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十·葛巾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常大用,洛人,癖好牡丹。闻曹州牡丹甲齐、鲁,心向往之。适以他事如曹,因假缙绅之园居焉。时方二月,牡丹未华,惟徘徊园中,目注勾萌,以望其拆。作《怀牡丹》诗百绝。未几花渐含苞,而资斧将匮;寻典春衣,流连忘返。一日凌晨趋花所,则一女郎及老妪在焉。疑是贵家宅眷,遂遄返。暮往又见之,从容避去;微窥之,宫妆艳绝。眩迷之中,忽转一想:此必仙人,世上岂有此女子乎!急返身而搜之,骤过假山,适与媪遇。女郎方坐石上,相顾失惊。妪以身幛女,叱曰:“狂生何为!”生长跪曰:“娘子必是仙人!”妪咄之曰:“如此妄言,自当絷送令尹!”生大惧,女郎微笑曰:“去之!”过山而去。

常大用是洛阳人,对牡丹情有独钟。他听说曹州的牡丹名冠齐、鲁,心中很是向往。恰好有事到曹州,他便在一个缙绅的花园中借住下来。当时是二月,牡丹还未开放,他只能在花园中漫步,注视着花枝上的嫩芽,期待着花蕊的绽放。他写下了《怀牡丹》绝句一百首。不久,花儿渐渐含苞待放,而他的旅费也快用完了,他便典当了春衣,流连忘返。一个凌晨,常大用来到花园,发现一个女子和一个老妇人在那里。他猜想她们可能是某富贵人家的亲属,于是匆匆转身离去。傍晚再次来到花园,他又遇见了她们,于是悄悄躲到一旁偷偷观察。他看到那女子身着华丽服饰,容貌绝美。正在晕眩迷茫之际,他忽然转念一想:这肯定是个仙女,凡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呢!便急忙返身去搜寻她们,刚一转过假山,正好跟老妇人迎面碰上。那女子坐在石头上,看到常大用后,露出惊恐的表情。老妇人挡在她前面,责备常大用:“狂生你想做什么?”常大用挺直身子跪着说:“娘子一定是个神仙!”老妇人责骂道:“说出如此荒谬之言,应该把你捆起来送到衙门!”常大用惊慌失措。那女子微笑着说:“就让他走吧。”说完,她绕过石山离去。

生返,复不能徒步。意女郎归告父兄,必有诟辱相加。偃卧空斋,甚悔孟浪。窃幸女郎无怒容,或当不复置念。悔惧交集,终夜而病。日已向辰,喜无问罪之师,心渐宁帖。回忆声容,转惧为想。如是三日,憔悴欲死。秉烛夜分,仆已熟眠。妪入,持瓯而进曰:“吾家葛巾娘子,手合鸩汤,其速饮!”生骇然曰:“仆与娘子,夙无怨嫌,何至赐死?既为娘子手调,与其相思而病,不如仰药而死!”遂引而尽之。妪笑接瓯而去。生觉药气香冷,似非毒者。俄觉肺膈宽舒,头颅清爽,酣然睡去。既醒红日满窗。试起,病若失,心益信其为仙。无可夤缘,但于无人时,虔拜而默祷之。

常大用返回时,几乎迈不开步子,想着那女子回去后如果禀告父亲兄长,他们肯定会来辱骂自己。他独自躺在空旷的书房里,后悔自己的冒失。但同时也庆幸女子没有显露生气的迹象,或许她并不在意这件事。悔恨和恐惧交织在一起,一夜过后,他竟然病倒了。天亮后,幸好没有人前来追责,他逐渐平静下来。而回忆起那女子的音容笑貌,恐惧又转化为思念。经过三天,他已经病得几乎快要死了。一天夜晚,灯火尚亮,仆人已经入眠,老妇人进来,手捧一碗药汤,对他说:“我家葛巾娘子亲手调制了一碗毒药汤,赶紧把它喝下去!”常大用听后大惊失色,过了一会儿才说:“我与你家娘子素无怨仇,何至于赐我一死呢?既然是娘子亲手调制,与其相思成疾,不如喝下这碗毒药死了还痛快一些!”说完,一仰脖子喝了下去。老妇人接过碗离开了。常大用觉得药汤香气清冷,似乎并不是毒药。一会儿只觉得肺腑宽阔舒畅,脑袋清爽,酣然入睡,一觉醒来,已经是艳阳高照了。他试着起身,发现病痛已消失,更加确信那位女子是神仙。因为没有接触到她的机会,常大用只好在没人的时候,想象着那女子站着,坐着,虔诚地跪拜,默默地祈祷。

一日行去,忽于深树内觌面遇女郎,幸无他人,大喜投地。女郎近曳之,忽闻异香竟体,即以手握玉腕而起,指肤软腻,使人骨节欲酥。正欲有言,老妪忽至。女令隐身石后,南指曰:“夜以花梯度墙,四面红窗者即妾居也。”匆匆而去。生怅然,魂魄飞散,莫知所往。至夜移梯登南垣,则垣下已有梯在,喜而下,果有红窗。室中闻敲棋声、伫立不敢复前,姑逾垣归。少间再过之,子声犹繁;渐近窥之,则女郎与一素衣美人相对弈,老妪亦在坐,一婢侍焉。又返。凡三往复,漏已三催。生伏梯上,闻妪出云:“梯也,谁置此?”呼婢共移去之。生登垣,欲下无阶,恨悒而返。

有一天,常大用在花园里散步,忽然在深树丛中迎面撞上那女子,幸好还没有旁人。他喜出望外,连忙跪地行礼。葛巾走近,将他扶起,常大用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奇特香气,立刻伸手握住她白嫩的手腕,手指触到她的肌肤,只觉得柔软细腻,让人骨头都要酥了。他正要说话,老妇人却突然来了。葛巾示意他躲到石头后面,向南边一指,说:“夜里你用花梯翻过墙去,那四面都是红窗的,就是我住的地方。”说完,匆匆离去。常大用心情一阵沉闷,仿佛失魂落魄,不知所措。到了夜间,他搬来梯子,爬上南墙一瞧,发现对面的墙上已经放好了梯子,他狂喜着下了墙,果然看见一个四面红窗的屋子。他听到屋内传来下棋声,迟疑了一会儿,不敢上前,只好又翻墙回来。过了一会儿,他再次翻墙,下棋声依然频繁。他悄悄地靠近,看到葛巾和一个穿着素色衣服的女子对弈,老妇人坐在一旁,还有一个丫环侍候着。他又回到墙这边。来回折腾了三次,已经到了三更天。常大用伏在梯子上,就听见老妇人出来说道:“梯子是谁放在这儿的呀?”便叫来丫环一起把梯子挪走了。常大用爬上墙,想下去吧,又没有梯子,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去了。

次夕复往,梯先设矣。幸寂无人,入,则女郎兀坐若有思者,见生惊起,斜立含羞。生揖曰:“自分福薄,恐于天人无分,亦有今夕也!”遂狎抱之。纤腰盈掬,吹气如兰,撑拒曰:“何遽尔!”生曰:“好事多磨,迟为鬼妒。”言未已,遥闻人语。女急曰:“玉版妹子来矣!君可姑伏床下。”生从之。无何,一女子入,笑曰:“败军之将,尚可复言战否?业已烹茗,敢邀为长夜之欢。”女郎辞以困惰,玉版固请之,女郎坚坐不行。玉版曰:“如此恋恋,岂藏有男子在室耶?”强拉出门而去。生出恨极,遂搜枕簟。室内并无香奁,惟床头有一水精如意,上结紫巾,芳洁可爱。怀之,越垣归。自理衿袖,体香犹凝,倾慕益切。然因伏床之恐,遂有怀刑之惧,筹思不敢复往,但珍藏如意,以冀其寻。

第二天晚上,常大用再次前去,发现梯子已经事先搭好。四周静悄悄的,他进了屋子,发现葛巾独自坐着,一脸思索的神情。见到常大用,她惊慌地站起来,脸上泛起羞红。常大用礼貌地行了一礼,说:“我自认为福分浅薄,恐怕仙人和凡人没有缘分,没想到也有今夜呀!”说完就亲热地要抱葛巾。只觉得她腰肢纤细,只够一握,口中吐气如同兰花的芬芳。葛巾推开他说:“你为何如此急躁!”常大用笑道:“好事多磨,迟了怕连鬼也要嫉妒了。”话音刚落,远处传来了谈话声。葛巾急忙说:“玉版妹妹来了!你快躲到床下去。”常大用匆忙躲到了床下。不一会儿,听到一个女子进来,笑着说:“手下败将,还敢再和我战上一盘吗?我已经泡好了茶,特地邀请你一起共度长夜。”葛巾推辞说她已经疲倦了。玉版坚持要她去,而葛巾则坚决不肯离开。玉版开玩笑道:“你这般不舍,莫非藏了男人在屋内?”随即将她强行拉了出去。常大用从床底爬出来,心中充满怨恨,便搜寻葛巾的枕席,希望能找到一件她丢下的东西。屋内并没有梳妆盒,只在床头放着一个水晶做的如意,上面扣着一条紫色的手巾,芬芳洁净可爱。他将如意揣进怀里,翻墙回家。整理了一番衣服,他依然能闻到葛巾身上的香气,心中更加倾慕。然而因为有了钻床底的恐惧,心中便产生了送官查办的恐惧,反复思量,不敢前去了,只是将如意珍藏好,希望葛巾能来找寻。

隔夕女郎果至,笑曰:“妾向以君为君子,不知其为寇盗也,”生曰:“有之。所以偶不君子者,第望其如意耳。”乃揽体入怀,代解裙结。玉肌乍露,热香四流,偎抱之间,觉鼻息汗熏,无气不馥。因曰:“仆固意卿为仙人,今益知不妄。幸蒙垂盼,缘在三生。但恐杜兰香之下嫁,终成离恨耳。”女笑曰:“君虑亦过。妾不过离魂之倩女,偶为情动耳。此事宜要慎秘,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,君不能生翼,妾不能乘风,则祸离更惨于好别矣。”生然之,而终疑为仙,固诘姓氏,女曰:“既以妾为仙,仙人何必以姓名传。”问:“妪何人?”曰:“此桑姥。妾少时受其露覆,故不与婢辈等。”遂起欲去,曰:“妾处耳目多,不可久羁,蹈隙当复来。”临别,索如意,曰:“此非妾物,乃玉版所遗。”问:“玉版为谁?”曰:“妾叔妹也。”付钩乃去。

隔了一个晚上,葛巾果然现身,笑着说:“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正直的人,没想到你竟是个小偷。”常大用回答说:“确实如此!我之所以偶尔做了一回小偷,只是希望大家能够如意罢了。”说完,他将葛巾拥入怀中,解开她裙子上的纽扣。她白皙的皮肤一露,散发着温暖的香气,依偎搂抱着她,只觉得鼻息汗气,无不馥郁芬芳。常大用接着说:“我一直猜想你是个仙女,现在更加确信了。能够得到你的爱,真是前世有缘。只恐怕仙女下嫁,终究只是一场离愁别恨。”葛巾笑着回答:“你太多心了。我不过是那离魂的人间倩女,偶然为情所动罢了。这件事务必保密,恐怕会有搬弄是非的人颠倒黑白,弄得你不能长上翅膀逃走,我也不能乘风而去,到那时,因祸分离可比好离好散要更惨呀。”常大用答应了她,但仍然怀疑她是否真的是仙女,因此不断询问她的姓氏。葛巾回答道:“既然你认为我是仙女,那又何必在意我的姓名呢?”常大用又问:“那个老妇人是谁?”葛巾解释说:“她是桑姥姥。我小时候受到她的照顾,所以对她不和丫环们同等看待。”说完她就起身要离开,并表示:“我那里耳目众多,不能久留,有机会我会再来的。”临别时,她向常大用要了如意,解释道:“这并不是我的东西,是玉版姐姐丢下的。”常大用问道:“玉版是谁?”葛巾回答:“她是我的堂妹。”常大用将如意交给了葛巾,她便离开了。

去后,衾枕皆染异香。从此三两夜辄一至。生惑之不复思归,而囊橐既空欲货马,女知之,曰:“君以妾故,泻囊质衣,情所不忍。又去代步,千余里将何以归?妾有私蓄,卿可助装。”生辞曰:“感卿情好,抚臆誓肌,不足论报;而又贪鄙以耗卿财,何以为人乎!”女固强之,曰:“姑假君。”遂捉生臂至一桑树下,指一石曰:“转之!”生从之。又拔头上簪,刺土数十下,又曰:“爬之。”生又从之。则瓮口已见。女探入,出白镪近五十余两,生把臂止之,不听,又出数十铤,生强分其半而后掩之。

葛巾离开后,被子和枕头上都留着一种奇特的香气。从那时起,每隔三五个晚上,葛巾就会前来一次。常大用迷恋着葛巾,不再考虑回家,但行囊已经空空如洗,于是他打算卖马。葛巾得知此事后对他说:“你为了我,花光了所有的钱财,甚至典当了衣物,我实在不能忍心。现在你又要卖掉马匹,一千多里的路程,以后怎么回家呢?我有些积蓄,可以帮你应付开销。”常大用不愿接受,说道:“我非常感激你的好意,就是摁住胸口,拿身上的肉来起誓,也不足以报答你对我的感情。如果我再贪图你的钱财,那我还算得上是个人吗?”葛巾坚持要帮他,说:“把它当作是我的借给你的。”然后,她拉着常大用的胳膊来到一棵桑树下,指着一块石头说:“把它挪开!”常大用依言而行。葛巾又拔下头上的簪子,在土地上刺了几十下,然后说:“把土挖开!”常大用又照做了,于是土地下露出了一个瓮口。葛巾伸手进去,取出了五十多两白银。常大用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再拿,葛巾不听,又取出十几锭,常大用强迫她放回去一半,又将土盖上。

一夕谓生曰:“近日微有浮言,势不可长,此不可不预谋也。”生惊曰:“且为奈何!小生素迂谨,今为卿故,如寡妇之失守,不复能自主矣。一惟卿命,刀锯斧钺,亦所不遑顾耳!”女谋偕亡,命生先归,约会于洛。生治任旋里,拟先归而后迎之;比至,则女郎车适已至门。登堂朝家人,四邻惊贺,而并不知其窃而逃也。生窃自危,女殊坦然,谓生曰:“无论千里外非逻察所及,即或知之,妾世家女,卓王孙当无如长卿何也。”

一天晚上,葛巾对常大用说:“最近有了一些谣言,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,这不能不预先商量商量。”常大用吃惊地说:“我们该怎么办?我素来行事谨慎,但因为你的缘故,才像寡妇一样失去操守,不再能自己做主了。全听你的安排,任凭刀锯斧钺架在脖子上,也无暇顾及了!”葛巾计划了一起逃离,让常大用先回家,他们约定在洛阳见面。常大用整理好行装回家,他打算先回去,然后再来接葛巾,谁想他一到家,葛巾的车子恰巧也到了家门口。他们便登堂拜见家里的人,左邻右舍听说常大用带回一个媳妇很是惊奇,都来祝贺,但并不知道他们是偷偷逃回来的。常大用感到有些害怕,而葛巾则非常坦然,对他说:“且不说千里之外他们查不到这儿,就是被人知道了,我是官宦大户人家的女儿,就像当初卓王孙对司马相如也怎么不了一样,你可以放心。”

生弟大器,年十七,女顾之曰:“是有慧根,前程尤胜于君。”完婚有期,妻忽夭殒。女曰:“妾妹玉版,君固尝窥见之,貌颇不恶,年亦相若,作夫妇可称佳偶。”生请作伐,女曰:“是亦何难。”生曰:“何术?”曰:“妹与妾最相善。两马驾轻车,费一妪之往返耳。”生恐前情发,不敢从其谋,女曰:“不妨。”即命桑妪遣车去。数日至曹。将近里门,婢下车,使御者止而候于途,乘夜入里。良久偕女子来,登车遂发。昏暮即宿车中,五更复行。女郎计其时日,使大器盛服而迎之。五十里许乃相遇,御轮而归;鼓吹花烛,起拜成礼。由此兄弟皆得美妇,而家又日富。

常大用有个弟弟名叫常大器,年仅十七岁。葛巾看到他,对常大用说:“这是个有慧根的人,他的前程比你还远大。”大器快到完婚的日子时,他的未婚妻突然夭折了。葛巾提议说:“我的堂妹玉版,你曾经见过,相貌不错,年龄也相当,他们两个在一起真是天作之合。”常大用听了笑了起来,调侃着要葛巾做媒。葛巾说:“如果你真的想让她来,那也不是难事。”常大用兴致勃勃地问:“有什么办法?”葛巾答道:“我和妹妹关系最好。只要用两匹马拉上一辆小车,派一个老妇人往返一趟就行了。”常大用担心这样会暴露他们私奔的事情,不敢同意葛巾的计划,但葛巾坚持说:“没问题。”便驾车,派桑姥姥前去。几天后,车子到达曹州,桑姥姥在里口下车,让车夫在路边等待,自己则趁着夜色进了花园。过了好久,她带了一个女子回来,上车出发了。她们晚上就睡在车里,到五更天时再继续赶路。葛巾估计了一下时间,让大器穿着礼服前去迎接,走了五十多里路才遇上,大器行了亲迎之礼。家中鼓乐齐鸣,花烛明亮,新郎新娘拜堂成亲。从此,常家兄弟都娶了美丽的媳妇,而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富裕。

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。生知有变,举家登楼。寇入围楼。生俯问:“有仇否?”答云:“无仇。但有两事相求: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,请赐一见;一则五十八人,各乞金五百。”聚薪楼下,为纵火计以胁之。生允其索金之请,寇不满志,欲焚楼,家人大恐。女欲与玉版下楼,止之不听。炫妆下阶,未尽者三级,谓寇曰:“我姊妹皆仙媛,暂时一履尘世,何畏寇盗!欲赐汝万金,恐汝不敢受也。”寇众一齐仰拜,喏声“不敢”。姊妹欲退,一寇曰:“此诈也!”女闻之,反身伫立,曰:“意欲何作,便早图之!尚未晚也。”诸寇相顾,默无一言。姊妹从容上楼而去。寇仰望无迹,哄然始散。

一天,几十个骑马的强盗突然冲进常宅。常大用察觉到事情不对,立即让全家上了楼。强盗们闯入院子,包围了楼房。常大用俯身向下询问:“我们之间有何仇怨?”强盗答道:“并无仇怨。我们有两个请求:一是听说两位夫人是凡间没有的美人,请求一见;二是我们兄弟五十八人,请赐给每人五百两银子。”强盗们在楼下堆起柴禾,威胁要放火焚烧楼房。常大用同意了他们的勒索要求,但强盗们仍不满意,坚持要烧毁楼房,常家众人惶恐不安。葛巾和玉版要下楼,别人阻止她们也不听。她们身穿艳丽妆饰,走下楼,站在离地三级的台阶上,对强盗们说:“我们姐妹都是仙女,临时下凡间,又岂能畏惧你们这些强盗!倒是想奉赐你们白银万两,只恐你们不敢接受。”强盗们一起仰头跪拜,齐声说“不敢”。姐妹们正要回身,一个强盗却说:“这是在骗我们!”葛巾听后,转身站定,说:“你们想做什么,考虑清楚了,现在还不算太迟。”众强盗面面相觑,默不作声,姐妹们从容登上楼去。强盗们仰头看了一会儿,见姐妹们已经不见踪影,这才纷纷散去。

后二年,姊妹各举一子,始渐自言:“魏姓,母封曹国夫人。”生疑曹无魏姓世家,又且大姓失女,何得置之不问?未敢穷诘,心窃怪之。遂托故复诣曹,入境谘访,世族并无魏姓。于是仍假馆旧主人,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,颇涉骇异,因诘主人。主人笑,即请往观曹夫人,至则牡丹一本,高与檐等。问所由名,则以其花为曹第一,故同人戏封之。问其“何种”?曰:“葛巾紫也。”愈骇,遂疑女为花妖。既归不敢质言,但述赠夫人诗以觇之。女蹙然变色,遽出呼玉版抱儿至,谓生曰:“三年前感君见思,遂呈身相报;今见猜疑,何可复聚!”因与玉版皆举儿遥掷之,儿堕地并没。生方惊顾,则二女俱渺矣。悔恨不已。后数日,堕儿处生壮丹二株,一夜径尺,当年而花,一紫一白,朵大如盘,较寻常之葛巾、玉版,瓣尤繁碎。数年茂荫成丛,移分他所,更变异种,莫能识其名。自此牡丹之盛,洛下无双焉。

又过了两年,姐妹们分别生下了儿子,才渐渐说出:“姓魏,母亲被封为曹国夫人。”常大用怀疑曹州并没有姓魏的世家大族,而且大族人家丢了两个女儿,怎么会置之不问呢?他虽不敢追问,但心里暗自觉得奇怪。于是他找了个理由再次前往曹州,在那里四处打听,却发现世家大族中并没有姓魏的人。于是他仍旧借住原来的那个花园中。他忽然发现墙上挂着一首《赠曹国夫人》的诗,内容颇为奇异,于是向主人询问。主人一笑,就请他去观赏曹国夫人,到面前一看,却是一棵牡丹,跟屋檐一样高。常大用询问其名字来源,得知这株牡丹在曹州享有盛名,所以被朋友们戏称为曹国夫人。常大用问这是什么品种,主人笑道:“这叫葛巾紫。”常大用更感惊讶,开始怀疑葛巾她们是否为花妖。回到洛阳后,并未直接质问,只是叙述那首《赠曹国夫人》诗来察言观色。葛巾一听马上皱了眉头,变了脸色,迅速出了门,叫玉版抱着儿子来到常大用面前,对他说:“三年前,我被你对我的思念感动,才显出人形,以身相报。现在你既然猜疑了,又怎么能再生活在一起呢!”说完,她和玉版一起举起孩子远远地扔出去,孩子一落地就消失了。常大用吃惊地回头看,那两个女子也都渺无踪影了。常大用懊悔不已,过了几天,孩子落下的地方长出两株牡丹,一夜之间就长到一尺,当年就开了花,一株是紫花,一株是白花,花朵有盘子那么大,与一般的葛巾、玉版相比,花瓣更加繁碎。过了几年,两株牡丹更为枝繁叶茂,形成了花丛,一移到别的地方,就变了品种,没人能知道它们的名字。从此洛阳的牡丹就名列天下第一了。

异史氏曰:“怀之专一,鬼神可通,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。少府寂寞,以花当夫人;况真能解语,何必力穷其原哉?惜常生之未达也!”

异史氏说:心怀专一的人,就能与鬼神沟通,如此看来葛巾也不能说是无情了。当年白居易寂寞时,还将花比作夫人,何况那牡丹真的能了解人意,甘为人妻,又何必要竭力探明其根底呢?可惜常大用没能通达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