢。芳云了解他的心情,也不多问,只是凝视着他,两眼清澈如秋水,明亮如晨星。王勉说:“你这个样子正像书中说的‘胸中正,则眸子瞭焉’。”芳云笑道:“你这个样子,是‘胸中不正,则瞭子眸焉’。”原来“没有”的“没”,一般读为“眸”,她故意以此戏弄王勉。王勉听了也忍不住笑了出声,哀求芳云想办法治疗。芳云说:“你不听劝告,这以前未必不怀疑我嫉妒,却不知这个丫头本来是不可亲近的。我起初是出于爱,但你对我的话充耳不闻,所以我才故意唾弃你,不可怜你。没办法,还是给你治治。但医生必须查看患处。”于是,她伸手进王勉的衣服,口中念叨:“黄鸟黄鸟,无止于楚!”王勉忍不住大笑,笑完,病就好了。
逾数月,王以亲老子幼,每切怀忆,以意告女。女曰:“归即不难,但会合无日耳。”王涕下交颐,哀与同归,女筹思再三,始许之,桓翁张筵祖饯。绿云提篮入,曰:“姊姊远别,莫可持赠。恐至海南,无以为家,夙夜代营宫室,勿嫌草创。”芳云拜而受之。近而审谛,则用细草制为楼阁,大如橼,小如橘,约二十余座,每座梁栋榱题历历可数,其中供帐床榻类麻粒焉。王儿戏视之,而心窃叹其工。芳云曰:“实于君言:我等皆是地仙。因有夙分,遂得陪从。本不欲践红尘,徒以君有老父,故不忍违。待父天年,须复还也。”王敬诺。桓乃问:“陆耶?舟耶?”王以风涛险,愿陆。出则车马已候于门。
几个月过去了,王勉因为家中父母年迈,孩子幼小,十分思念。他将心意告诉了芳云。芳云说:“你回去并不困难,但我们再见就不知道何日了。”王勉听后泪如雨下,哀求芳云与他一同回家。芳云犹豫再三,最终答应了。桓文若设宴为王勉夫妇送行,绿云提着篮子走进来说:“姐姐即将远行,我没有什么可赠送的。恐怕到了海南后没有住处,我日夜辛苦为你们建造了一座宫殿,虽然简陋,请不要嫌弃。”芳云接受了。王勉近前仔细观看,则是用细草编制的楼阁,大的如香橼,小的像橘子,约有二十多座,每座都有大梁出檐,历历可数,里面的供具张设的床榻,像芝麻粒一样。王勉以为是孩童的玩具,但心中仍感叹其精巧。芳云说:“实话告诉你:我们都是地仙。因为有前世的缘分,所以才陪你前往。我原本不想去人间,只因你有年迈的父亲,所以不忍违背你的心愿。等到父亲百年之后,我们还会回来。”王勉郑重地答应了。桓文若问:“走陆路?还是乘船?”王勉因坐船风浪危险,愿走陆路。一出门便有马车等待在外。
谢别而迈,行踪骛驶。俄至海岸,王心虑其无途。芳云出素练一匹,望南抛去,化为长堤,其阔盈丈。瞬息驰过,堤亦渐收。至一处,潮水所经,四望辽邈。芳云止勿行,下车取篮中草具,偕明珰数辈,布置如法,转眼化为巨第。并入解装,则与岛中居无稍差殊,洞房内几榻宛然。时已昏暮,因止宿焉。
王勉向桓文若道过谢,随即启程。车辆飞驰而去,不多时便抵达海边。王勉担心没有道路,芳云拿出一匹白绸子向南抛去,变成了一道长堤,有一丈多宽。眨眼之间从堤上驶过,堤也渐渐没了。抵达一处地方,潮水从这里流过,四面望去一片开阔。芳云让停下来别走,下车取出篮子里草编的宫室,和明珰等丫环一一布置,转眼之间变为高大的宅第。众人一起进去,解下行李,房间里的摆设与岛上的房屋别无二致,洞房内的床榻几案也和原来一样。夜已深,便在此过夜。
早旦,命王迎养。王命骑趋诣故里,至则居宅已属他姓。问之里人,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,惟老父尚存。子善博,田产并尽,祖孙莫可栖止,暂僦居于西村。王初归时,尚有功名之念,不恝于怀;及闻此况,沉痛大悲,自念富贵纵可携取,与空花何异。驱马至西村见父,衣服滓敝,衰老堪怜。相见,各哭失声;问不肖子,则出赌未归。王乃载父而还。芳云朝拜已毕,燂汤请浴,进以锦裳,寝以香舍。又遥致故老与谈宴,享奉过于世家。子一日寻至其处,王绝之不听入,但予以廿金,使人传语曰:“可持此买妇,以图生业。再来,则鞭打立毙矣!”子泣而去。王自归,不甚与人通礼;然故人偶至,必延接盘桓,撝抑过于平时。独有黄子介,夙与同门学,亦名士之坎坷者,王留之甚久,时与秘语,赂遗甚厚。居三四年,王翁卒,王万钱卜兆,营葬尽礼。时子已娶妇,妇束男子严,子赌亦少间矣;是日临丧,始得拜识姑嫜。芳云一见,许其能家,赐三百金为田产之费。翼日,黄及子同往省视,则舍宇全渺,不知所在。
第二天,让王勉去家中接老人、孩子。王勉让车子直奔老家,到了后却发现房屋已易主。经村民打听,得知母亲和妻子已故,唯有老父尚在世。儿子沉迷赌博,将家产输个精光,祖孙二人无家可归,只得临时借宿在西村。王勉刚到家时,还有参加科考当官的念头,缠在心头总也放不下。等看到家中的这种情况,心中非常悲痛,心想富贵纵然能够得到,与虚幻的花朵有什么两样?他赶着车马匆匆赶到西村,见到父亲破衣烂衫、年迈憔悴,不禁怜惜不已。父子相见,一齐失声痛哭。王勉询问自己不成器的儿子,原来赌钱还没回来。王勉就把父亲接回来了。芳云见到公公行礼之后,准备了热水让父亲沐浴,又拿来锦缎衣服,安排老人家在幽香的屋里安眠。随后请来一些年长有见识的人与老父一起聊天宴饮,老人的享受超过了世家大族。一天,王勉的儿子也找到了这里,王勉拒绝见他,不让他进门,只给了他二十两银子,让人传话说:“拿这些钱去买个媳妇,找个过日子的办法。若敢再来,就用鞭子打死你!”儿子哭泣着走了。王勉回家以后,不怎么和人来往,但是有老朋友来了,必定热情招待,谦虚的态度超过了平日。特别有个叫黄子介的,原先是王勉同学,也是个名士而遭遇坎坷,王勉留他住的时间很长,常常与他密谈,赠送的礼物也很丰厚。过了三四年,王勉的父亲死了,王勉花了许多钱选了块好坟地,依礼厚葬父亲。这时儿子已经娶了媳妇,儿媳对儿子管束很严,儿子也不再赌博。到父亲下葬这天,才让儿媳拜见了公公婆婆。芳云看到儿媳,称赞她能管好家,送给她三百两银子作为购买田产的费用。第二天,黄子介和儿子同来看望,可房屋全不见了,不知到哪儿去了。
异史氏曰:“佳丽所在,人且于地狱中求之,况享受无穷乎?地仙许携姝丽,恐帝阙下虚无人矣。轻薄减其禄籍,理固宜然,岂仙人遂不之忌哉?彼妇之口,抑何其虐也!”
异史氏说:凡有美丽女子的地方,即使是地狱中,也会有人去追求,何况还能长寿呢?地仙如果允许将美人带去,恐怕帝都之下就空虚无人了。王勉因为为人轻薄而没有得到高官禄位,按理说是应该的,难道仙人就不在乎他的轻薄吗?他夫人的那张嘴,是何等的刻薄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