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世矩视尺步之辈,与夫守株待兔之流,是不束缚而阱者也。宇宙寥寥,求一豪者,安得哉?家徒四壁,一掷千金,豪之胆;兴酣落笔,泼墨千言,豪之才;我才必用,黄金复来,豪之语。夫豪既不可得,而后世倜傥之士,或以一言一字写其不平,又安与沉沉故纸同为销没乎!集豪第十。
在当今社会,那些固守旧法、不懂变通、如同守株待兔之人,往往无需他人约束,便会自陷困境。而在广阔的天地间,要想觅得一位真正豪放、不拘一格之人,又岂是易事?那些虽家无余物却能豪掷千金者,是胆略非凡的豪放之人;那些酣兴挥毫、泼墨千言者,是才气卓绝的豪放之人;那些明白才华终将有用、黄金散尽会再来的道理者,是豁达旷远的豪放之人。既然豪放之才不可多得,那么后世那些所谓风流倜傥之士,即便只是用一句话或一个字抒发胸中不平之气,又怎能让他们湮没于旧纸堆中而默默无闻呢?因此,我编成了第十卷“豪”。
桃花马上,春衫少年侠气;贝叶斋中,夜衲老去禅心。
桃花马上春衫飘飘,洋溢的是少年的豪侠之气;佛寺深夜里僧衣垂垂,呈现的是苍老淡泊的禅心。
岳色江声,富煞胸中丘壑;松阴花影,争残局上山河。
山色苍茫,江水滔滔不绝,人的内心无比开阔;松树间无比清凉,各种花落下参差的影子,邀请朋友来下几盘棋,在残局中争夺胜负。
骥虽伏枥,足能千里;鹄即垂翅,志在九霄。
好马虽然屈居马槽,却能够远驰千里;天鹅即使垂下翅膀,志向仍在云霄。
个个题诗,写不尽千秋花月;人人作画,描不完大地江山。
个个都写诗,也书写不尽人间的风花雪月;人人都作画,也描绘不完大地的江河山水。
诗酒兴将残,剩却楼头几明月;登临情不已,平分江上半青山。
诗兴酒兴将尽,只剩下楼头的几许明月;登山临水情怀不能自已,竟欲平分江上的青山。
闲行消白日,悬李贺呕字之囊;搔首问青天,携谢朓惊人之句。
闲着的时候消磨一下时光,随身带着李贺呕字苦吟的锦囊;登上高山摆弄头发,对着青天发问,随身带着谢朓惊人的诗句。
假英雄专吷不鸣之剑,若尔锋铓,遇真人而落胆;穷豪杰惯作无米之炊,此等作用,当大计而扬眉。
假英雄专门把不能响的剑吹出细小的声音,像这样的锋芒,如果遇到真正的英雄就会丧胆失魂;穷困潦倒的豪杰习惯了做无米之炊,像他们这样的作为,如果让他们筹划国家大事就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。
深居远俗,尚愁移山有文;纵饮达旦,犹笑醉乡无记。
隐居深山,远离世俗的骚扰,还是忧愁《北山移文》这样的讥讽文章;通宵欢畅喝酒,还嘲笑这么美妙的醉乡的情怀居然没有人来给作记。
藜床半穿,管宁真吾师乎;轩冕必顾,华歆洵非友也。
用藜条编成的床榻已经被坐穿半边了,管宁还能一心学习,这样的人真是我的老师;一心想着看达官贵族的车马,像华歆这样的人不是我真正的朋友。
车尘马足之下,露出丑形,深山穷谷之中,剩些真影。
在市井繁华之地,不免露出丑陋的形象;在偏僻幽静的山谷中,还能留下一些真实的身影。
吐虹霓之气者,贵挟风霜之色;依日月之光者,毋怀雨露之私。
气贯长虹的豪杰,可贵之处在于其容颜中风霜沧桑的神色;依靠日月光辉才能照亮的物体,不要对它们怀着能承接雨露的想法。
清襟凝远,卷秋江万顷之波;妙笔纵横,挽昆仑一峰之秀。
内心清静的话神情就会显得悠远,能让秋江万顷的波浪卷起来;用生花的妙笔来描绘世间万物,就能够得到昆仑一峰的秀丽景色。
闻鸡起舞,刘琨其壮士之雄心乎;闻筝起舞,迦叶其开士之素心乎?
刘琨闻鸡起舞,表现出一个壮士的雄心大志;迦叶闻筝起舞,显示了一颗菩萨般的慈悲心肠。
友遍天下英杰人士,读尽人间未见之书。
交遍天下的英雄豪杰,读尽世间没有读过的书。
交友须带三分侠气,做人要存一点素心。
与朋友相交要带有三分侠气,做人要保留一份纯朴之心。
栖守道德者,寂寞一时;依阿权变者,凄凉万古。
遵守道德的人,会有一时的寂寞;依附权势的人,必将承受万古的凄凉。
深山穷谷,能老经济才猷;绝壑断崖,难隐灵文奇字。
深山穷谷里,可以把人内心的治国的才华消磨尽,使其变成一个无用之人;但是山谷里的绝崖断壁之间,却难以隐藏住人内心里奇妙的、富有灵感的神思和优美的句子。
献策金门苦未收,归心日夜水东流。扁舟载得愁千斛,闻说君王不税愁。
想向金门献策,却没有任何收获,因此而苦恼,打算回去的心思就好像日夜奔腾不息的江水一样一刻也没有停止。一叶扁舟能载动千斛愁绪,听说君王是不会对征收赋税忧愁的。
世事不堪评,掩卷神游千古上;尘氛应可却,闭门心在万山中。
人间世事是禁不住评论的,应当读万卷书,神游在千古的文化之中;闭门谢客来推却尘世中的风气,让自己的心沉浸在万山之间。
英雄未转之雄图,假糟邱为霸业;风流不尽之余韵,托花谷为深山。
英雄的壮志雄图未实现之时,暂将美酒当作霸业,沉溺于酒乡;风流才子的才华不能完全施展,便将美女丛中当作退隐的深山。
丈夫须有远图,眼孔如轮,可怪处堂燕雀;豪杰宁无壮志,风棱似铁,不忧当道豺狼。
大丈夫必须要有长远的打算,眼孔犹如车轮一般,对处在屋檐下不知祸患将至的燕雀感到惊奇;真正的豪杰怎能没有雄心壮志,铮铮铁骨,威风八面,无须担心豺狼当道,奸佞当权。
云长香火,千载遍于华夷;坡老姓字,至今口于妇孺。意气精神,不可磨灭。
关公备受尊崇,祭拜他的香火千百年来遍布华夏大地;苏轼的事迹被口口传送,他的姓名古今妇孺皆知。由此可见,人的意志是不会被磨灭的。
据床嗒尔,听豪士之谈锋;把盏惺然,看酒人之醉态。
坐在榻上聚精会神,听豪杰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;即使不断斟上酒,内心依然还是清醒的,正好可以看喝酒的人各自不同的醉态。
登高远眺,吊古寻幽,广胸中之丘壑,游物外之文章。
登上高地往远处眺望,凭吊古代的名胜古迹,寻找幽深之处的胜景,胸中的山河自然宽广,置身物外所写的文章让人读后更加酣畅。
雪霁清境,发于梦想。此间但有荒山大江,修竹古木。
雪后初晴,天地间只有空旷的荒山,奔流的大江,修长的翠竹,参天的古树。
每饮村酒后,曳杖放脚,不知远近,亦旷然天真。
每次品饮过村中的美酒之后,就拖着拐杖,放开脚步在山间的小路上大摇大摆地走着,意识不到路的远近,这也是一种旷达的真性情。
王仲祖有好形仪,每览镜自照,曰:“王文开那生宁馨儿?”
王仲祖生来容貌漂亮,每每对着镜子自照,说:“我父亲王文开怎么生了这样漂亮的儿子?”
毛澄七岁善属对,诸喜之者赠以金钱,归掷之曰,“吾犹薄苏秦斗大,安事此邓通靡靡!”
毛澄七岁就很擅长对对子了,那些喜欢他的人赠他金钱,回家他就把钱扔下,说:“我都瞧不上苏秦那斗大的相印,哪里在意这区区小钱呢?”
梁公实荐一士于李于麟,士欲以谢梁,曰:“吾有长生术,不惜为公授。”梁曰:“吾名在天地间,只恐盛着不了,安用长生!”
梁公实向李于麟推荐了一个读书人,读书人想要谢谢梁公实,说:“我有长生不老的法术,不吝惜传给您。”梁公实说:“我的名声之大,天地间恐怕都盛不下,哪用长生不老呢!”
高言成啸虎之风,豪举破涌山之浪。
高尚的言论往往有虎啸的威风,豪侠的举动可以把拍山的大浪给打破。
襟怀贵疏朗,不宜太逞豪华;文字要雄奇,不宜故求寂寞。
人的襟怀贵在开阔明朗,不应该过于卖弄豪华;作文写字需要雄伟的气魄,不能故意自求寂寞。
悬榻待贤士,岂曰交情已乎;投辖留好宾,不过酒兴而已。
把坐榻悬挂起来等待着贤士的到来,难道只是因为交情吗?为了挽留住好的宾客投辖于井,不过是为了饮酒能够尽兴。
才以气雄,品由心定。
人的才华是因气宇称雄,人的品格是由心而定。
济笔海则为舟航,骋文囿则为羽翼。
在文学浩海里驾笔航行,在文苑中展翅翱翔。
胸中无三万卷书,眼中无天下奇山川,未必能文。纵能,亦无豪杰语耳。
如果胸中没有藏万卷书,眼中没有天下的奇山异水,这个人不一定能称为会作文章。即便能作文章,也不会有英雄豪杰的言辞。
山厨失斧,断之以剑。客至无枕,解琴自供。盥盆溃散,磬为注洗。盖不暖足,覆之以蓑。
居住在简陋的山里,要是砍柴的斧头丢了,那么可以用剑来劈柴;客人来了没有枕头,可以解下琴来让他们枕着睡觉;洗漱的盆子坏了,就用石磬来当作脸盆用;被子没法暖脚,就盖上蓑衣。
孟宗少游学,其母制十二幅被,以招贤士共卧,庶得闻君子之言。
孟宗少年外出游学,他母亲为他缝制了十二幅布的大被子,以招来贤良之士共同坐卧,希望能聆听到君子的有益之言。
张烟雾于海际,耀光景于河渚;乘天梁而皓荡,叩帝阍而延伫。
烟雾把海天都给遮蔽起来了,在河边的沙洲上闪耀着光景,乘着天梁驰骋于浩荡的天宇,叩响天门,在外面等待着天门大开。
声誉可尽,江天不可尽;丹青可穷,山色不可穷。
声誉、丹青有穷尽的时候,水光山色是不会有穷尽的时候的。
闻秋空鹤唳,令人逸骨仙仙;看海上龙腾,觉我壮心勃勃。
听到秋天空中鹤的鸣叫,令人觉得身体飘逸若仙;看到海上波涛汹涌,令我觉得壮志凌云、雄心勃勃。
明月在天,秋声在树,珠箔卷啸倚高楼;苍苔在地,春酒在壶,玉山颓醉眠芳草。
明月高挂天空,秋风在树间吹响,卷起珍珠的帘子,长啸倚立于高楼之上;苍苔在地上茂密生长,春酒在壶中盛放,喝醉了如玉山般倾倒,在芳草中酣眠。
胸中自是奇,乘风破浪,平吞万顷苍茫;脚底由来阔,历险穷幽,飞度千寻杳霭。
胸中自有奇气,乘风破浪,可以平吞万顷苍茫的大海;脚底从来开阔,历尽艰险穷尽幽境,飞越千寻香雾。
每从白门归,见江山逶迤,草木苍郁。人常言佳,我觉是别离人肠中一段酸楚气耳。
每次从白门回来,只看见江水奔流不止,草木非常茂盛苍翠。人们对着这样的情景总是夸赞太妙了,总感觉这是离别的人们愁肠之中的一种酸楚之气。
放不出憎人面孔,落在酒杯;丢不下怜世心肠,寄之诗句。
脸上显露不出憎人的表情,只好把抑郁之情留在酒杯之中;胸中放不下怜悯的世俗情怀,只好寄托在诗句当中。
春到十千美酒,为花洗妆;夜来一片名香,与月薰魄。
春天来了,洒下美酒千斗,为花朵洗去尘妆;夜幕降临,燃起一片名香,熏出月亮的魂魄。
忍到熟处则忧患消,淡到真时则天地赘。
忍耐到了时机成熟时忧患就消失了,到了真正淡泊的时候,天地就显得多余了。
醺醺熟读《离骚》,孝伯外敢曰并皆名士;碌碌常承色笑,阿奴辈果然尽是佳儿。
饮酒熟读《离骚》,王孝伯之外谁敢说都是名士?资质平庸,却能在膝下常承欢颜笑语,阿奴之辈果然尽是好孩子。
云破月窥花好处,夜深花睡月明中。
云朵散开,月光来窥探花的美丽,夜深了,花儿就睡在月亮的明辉之中。
三春花鸟犹堪赏,千古文章只自知。文章自是堪千古,花鸟三春只几时。
春天的花香鸟语还可以值得欣赏,千古流传的文章只有自己知道。文章是可以流传千古,但是春天的花香鸟语却非常短暂。
士大夫胸中无三斗墨,何以运管城?然恐酝酿宿陈,出之无光泽耳。
士大夫胸中如果没有三斗墨水,用什么来运笔作文呢?又恐怕酝酿着墨太久,积食难以消化,表达出来也没有什么文采。
攫金于市者,见金而不见人;剖身藏珠者,爱珠而忘自爱。与夫决性命以饕富贵,纵嗜欲以戕生者何异?
在闹市里抢劫金子的人,只看得见金子看不见人;剖开自己的身体隐藏珠宝的人,只知道珍爱珠宝,却忘记了爱惜自己的身体。这些人和那些拼死求得荣华富贵的人相比,其放纵私欲、残害生灵的做法又有什么不同呢?
说不尽山水好景,但付沉吟;当不起世态炎凉,惟有闭户。
把说不尽青山绿水的优美景致付之沉吟;禁不起世间的世态炎凉,只好紧闭门户,不问世事。
处世当于热地思冷,出世当于冷地求热。
为人处世一定要在热闹的名利场中冷静地思考,要是隐居世外的话,应该在冷静之中反思自己。
办大事者,匪独以意气胜,盖亦其智略绝也,故负气雄行,力足以折公侯,出奇制算,事足以骇耳目。如此人者,俱千古矣。嗟嗟!今世徒虚语耳。
那些能够成就伟业之人之所以成功,不仅仅依靠心中的一股豪气,恐怕也离不开他们深厚的智慧。因此,他们的豪爽义气和果敢行动,仅凭这些便足以赢得王侯贵族的赏识;而他们往往出奇制胜,所成就的事业令人震撼不已。然而如今,这样的英雄豪杰已不复见,唉!不过在当今留下了一个空有的虚名罢了。
说剑谈兵,今生恨少封侯骨;登高对酒,此日休吟烈士歌。
要说谈论剑谱,议论兵事,此生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封侯称霸的骨相;登高对酒畅饮,今日就不要再吟诵豪杰之歌了。
身许为知己死,一剑夷门,到今侠骨香仍古;腰不为督邮折,五斗彭泽,从古高风清至今。
侯生一剑自刎,血洒夷门,为知己而死的侠骨香气至今仍然浓郁;彭泽令陶渊明不为五斗米向督邮折腰的高风亮节自古至今仍在流传。
剑击秋风,四壁如闻鬼啸;琴弹夜月,空山引动猿号。
在秋风中舞剑,四壁如同听到鬼在啸叫;在月夜之下弹琴,空山里引动猿猴哀号。
壮志愤懑难消,高人情深一往。
壮士内心的愤慨难以消解,高人一向都是真情深厚。
先达笑弹冠,休向侯门轻曳裾;相知犹按剑,莫从世路暗投珠。
那些志趣高远的前辈对那些想出仕做官的人嘲笑不已,千万不要轻易到王侯的门前奔走效命;相知的朋友还要按剑规劝,千万不要在仕途这条路上明珠暗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