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七·阎罗薨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巡抚某公父,先为南服总督,殂谢已久。公一夜梦父来,颜色惨栗,告曰:“我生平无多孽愆,只有镇师一旅,不应调而误调之,途逢海寇,全军尽覆。今讼于阎君,刑狱酷毒,实可畏凛。阎罗非他,明日有经历解粮至,魏姓者是也。当代哀之,勿忘!”醒而异之,意未深信。既寐,又梦父让之曰:“父罹厄难,尚弗镂心,犹妖梦置之耶?”公大异之。

某巡抚的父亲曾在南方担任总督,已去世多年。有一天夜里,巡抚梦见父亲来访,面容憔悴,向他诉说:“我一生并未犯下太多罪孽,只有镇守边防的一支军队,不应该调动而错误地调了,在行军途中遇到了海盗,结果全军覆没。现在将士们告到阎王那里,那儿刑罚残酷,令人胆寒。阎王不是别人,明日有位经历押解粮食到此,姓魏的就是。你代我求求情,千万不要忘记!”巡抚醒来感到诧异,但并未完全相信这个梦。再次入睡,又梦见父亲责备道:“父亲遇到危险,你不放在心上,还以为是怪梦而置之脑后吗?”巡抚更觉诧异。

  明日,留心审阅,果有魏经历,转运初至,即刻传入,使两人捺坐,而后起拜,如朝参礼。拜已,长跽涟涟而告以故。魏不自任,公伏地不起。魏乃云:“然,其有之。但阴曹之法,非若阳世懜懜,可以上下其手,即恐不能为力。”公哀之益切,魏不得已诺之。公又求其速理,魏筹回虑无静所,公请为粪除宾廨,许之。公乃起。又求一往窥听,魏不可。强之再四,嘱曰:“去即勿声。且冥刑虽惨,与世不同,暂置若死,其实非死。如有所见,无庸骇怪。”

第二天,巡抚仔细审阅文件,果然找到了一个叫魏经历的人,转运粮食刚到,巡抚立刻请他进来,让两个人拉他坐下,然后就向他行礼磕头,如同朝见皇帝一般。礼毕,巡抚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涕泪交加地诉说了梦中的事。魏经历否认自己是阎王,但巡抚仍旧不肯起身。魏经历说:“是的,大概有这么回事。但阴曹地府的事务并非如阳世一般糊里糊涂,可以徇私舞弊,恐怕无法如你所愿。”巡抚再次哀求,魏经历无奈地答应了。巡抚又请求加快审理进程。魏经历担心没有安静的地方,巡抚请求把衙门接待客人的房子打扫干净以供使用,魏经历同意了,巡抚这才站起身来。巡抚又请求能够偷偷观看,魏经历不同意。巡抚再三请求,魏经历叮嘱道:“去了不要出声。阴间的刑罚虽然严厉,但与人间不同,受刑时仿佛已死,实际上并非如此。如果看到了什么,不要大惊小怪。”

  至夜潜伏廨侧,见阶下囚人,断头折臂者纷杂无数。墀中置火铛油镬,数人炽薪其下。俄见魏冠带出,升座,气象威猛,迥与曩殊。群鬼一时都伏,齐鸣冤苦。魏曰:“汝等命戕于寇,冤自有主,何得妄告官长?”众鬼哗言曰:“例不应调,乃被妄檄前来,遂遭凶害,谁贻之冤?”魏又曲为解脱,众鬼嗥冤,其声讻动。魏乃唤鬼役:“可将某官赴油鼎,略入一煠,于理亦当。”察其意似欲借此以泄众忿。言一出,即有牛首阿旁执公父至,即以利叉刺入油鼎。公见之,中心惨怛,痛不可忍,不觉失声一号,庭中寂然,万形俱灭矣。

夜幕降临,巡抚潜藏在官厅的旁边,看见阶下的犯人,断头折臂的,纷纷攘攘数不清。台阶上放着油锅,几个人在锅下烧柴禾。不久,魏经历身着官服走出,端坐堂上,气势凌厉,与之前的形象截然不同。群鬼齐齐跪地,声声呼冤哀求。魏经历说:“你们都死在海寇手里,冤有头债有主,为何妄告官长?”众鬼纷纷哀诉:“按规定我们这支队伍不应该调动,结果因为错误的军令才遭到杀害,这冤死是谁造成的呢?”魏经历替巡抚的父亲辩解,众鬼大声呼冤,声势激昂。魏经历唤来鬼卒:“将那位官员送入油锅,略微进去炸一炸,按理也应当。”看他的意图,是想借此来平息一下众鬼的怨愤。鬼卒立即行动,将巡抚的父亲拖来,用锋利的叉子将其放入油锅中。巡抚目睹此景,心生悲愤,痛苦不堪,不觉失声哀叫了一声,这时院中立刻静寂了,种种景象都不见了。

  公叹咤而归。及明视魏,则已死于廨中。松江张禹定言之。以非佳名,故讳其人。

巡抚惊叹而归。到天明,一看魏经历,已经死在官舍内。这件事是松江张禹定讲的。因为这事名声不佳,所以就不写当事人的姓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