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十·恒娘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都中洪大业,妻朱氏,姿致颇佳,两相爱悦。后洪纳婢宝带为妾,貌远逊朱,而洪嬖之。朱不平,遂致反目。洪虽不敢公然宿妾所,然益嬖妾,疏朱。

洪大业是京城人士。妻子朱氏容貌举止都不错,两个人相亲相爱。然而,后来洪大业另娶了婢女宝带为妾,虽然她相貌远不及朱氏,但洪大业却宠爱有加。朱氏对此心生不满,夫妻俩因此反目成仇。虽然洪大业不敢公然睡在宝带的屋子里,但却更加宠爱宝带而疏远朱氏。

后徙居,与帛商狄姓为邻。狄妻恒娘,先过院谒朱。恒娘三十许,姿仅中人,言词轻倩。朱悦之。次日答拜,见其室亦有小妾,年二十许,甚娟好。邻居几半年,并不闻其诟谇一语;而狄独锺爱恒娘,副室则虚位而已。朱一日问恒娘曰:“予向谓良人之爱妾,为其为妾也,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。今乃知不然。夫人何术?如可授,愿北面为弟子。”恒娘曰:“嘻!子则自疏,而尤男子乎?朝夕而絮聒之,是为丛驱雀,其离滋甚耳!其归益纵之,即男子自来,勿纳也。一月后当再为子谋之。”朱从其谋,益饰宝带,使从丈夫寝。洪一饮食,亦使宝带共之。洪时以周旋朱,朱拒之益力,于是共称朱氏贤。

后来,他们搬了家,与一个姓狄的布商家做邻居。狄家妻子恒娘首先前来拜访朱氏。恒娘年过三十,相貌中等,谈吐风趣动听,让朱氏颇为喜欢。第二天,朱氏回访狄家以示谢意,发现恒娘家中也有一位容貌不俗的小妾。洪、狄两家相邻半年来,从未听闻狄家有过吵闹,狄生对恒娘独有宠爱,小妾似乎只是摆设而已。一天,朱氏见到恒娘,说:“我之前一直以为丈夫喜欢妾是因为她的身份,所以常常想把妻的名分改换成妾。今天我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。夫人用的是什么办法?如果可以教我的话,我愿意拜你为师。”恒娘笑道:“嘻嘻!这是你自己疏远了丈夫,难道还怪他吗?整天唠叨不休,等于是为丛林驱赶麻雀,他只会离你更远!等他回来,你就更加放任他,即使他自己来找你,你也不要理会。一个月后,我再给你出主意。”朱氏照恒娘的吩咐去做,更加替宝带化妆打扮,让她跟丈夫一起睡觉。洪大业每次吃饭,也必定让宝带一起陪着。洪大业偶尔试图与朱氏亲近,但朱氏坚决拒绝,于是,大家都称赞朱氏贤淑。

如是月余朱往见恒娘,恒娘喜曰:“得之矣!子归毁若妆,勿华服,勿脂泽,垢面敝履,杂家人操作。一月后可复来。”朱从之。衣敝补衣,故为不洁清,而纺绩外无他问。洪怜之,使宝带分其劳;朱不受,辄叱去之。

这样过了一个多月,朱氏再次去见恒娘。恒娘欣喜地说道:“已经见到成效了!回家后,你就把妆卸下来,不再穿着华丽的服饰,不要涂脂抹粉,故意蓬头垢面,穿上坏鞋子,夹在下人中干活。一个月以后,可以再来找我。”朱氏遵循她的指示,穿上补丁打满的破旧衣服,故意弄脏自己,除了纺纱织布外,对其他事情都视若无睹。洪大业对她心生怜悯,想让宝带帮忙分担一些劳动,但朱氏坚决不答应,每次都把宝带喝斥走了。

如是者一月,又往见恒娘。恒娘曰:“孺子真可教也!后日为上巳节,欲招子踏春园。子当尽去敝衣,袍裤袜履,崭然一新,早过我。”朱曰:“诺。”至日,揽镜细匀铅黄,一如恒娘教。妆竟,过恒娘,恒娘喜曰:“可矣!”又代换凤髻,光可鉴影。袍袖不合时制,拆其线更作之;谓其履样拙,更于笥中出业履,共成之,讫,即令易着。临别饮以酒,嘱曰:“归去一见男子,即早闭户寝,渠来叩关勿听也。三度呼可一度纳。口索舌,手索足,皆吝之。半月后当复来。”朱归,炫妆见洪,洪上下凝睇之,欢笑异于平时。朱少话游览,便支颐作情态;日未昏,即起入房,阖扉眠矣。未几洪果来款关,朱坚卧不起,洪始去。次夕复然。明日洪让之,朱曰:“独眠习惯,不堪复扰。”日既西,洪入闺坐守之。灭烛登床,如调新妇,绸缪甚欢。更为次夜之约;朱不可长,与洪约以三日为率。

一个月后,朱氏再次前往恒娘的住处。恒娘欣慰地说:“真是孺子可教啊!后天就是上巳节,我想带你一块儿去游园踏青。你应该脱掉所有的破衣服,袍裤鞋袜要焕然一新,早上到我这里来。”朱氏答应道:“好的。”上巳节当天,朱氏仔细地化妆打扮,完全按照恒娘的教导去做。化完妆后,她前去拜见恒娘。恒娘一见,高兴地称赞道:“你做得很好!”她还为朱氏梳了个凤髻,更加增添了她的美丽。朱氏的袍袖样式过时,恒娘就拆开线,重新缝制;鞋子的样式也不够时髦,于是恒娘取出一双未完成的鞋子,两个人一起做,做好后,就让朱氏换上。临别时,恒娘邀请朱氏喝了一杯酒,并嘱咐道:“你回家一见过丈夫,就早早关上门睡觉,他如果来敲门,不要开门。敲三次,可以开一次门让他进来。如果他要亲你,摸你,都不要轻易答应。半个月后,你再来见我。”朱氏回到家后,打扮得华丽光鲜去见洪大业。洪大业上上下下盯着她看,欢声笑语和往日有所不同。朱氏说了几句春游的话,就用手托腮,做出疲倦的样子来,天还没有黑下来,她就起身回自己的房间,关上门睡觉了。不久,洪大业果然前来敲门,朱氏坚定地躺在床上不起来,洪大业无奈离去。第二天晚上情况依旧如此。到了第三天,洪大业责怪朱氏不肯开门。朱氏解释道:“我已经习惯了独自睡觉,不想被打扰。”日头偏西时,洪大业来到朱氏的房间。于是,夫妻二人灭了灯上床,宛如新婚之夜一般,如胶似漆,非常快乐。洪大业便和朱氏相约明天再来,朱氏不同意,和他约定三天来一次。

半月许复诣恒娘,恒娘阖门与语曰:“从此可以擅专房矣。然子虽美,不媚也。子之姿,一媚可夺西施之宠,况下者乎!”于是试使貌,曰:“非也!病在外眦。”试使笑,又曰:“非也!病在左颐。”乃以秋波送娇,又冁然瓠犀微露,使朱效之。凡数十作,始略得其仿佛。恒娘曰:“子归矣,揽镜而娴习之,术无余矣。至于床第之间,随机而动之,因所好而投之,此非可以言传者也。”

半个多月后,朱氏再次拜见恒娘。恒娘关上门,对她说:“从今以后,你就可以独占你的丈夫了。不过,你虽然长得很美,却不够娇媚。以你的容颜,若能娇媚起来,恐怕连西施都要自愧不如,何况其他人呢!”于是就让朱氏试着飞媚眼,恒娘看了说:“不对!毛病出在外眼眶。”再试着笑一笑,恒娘又说:“不对!毛病出在左颊。”说完,她就向朱氏示范如何目送秋波,又做出微露皓齿而笑的样子,让朱氏一一效仿。做了几十次以后,朱氏才学得有点模样了。恒娘说:“你回去后,多照镜子练习,其他方面就没什么好说的了。至于床第之事,顺其自然,懂得随机应变,这些是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的。”

朱归,一如恒娘教。洪大悦,形神俱惑,惟恐见拒。日将暮,则相对调笑,跬步不离闺闼,日以为常,竟不能推之使去。朱益善遇宝带,每房中之宴,辄呼与共榻坐;而洪视宝带益丑,不终席,遣去之。朱赚夫入宝带房,扃闭之,洪终夜无所沾染。于是宝带恨洪,对人辄怨谤。洪益厌怒之,渐施鞭楚。宝带忿,不自修,拖敝垢履,头类蓬葆,更不复可言人矣。

朱氏回到家后,一切都按照恒娘的指示去做。洪大业十分高兴,身体和精神全被她迷惑了,就怕被朱氏拒绝。眼看天色将晚,两人相对调笑,半步也离不开闺房。每天都是如此,洪大业竟然到了推也推不走的地步。从此,朱氏更加善待宝带,每次在房间里吃饭,都要把她叫来一起吃,但是洪大业越看越觉得宝带丑,不等饭吃完,就把她赶走了。有时朱氏把洪大业骗到宝带的房中,从外面锁上门,但是洪大业竟然整夜也不碰宝带一下。于是宝带怨恨洪大业,动不动就对人说一些怨恨诽谤的话。洪大业更加讨厌她,渐渐地还用鞭子抽她。宝带心中愤恨,从此不再修饰自己,穿着破衣,拖着破鞋,头发乱糟糟的像蓬草,更没有什么让丈夫喜欢的了。

恒媳一日谓朱曰:“我之术何加?”朱曰:“道则至妙;然弟子能由之,而终不能知之也。纵之,何也?”曰:“子不闻乎:人情厌故而喜新,重难而轻易?丈夫之爱妾,非必其美也,甘其所乍获,而幸其所难遘也。纵而饱之,则珍错亦厌,况藜羹乎!”“毁之而复炫之,何也?”曰:“置不留目,则似久别;忽睹艳妆,则如新至,譬贫人骤得梁肉,则视脱粟非味矣。而又不易与之,则彼故而我新,彼易而我难,此即子易妻为妾之法也。”朱大悦,遂为闺中密友。

有一天,恒娘来找朱氏,问道:“我的方法效果如何?”朱氏回答:“方法确实是妙极了,但是我只能照着去做,却始终不明白其中的道理。开始放纵他,是为什么呢?”恒娘解释道:“你听过吗?人都是喜新厌旧的,看重难以获得的,而轻视容易得到的。丈夫对小老婆的宠爱,并非只因为她貌美,而是因为刚刚到手觉得新鲜,而且又庆幸难以弄到手。故意放纵他,让他得到满足,即使是美味佳肴,也会有厌倦的时候,更何况普通的食物呢!”“为什么先让我卸妆,然后又盛装打扮,又是为何呢?”恒娘回答:“故意收起来,不让别人注目,就好像是久别一样;忽然看见艳丽的妆扮,就好像是新人刚刚来到。这就像穷人突然享受美味佳肴,自然会觉得平日的简朴饭菜索然无味。又不轻易地给他,那么,她是旧的,我就是新的,她容易到手,而我却不容易到手,这就是你所说的把妻变成妾的方法。”朱氏听后欣喜若狂,两人成为了亲密的朋友。

积数年,忽谓朱曰:“我两人情若一体,自当不昧生平。向欲言而恐疑之也;行相别,敢以实告:妾乃狐也。幼遭继母之变,鬻妾都中。良人遇我厚,故不忍遽绝,恋恋以至于今。朋日老父尸解,妾往省觐,不复还矣。”朱把手唏嘘。早旦往视,则举家惶骇,恒娘已杳。

几年后,恒娘突然对朱氏说:“我们二人感情好得像一个人似的,我自然不应该隐瞒自己的身世。我一直想告诉你,但又担心你会怀疑我。现在我即将离开,我要向你坦白,我是一只狐狸。小时候遭受继母的虐待,后被贩至京城。丈夫对我很好,所以我不忍心突然和他分手,恋恋不舍,一直到现在。明天,我的老父亲就要尸解成仙,我得回家探望,不会再回来了。”朱氏握着她的手,泪如泉涌。第二天早上,她去狄家探望,发现全家人都惊恐不安,原来恒娘已经不见了。

异史氏曰:“买珠者不贵珠而贵椟:新旧易难之情,千古不能破其惑;而变憎为爱之术,遂得以行乎其间矣。古佞臣事君,勿令见人,勿使窥书。乃知容身固宠,皆有心传也。

异史氏说:买珠子的人不看重珠子却看重装珠子的盒子。新与旧、易与难之间的关系,千百年来不能解除其中的困惑,因此,变恨为爱的方法,就得以在人间大行其道了。古代那些巧言谄媚的臣子侍奉国君时,都采取不让他见人,不让他看书的方法。由此可见,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,集宠爱于一身,都是有秘方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