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十·龙飞相公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安庆戴生,少薄行,无检幅。一日醉归,途中遇故表兄季生。醉后昏眊,竟忘其死,问:“向在何所?”季曰:“仆已异物,君忘之耶?”戴始恍然,而醉亦不惧,问:“冥间何作?”答曰:“近在转轮王殿下司录。”戴曰:“人世祸福当必知之?”季曰:“此仆职也,乌得不知?但过繁不甚关切,不能尽记耳。三日前偶稽册,尚睹君名。”戴急问其何词,季曰:“不敢相欺,尊名在黑暗狱中。”戴大惧,酒亦醒,苦求拯拔。季曰:“此非仆所能效力,惟善可以已之。然君恶籍盈指,非大善不可复挽。穷秀才有何大力?即日行一善,非年余不能相准,今已晚矣。但从此砥行,则地狱或有出时。”戴闻之泣下,伏地哀恳;及仰首而季已杳矣。悒悒而归。由此洗心改行,不敢差跌。

安庆有一位姓戴的书生,年轻时放荡不羁,不拘小节。有一天,他在外面酩酊大醉,回家途中遇到了已故的表兄季生。他酒醉后两眼昏花,竟忘了他已经死了,便问道:“你最近在哪里?”季生答道:“我已经前往阴间,你竟然忘了吗?”戴生这才恍然大悟,但在酒醉中并未感到恐惧,继续问道:“在阴间你做些什么呢?”季生回答说:“我目前在转轮王殿下那里管理文簿。”戴生问道:“那么,人间的祸福,你都一清二楚了?”季生说:“这是我的职责,怎能不了解。但是过于繁琐,不是我很关切的人,不能全部记得。三年前我偶然检查簿册,还看见你的名字。”戴生急忙询问上面写了些什么,季生说:“我不敢欺骗你,你的大名已经列在黑暗狱中了。”戴生感到恐惧,酒意渐醒,苦苦哀求季生拯救他。季生说:“这不是我可以凭一己之力能办到的事,只有积累善行才能改变。但你的罪孽已深,除非有极大的善行,否则难以挽回。但是一个贫穷的秀才能有多大能力呢?即使每日行善,没有一年多的时间也不能抵偿你的罪恶,现在已经太晚了。但如果你从现在开始诚心行善,即使身陷地狱,以后还有出来的一天。”戴生听罢,泣不成声,跪地苦求,待他抬起头时,季生已不见踪影。戴生懊恼地回到家中,洗心革面,痛改前非,再也不敢有什么差错了。

先是,戴私其邻妇,邻人闻之而不肯发,思掩执之。而戴自改行,永与妇绝;邻人伺之不得,以为恨。一日遇于田间,阳与语,给窥眢井,因而堕之。井深数丈,计必死。而戴中夜苏,坐井中大号,殊无知者。邻人恐其复上,过宿往听之;闻其声,急投石。戴移避洞中,不敢复作声。邻人知其不死,劚土填井,几满之。

先前,戴生和邻居的妇人有不正当的私情,邻居得知此事后未曾张扬,想找个机会把他当场抓住。然而,自从戴生改邪归正后,便永远与那妇人断绝了往来,邻居无法找到机会抓他,心怀怨恨。有一天,戴生与邻居在田间相遇,邻居假装与他交谈,骗他去看一口废井,趁机把他推到井里去了。那口井有好几丈深,邻居料想戴生必死无疑,但半夜里戴生醒来,坐在井底痛哭,可惜无人听闻。邻居唯恐戴生又活过来,过了一宿就去听动静,听到他的哭声,急忙往里面扔石头,戴生躲到井底的洞里,再也不敢发出声音。邻居得知他尚未死去,于是填土埋井,几乎将井填平。

洞中冥黑真与地狱无异。况空洞无所得食,计无生理。葡匐渐入,则三步外皆水,无所复之,还坐故处。初觉腹馁,久竟忘之。因思重泉下无善可行,惟长宣佛号而已。既见磷火浮游,荧荧满洞,因而祝之曰:“闻青燐悉为冤鬼;我虽暂生,固亦难返,如可共话,亦慰寂寞。”但见诸磷渐浮水来;燐中有一人,高约人身之半。诘所自来,答云:“此古煤井。主人攻煤,震动古墓,被龙飞相公决地海之水,溺死四十三人。我皆鬼也。”问:“相公何人?”曰:“不知也。但相公文学士,今为城隍幕客,彼亦怜我等无辜,三五日辄一施水粥。思我辈冷水浸骨,超拔无日。君倘再履人世,祈捞残骨葬一义冢,则惠及泉下者多矣。”戴曰:“如有万分之一,此更何难。但深在九地,安望重睹天日乎!”因教诸鬼使念佛,捻块代珠,记其藏数。不知时之昏晓:倦则眠,醒则坐而已。

洞内漆黑一片,如同地狱一般。洞里空荡荡的,没有吃的东西,戴生料想自己是活不长了。他匍匐着往前走,但是三步以外都是水,没法子过去,就又坐回到原处。起初他感到饥饿,时间长了也逐渐忘却了。他于是想,在这地下也没有善事可做,只有不断地念佛而已。不久,只见燐火飘浮,荧光闪闪,飘得满洞都是,他于是祷告道:“听说燐火都是冤鬼,我虽然暂时还活着,但是估计也回不到人间了,如果可以一起说说话,也可以安慰一下我寂寞的心。”只见那些燐火顺着水面飘过来,每一团燐火中都有一个人,身高只有正常人的一半。戴生询问他们的来历,燐火回答说:“这口井原为古代的煤矿。当年主人挖煤时,震动了古墓,被龙飞相公引来地海的水,一下子淹死了四十三个人。我们都是鬼。”戴生追问:“那龙飞相公是什么人?”燐火答道:“我们也不清楚。相公是位读书人,现在是城隍的幕客,他也可怜我们无辜而死,过三五天就施舍一次粥给我们。我们天天遭受冷水泡骨的痛苦,想来也没有可能超脱苦海。您如果能再回到人间,请捞出我们的尸骨,合葬在一座义冢里,就是对我们的最大恩惠了。”戴生说:“要是我回到人间,这件事情并不困难。但我现在身处九泉之下,又怎敢期待再见天日呢!”于是他便教众鬼念佛,用煤块代替佛珠,记录下念佛的次数。因此,戴生不知道时间的流逝,感到疲倦就睡觉,醒来则端坐着等待。

忽见深处有笼灯,众喜曰:“龙飞相公施食矣!”邀戴同往。戴虑水沮,众强曳扶以行,飘若履虚。曲折半里许,至一处,众释令自行;步益上,如升数仞之阶。阶尽,睹房廊,堂上烧明烛一支,大如臂。戴久不见火光,喜极趋上。上坐一叟,儒服儒巾。戴辍步不敢前,叟已睹见,讶问:“生人何来?”戴上,伏地自陈。叟曰:“我子孙也。”因令起,赐之坐。自言:“戴潜,字龙飞。向因不肖孙堂,连结匪类,近墓作井,使老夫不安于夜室,故以海水投之。今其后续如何矣?”盖戴近宗凡五支,堂居长。初,邑中大姓赂堂,攻煤于其祖茔之侧。诸弟畏其强莫敢争。无何地水暴至,采煤人尽死井中。诸死者家群兴大讼,堂及大姓皆以此贫;堂子孙至无立锥。戴乃堂弟裔也。曾闻先人传其事,因告翁。翁曰:“此等不肖,其后焉得昌!汝既来此,当勿废读。”因饷以酒馔,遂置卷案头,皆成、洪制艺,迫使研读。又命题课文,如师教徒。堂上烛常明,不剪亦不灭。倦时辄眠,莫辨晨夕。翁时出,则以一僮给役。历时觉有数年之久,然幸无苦。但无别书可读,惟制艺百首,首四千余遍矣。翁一日谓曰:“子孽报已满,合还人世。余冢邻煤洞,阴风刺骨,得志后当迁我于东原。”戴敬诺。翁乃唤集群鬼,仍送至旧坐处。群鬼罗拜再嘱。戴亦不知何计可出。

突然,洞深处亮起了一盏灯笼,众鬼兴奋地说:“龙飞相公来施舍吃的来啦!”便邀请戴生一同前往。戴生担心会有水阻挡过不去,但众鬼却硬拉着他往前走,戴生只觉得飘飘然好像脚没有踏在地上。经过曲折的道路,走了半里多路,到达了一个地方。众鬼放下戴生,让他自己行走。他们一步一步向前,仿佛登上了一座高台阶。台阶的尽头出现了房屋和走廊,大堂上点着像人的胳膊一般粗细的蜡烛。戴生长时间看不见火光,高兴极了,急忙跑上前去。大厅中坐着一位老者,穿着儒服,头戴儒巾。戴生停下脚步,不敢上前。老者已经看见了他,惊讶地问道:“这个活人是从哪里来的?”戴生走上前,跪在地上诉说了自己的情况。老者说:“原来你是我的后代啊!”于是让他起来,并邀请他入座。老者自我介绍说:“我叫戴潜,字龙飞。从前因为不肖子孙戴堂,勾结匪类,在墓边挖井,使得老夫在夜室里睡不安稳,所以引来海水把井淹没了。如今,他的后代怎么样了?”原来,戴家近宗共有五支,戴堂为长房。最初,县里的富户贿赂了戴堂,在戴家祖坟旁边开采煤矿。戴家的兄弟们都害怕他的权势,没有人敢提出异议。不久,地下水突然冲来,采煤的工人全都淹死在井下。那些死者的家属纷纷向官府控告,戴堂和那个富户因此破产了,以致戴堂的子孙没有立锥之地。戴生是戴堂弟弟的后代,听先人提起这件事后,告诉了老者。老者说:“这样的不孝子孙,他们的后代怎么可能兴盛呢!既然你来到这里,就不应该放弃学业。”说完,老者就端出酒菜让他享用,吃完后,在桌上摆上一些书籍,都是成化和弘治年间的文章,强迫戴生阅读。老者还给他出题作文,像是教导学生一样。大堂上的蜡烛长明,不剪烛花也不会熄灭。戴生疲倦时就睡觉,分不清白天和黑夜。有时老者离开时,会派一个小仆人来照顾戴生。如此过了几年,所幸的是并不怎么感到痛苦。但是没有别的书可读,只有一百来篇八股文,每一篇都读了四千多遍。有一天,老者对戴生说:“孩子,你的罪孽已经赎清,应该回到人间了。我的坟墓靠近煤矿,阴风凛冽,你得志以后,把我的墓迁到东原去。”戴生恭敬地答应了。老者于是召集众鬼,让他们再次将戴生送回到原来的地方。众鬼向老者行礼,老者再三嘱咐,但戴生也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离开。

先是家中失戴,搜访既穷,母告官,系缧多人,杳无踪迹。积三四年,官离任,缉察亦弛。戴妻不安于室,遣嫁去。会里中人复治旧井,入洞见戴,抚之未死。大骇,报诸其家。舁归经日,始能言其底里。自戴入井,邻人殴杀其妻,为妻翁所讼,驳审年余,仅存皮骨而归。闻戴复生,大惧亡去。宗人议究治之。戴不许;且谓曩时实所自取,此冥中之谴,于彼何与焉。邻人察其意无他,始逡巡而归。井水既涸,戴买人入洞拾骨,俾各为具,市棺设地,葬丛冢焉。又稽宗谱名潜,字龙飞,先设品物祭诸冢。学使闻其异,又赏其文,是科以优等入闱,遂捷于乡。既归,营兆东原,迁龙飞厚葬之;春秋上墓,岁岁不衰。

此前,戴生失踪后,他的家人四处寻找,但没有找到他,他的母亲向官府报了案。县官抓了几个嫌疑犯,但仍然没有线索。过了三四年,这位县官离任,搜寻工作也就松弛下来。戴生的妻子在家中不守妇道,戴家便将她遣嫁出去。恰好乡里的人重新修治旧井,下到洞中发现了戴生,一摸,发现他还没死。不由大为惊骇,急忙到他家报信。戴生被抬回家后,过了一天,才开始讲述他在地下的经历。自从戴生被邻居推到井里以后,邻居打死了自己的妻子,被他的岳父告到了官府,官府驳问审讯了一年多,把这人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回去了。得知戴生死而复生,他吓得逃跑了。戴家族人商议要追究邻居的罪行,但戴生不同意,并且说以前确实是咎由自取,在井下受的折磨都是阴间对他的惩罚,与那邻居无关。邻居看清戴生确实不再追究,这才犹犹豫豫地回了家。井水干了以后,戴生雇人进到井洞中收拾众鬼的尸骨,按照各人的样子整理好,买来棺材,找了地方,将众鬼合葬在一座坟墓里。他又检查家谱,确实有一个前辈名叫戴潜,字龙飞,于是他摆上供品,到龙飞相公的墓前祭拜。当地的学使听说了这件怪事,又欣赏戴生的文章,在科试中以优等生录取戴生参加乡试,于是戴生又考中了举人。戴生回家以后,在东原修建坟墓,迁来龙飞相公的尸骨,给予丰厚的安葬,每年春秋两季,戴生都来上坟,年年不断。

异史氏曰:“余乡有攻煤者,洞没于水,十余人沉溺其中。竭水求尸,两月余始得涸,而十余人并无死者。盖水大至时,共泅高处,得不溺。缒而上之,见风始绝,一昼夜乃渐苏。始知人在地下,如蛇鸟之蛰,急切未能死也。然未有至数年者。苟非至善,三年地狱中,乌复有生人哉!”

异史氏述说:在我的家乡,有人挖煤,结果洞被水淹没,十几个人都淹在洞里。外界的人们想尽快排水搜寻尸体,但直到两个多月后才将水抽干,结果发现十几个人竟然一个也没有死亡。原来,水暴涨时,他们一起游到地势高的地方,没有被淹着。人们用绳子将他们拉上来,这些人见到风昏倒,过了一昼夜才渐渐苏醒过来。由此可见,人在地下时,就像蛇、鸟冬眠一样,急切之间倒也死不掉。但是,没有听过呆了几年都不死的。如果不是心地至善的人,在地狱中生活三年,怎么可能还有活人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