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父至老,手不释卷,斋头亦喜书画、瓶几布设。不数日,翻阅搜讨,尘堆砚表,卷帙正倒参差。常从尘砚中磨墨一方,头眼入于纸笔,潦草作书牛家蝇头细字。日晡向晦,则携卷出帘外,就天光爇烛,檠高光不到纸,辄倚几携书就灯,与光俱俯,每至夜分,不以为疲。常恨《韵府群玉》、《五车韵瑞》寒俭可笑,意欲广之。乃博采群书,用淮南“大小山”义,摘其事曰《大山》,摘其语曰《小山》,事语已详本韵而偶寄他韵下曰《他山》,脍炙人口者曰《残山》,总名之曰《韵山》。小字襞积,烟煤残楮,厚如砖块者三百余本。一韵积至十余本,《韵府》、《五车》不啻千倍之矣。正欲成帙,胡仪部青莲携其尊人所出中秘书,名《永乐大典》者,与《韵山》正相类,大帙三十余本,一韵中之一字犹不尽焉。大父见而太息曰:“书囊无尽,精卫衔石填海,所得几何!”遂辍笔而止。以三十年之精神,使为别书,其博洽应不在王弇州、杨升庵下。今此书再加三十年,亦不能成,纵成亦力不能刻。笔冢如山,只堪覆瓿,余深惜之。丙戌兵乱,余载往九里山,藏之藏经阁,以待后人。
我祖父一直到老仍然热爱读书,几乎手不离卷,书房里也喜欢布置一些书画、瓶几。但是过不了几天,由于他经常翻阅查询,砚台上落满灰尘,书籍也放得正反颠倒。他经常在布满灰尘的砚台里磨一方墨,头眼深深扎进纸笔中,像个书法家一样书写潦草的蝇头小字。日落时分,天色渐暗,他就拿着书卷在帘外,借外面的天光看书;点燃蜡烛,烛台太高,光照不到纸上,他就倚着几案拿书靠近灯光,随着灯光看,每每读书到半夜,也不感到疲倦。祖父常常抱怨《韵府群玉》和《五车韵瑞》内容贫乏可笑,想要对其进行扩充。于是他博览群书,借用淮南王所提大山、小山的概念,将摘录事典的部分称为《大山》,摘录言语的部分称为《小山》。事典和语典在本韵中详细摘录过又偶尔出现在其他韵下的称为《他山》,其他脍炙人口的则称为《残山》,总称为《韵山》。这些书籍小字密密麻麻,黑墨残纸,厚如砖块,共有三百多本。一个韵累积到十多本,较《韵府》《五车》扩充的不止上千倍。正当他准备整理成书时,仪部胡青莲带来了他父亲从中秘书处带出的藏书,名为《永乐大典》。这部书与《韵山》极为相似,开本三十多本,连一个韵中的一个字都没完结。祖父见到后叹息道:“书籍是无法穷尽的,即便像精卫填海那样努力,又能得到多少呢!”于是他停笔不再继续了。祖父倘若以这三十年的精神,编撰其他类别的书,他的博学应不在王弇州、杨升庵之下。现在这本书即使再加三十年,也不能完成,即使成书也无力刊刻。祖父写坏的毛笔堆积如山,写成的书也只能用来盖瓶子,我深深感到惋惜。丙戌年遇上兵乱,我把书运到九里山,藏在藏经阁里,来等待后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