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十·湘裙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晏仲,陕西延安人。与兄伯同居,友爱敦笃。伯三十而卒,无嗣;嫂亦继亡。仲痛悼之,每思生二子,则以一继兄后。甫举一男,而仲妻又死。仲恐继室不恤其子,将购一妾。邻村有货婢者,仲往相之,略不称意,被友人留酌醉归。途中遇故窗友梁生,握手殷殷,邀至其家。竟忘其已死,随之而去。入其门,并非旧第,疑而问之。曰:“新移于此。”入谋酒,又告竭,嘱仲坐待,挈瓶往沽。仲出立门外以俟之。忽见一妇人控驴而过,有八九岁童子随之,其面目神色,绝类其兄。心恻然动,急委缀之,便问:“意子何姓?”童曰:“姓晏。”仲惊,又问其父名。曰:“不知。”叙问间,已至其家,妇人下驴入。仲执童子曰:“汝父在家否?”童入问。少顷一媪出窥,则其嫂也。讶叔何来。仲大悲,随之而入。见庐落整顿,问:“兄何在?”嫂曰:“责负未归。”问:“骑驴者何人?曰:“此汝兄妾甘氏,生两男矣。长阿大赴市未返;汝所见者阿小。”坐久酒渐醒,始悟所见皆鬼。然以兄弟情切,亦不甚惧。嫂治酒饭。仲急欲见兄,促阿小觅之。良久哭而归,云:“李家负欠不还,反与父闹。”仲闻之,与阿小奔去,见两人方捽兄地上。仲怒,奋拳直入,当者尽踣。急救兄起,敌已俱奔。追捉一人,捶楚无算,始起。执兄手,顿足哀泣。兄亦泣。既归,举家慰问,乃具酒食,兄弟相庆。忽一少年入,年约十六七。伯呼阿大,令拜叔。仲挽之,哭向兄曰:“大哥地下有两子,而坟墓不扫;弟又无妻子,奈何?”伯亦凄恻。嫂曰:“遣阿小从叔去,亦得。”阿小闻言,依叔肘下,眷恋不去。仲抚之,问:“汝乐从否?”答云:“乐从。”仲念鬼虽非人,慰情亦胜无也,因为解颜。伯曰:“从去但勿娇惯,宣啖以血肉,驱向日中曝之,午过乃已。六七岁儿,历春及夏,骨肉更生,可以娶妻育子;但恐不寿耳。”

晏仲是陕西延安人,与兄长晏伯同住,兄弟二人和谐友爱。晏伯三十岁不幸离世,无后嗣,其妻随后亦逝。晏仲伤心地怀念兄嫂,常常想能生两个儿子的话,就让一个作为兄长的后代。但他刚生下一个儿子,妻子却又死了。晏仲忧心忡忡,担心未来继室无法妥善照料这个儿子,便想再买一个妾。附近村庄有人卖使女,晏仲前去相看,但不是很满意,心里觉得很无聊,恰好又被朋友留住喝酒,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了。途中,偶遇旧日同窗梁生,两人热情地握手,梁生邀请晏仲到他家做客,晏仲还在醉中,忘记梁生已经去世,就跟着他去了。一进梁生家的门,晏仲就发现这不是他原来的家,便疑惑地问他。梁生回答道:“最近刚搬到这儿来的。”进屋后,梁生就找酒,但家中酿的酒已经喝完了,便嘱咐晏仲坐着等会儿,自己拿着瓶子去打酒。晏仲走出来,站在门外等候,眼前一位妇人骑着驴经过,身后跟着一个小孩,年纪大约八九岁,神情与晏仲的哥哥极为相似。晏仲心中一动,立即跟在他们身后,追问小孩的姓氏。小孩回答:“姓晏。”晏仲更感惊讶,又问:“你父亲叫什么名字?”小孩答道:“不知道。”说话的工夫,他们来到了小孩的家门前,妇人下驴进了屋。晏仲拉着小孩的手,急切地问:“你爸爸在家吗?”小孩应声进了屋里。片刻后,一位妇人出来,竟是晏仲的嫂子。她也惊讶地问叔叔怎么会到这里来。晏仲悲痛万分,跟着嫂子进了屋,只见院落收拾得相当整齐。于是问道:“哥哥在什么地方?”嫂子回答说:“出去收债还没回来。”又问:“骑驴的妇人是什么人?”嫂子答道:“是你哥哥的妾甘氏,已经生了两个男孩。大的叫阿大,去集市上还没有回来,你见到这个是阿小。”晏仲坐了好一会儿,酒慢慢地醒了,才明白自己见到的原来都是鬼。但由于对兄弟的感情深厚,心中并未感到恐惧。嫂子温上酒,摆好餐具,晏仲急于见到哥哥,便催促阿小去找。过了好久,阿小哭着跑回来说:“李家欠债不还,反而和爸爸闹将起来。”晏仲一听,便和阿小飞奔前去。看到有两个人正在推搡哥哥,晏仲怒火中烧,握着拳头冲上前去,将阻挡的人打倒在地。晏仲急忙救起哥哥,那些坏人全都跑了。他追上去捉住一个,痛打了一顿才罢手。晏仲拉住哥哥的手,跺着脚伤心地哭泣,哥哥也流下了眼泪。他们回到家里,全家都上前慰问,于是准备好酒食,兄弟饮酒相庆。过了不一会儿,一个年轻人走进来,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。晏伯称他为阿大,要他向叔叔行礼。晏仲扶起阿大,泪流满面地对哥哥说:“大哥在九泉之下有两个儿子,但地上的坟墓无人照看;弟弟的孩子还小,而我现在孑然一身,该怎么办呢?”晏伯闻言也感到凄凉。嫂子对晏伯说:“让阿小跟着叔叔去吧,这也算是个办法。”阿小听了,便靠在叔叔身旁,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。晏仲抚摸着阿小,心中更觉辛酸,问道:“你愿意跟我去吗?”阿小答道:“愿意。”晏仲想虽然阿小是鬼不是人,毕竟是哥哥的儿子,有总比没有好,想到这里,也就开心起来。晏伯说:“可以让他跟着你去,但不可溺爱,要吃些血肉的食物,而且让他在中午太阳下曝晒,过了中午才可以停止。他现在六七岁,经过春天和夏天,骨肉可以重新长出来,日后也可以娶妻生子,只怕不会长寿。”

  言间有少女在门外窥听,意致温婉。仲疑为兄女,因问兄。兄曰:“此名湘裙,吾妾妹也。孤而无归,寄食十年矣。”问:“已字否?”伯曰:“尚未。近有媒议东村田家。”女在窗外小语曰:“我不嫁田家牧牛子。”仲颇心动,未便明言。既而伯起,设榻于斋,止弟宿。仲本不欲留,意恋湘裙,将探兄意,遂别兄就寝。时方初春,天气尚寒,斋中夙无烟火,森然冷坐。思得小饮,俄见阿小推扉入,以杯羹斗酒置案上。仲问:“谁为?”答曰:“湘姨。”酒将尽,又以灰覆盆火置床下。仲问:“爹娘睡乎?”曰:“睡已久矣。“汝寝何所?”曰:“与湘姨同榻耳。”阿小俟叔步眠,乃掩门去。仲念湘裙慧而解意,愈爱慕之;且能抚阿小,欲得之心更坚,辗转床头,终夜不寐。

他们正交谈间,门外有个少女在偷听,看上去文静温柔。晏仲怀疑她是哥哥的女儿,便向哥哥打听,哥哥说:“那个女孩叫湘裙,是我的妾的妹妹。独自一人,无家可归,寄居在这里已经十年了。”晏仲问:“她已经有订婚的对象了吗?”哥哥回答道:“还没有。最近正在和媒人商量嫁给东村的田家。”那女孩在窗外轻声说:“我才不会嫁给田家的放牛娃呢。”晏仲听了,很有点儿动心,但不便开口明说。过了一会儿,晏伯起身,在书房中安好床铺,留弟弟过夜。晏仲并不愿意留下来,但心中恋着湘裙,打算设法窥探一下哥哥的意思,便向哥哥告辞准备上床休息。当时正值初春,天气寒冷,书斋中从来没有生过火,晏仲觉得阴森森的,身上直起鸡皮疙瘩。他只能孤独地坐在烛光下,想着能喝点儿酒就好了。没过多久,阿小推门进来,把杯羹斗酒放在桌上。晏仲非常高兴,询问是谁准备的,阿小回答道:“是湘姨。”酒快喝完时,阿小又将炭灰盖在火盆上,然后放到了床底下。晏仲问:“你父母都已经睡了吗?”阿小回答:“他们已经睡了很久了。”“那你睡在哪里?”阿小答道:“我和湘姨一起睡。”阿小等叔叔上床后,才关上门离开。晏仲想,湘裙不仅贤惠,而且善解人意,心中更加爱慕她;又觉得她还能照顾阿小,便更加坚定了娶她的想法。他在床上翻来覆去,整夜难以入眠。

  早起,告兄曰:“弟孑然无偶,愿大哥留意。”伯曰:“吾家非一瓢一担者,物色当自有人。地下即有佳丽,恐于弟无所利益。”仲曰:“古人亦有鬼妻,何害?”伯会意,曰:“湘裙亦佳。但以巨针刺人迎,血出不止者,便可为生人妻,何得草草。”仲曰:“得湘裙抚阿小,亦得。”伯但摇首。仲求不已,嫂曰:“试捉湘裙强刺验之,不可乃已。”遂握针出门外,遇湘裙急捉其腕,则血痕犹湿。盖闻伯言时,已自试之矣。嫂释手而笑,反告伯曰:“渠作有意乔才久矣,尚为之代虑耶?”妾闻之怒,趋近湘裙,以指刺眶而骂曰:“淫婢不羞!欲从阿叔奔走耶?我定不如其愿!”湘裙愧愤,哭欲觅死,举家腾沸。仲乃大惭,别兄嫂,率阿小而出。兄曰:“弟姑去;阿小勿使复来,恐损其生气也。”仲曰:“诺。”

第二天早上,晏仲对哥哥说:“弟弟孑然一身,尚未婚娶,请求哥哥替我留意。”晏伯说:“我家不是穷苦人家,想要物色当然能找着合适的。但即使地府有美丽的女子,只怕会对弟弟有所不利。”晏仲说:“古代人也有鬼妻,有什么不好的呢?”晏伯似乎明白了弟弟的意思,便说:“湘裙也是个好姑娘,只要用一根大针刺她的人迎穴,如果出血不止,就可以做活人的妻子,怎么能草率行事呢?”晏仲又说:“如果能娶湘裙照顾阿小,那再好不过了。”晏伯只是摇头,晏仲仍不断请求。嫂子说:“试着把湘裙抓来,强行用针刺,试验一下,如果不行也就断了念头吧。”说完她拿着针出了门。正好碰上湘裙,嫂子赶紧抓住她的手腕,发现手上有血痕,还没干。原来,湘裙听到晏伯的话以后,自己早就试过了。嫂子放开湘裙的手,笑着回来告诉晏伯:“原来这丫头早就有这份心意了,我们还替她担心什么?”晏伯的妾甘氏听闻后非常愤怒,指着湘裙的鼻子咒骂:“不要脸的臭丫头,真是不害臊!想跟阿叔私奔吗?我一定不会让你如愿的!”湘裙又羞又气,哭着要寻死,闹得全家都沸腾起来。晏仲也感到非常尴尬,便向哥哥和嫂子告别,带着阿小离开了家门。哥哥对他说:“弟弟,你先回去吧,阿小不要让他再回来,恐怕会伤了他的元气。”晏仲说:“好。”

  既归,伪增其年,托言兄卖婢之遗腹子。众以其貌酷肖,亦信为伯遗体。仲教之读,辄遣抱书就日中诵之。初以为苦,久而渐安。六月中,几案灼人,而儿戏且读,殊无少怨。儿甚慧,日尽半卷,夜与叔抵足,恒背诵之。叔甚慰。又以不忘湘裙,故不复作“燕楼”想矣。

晏仲回到家,把阿小的年龄加了些,假称说他是哥哥卖掉的丫环生下的遗腹子。邻居们见阿小的相貌酷似晏伯,也就相信他是晏伯的遗腹子。晏仲教阿小读书,让他抱着一卷书在太阳下诵读。刚开始阿小觉得很辛苦,久而久之,也就习惯了。六月的暑天里,桌子热得烫人,而阿小一边玩一边读书,没有一点儿怨言。阿小非常聪明,白天里能读完半卷书,晚上和叔叔抵足而卧,常常能背诵出来。晏仲心里很是欣慰。又因为忘不掉湘裙,所以他也不再想娶妾的事了。

  一日双煤来为阿小议姻,中馈无人,心甚躁急。忽甘嫂自外入曰:“阿叔勿怪,吾送湘裙至矣。缘婢子不识羞,我故挫辱之。叔如此表表而不相从,更欲从何人者?”见湘裙立其后,心甚欢悦。肃嫂坐;具述有客在堂,乃趋出。少间复入,则甘氏已去。湘裙卸妆入厨下,刀砧盈耳矣。俄而肴胾罗列,烹饪得宜。客去,仲入,见凝妆坐室中,遂与交拜成礼。至晚,女仍欲与阿小共宿。仲曰:“我欲以阳气温之,不可离也。”因置女别室,惟晚间杯酒一往欢会而已。湘裙抚前子如己出,仲益贤之。

一天,两个媒人前来商议给阿小娶妻之事,但晏仲家中并无女子主持家务,让他颇感焦虑。突然,他的小嫂甘氏进来说:“阿叔不要怪我,我把湘裙给送来了。当初因为这丫头不知羞耻,我才故意地羞辱她一番。阿叔仪表端庄,她若不嫁给您,还能嫁给谁呢?”晏仲见湘裙站在小嫂身后,心中大喜。他恭请小嫂坐下,告知有客在堂上,然后匆忙离开。等他过了一会儿再进来时,小嫂甘氏已经走了。湘裙卸了妆下了厨房,只听见一阵阵刀板声。很快,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,烹饪水平令人赞叹。客人离开后,晏仲回到屋里,发现湘裙已经重新打扮坐在那里,于是两人彼此交拜。到了晚上,湘裙仍想和阿小一起睡。晏仲说:“我想用阳气来温暖他,他还不能离开我。”于是将湘裙安排在另一间屋子,晚饭时只是与她一同喝酒欢会。湘裙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料着晏仲前妻所生的孩子,晏仲越发觉得她贤惠。

  一夕夫妻款洽,仲戏问:“阴世有佳人否?”女思良久,答曰:“未见。惟邻女葳灵仙,群以为美;顾貌亦犹人,要善修饰耳。与妾往还最久,心中窃鄙其激荡也。如欲见之,顷刻可致。但此等人,未可招惹。”仲急欲一见。女把笔似欲作书,既而掷管曰:“不可,不可!”强之再四,乃曰:“勿为所惑。”仲诺之。遂裂纸作数画若符,于门外焚之。少时帘动钩鸣,吃吃作笑声。女起曳入,高髻云翘,殆类画图。扶坐床头,酌酒相叙间阔。初见仲,犹以红袖掩口,不甚纵谈;数盏后,嬉狎无忌,渐伸一足压仲衣。仲心迷乱,魄荡魂飞。目前唯碍湘裙;湘裙又故防之,顷刻不离于侧。葳灵仙忽起搴帘而出;湘裙从之,仲亦从之。葳灵仙握仲趋入他室。湘裙甚恨,然而无可如何,愤愤归室,听其所为而已。既而仲入,湘裙责之曰:“不听我言,后恐却之不得耳。”仲疑其妒,不乐而散。次夕葳灵仙不召自来。湘裙甚厌见之,傲不为礼;仙竟与仲相将而去。如此数夕。女望其来则诟辱之,而亦不能却也。月余仲病不能起,始大悔,唤湘裙与共寝处,冀可避之;昼夜之防稍懈,则人鬼已在阳台。湘裙操杖逐之,鬼忿与争,湘裙荏弱,手足皆为所伤。仲濅以沉困。湘裙泣曰:“吾何以见吾姊乎!”

一天晚上,晏仲和湘裙夫妻亲热时,晏仲开玩笑地问:“阴间有美人吗?”湘裙想了想,回答说:“我没有见过,只是邻家女子葳灵仙,大家都认为她很美,看她的容貌和常人也差不多,主要是善于打扮自己而已。我们曾经有过一段交往,但我心中暗自看不起她的淫荡。你如果想见她,马上就可以把她叫来。但她这样的人,最好不要招惹。”晏仲急于一睹葳灵仙风采。湘裙似乎要写信,但又放下了笔:“不行,不行!”晏仲再三请求,湘裙无奈地说:“你要小心,别被她迷惑了。”晏仲答应了。湘裙便撕开一张纸,画了几张像符咒一样的图案,然后拿到门外焚烧。不一会儿,门帘晃动,传来一阵“吃吃”的笑声。湘裙起身拉进一个人来,只见她梳着高高的发髻,像是画中的美人。湘裙扶她坐在床头,一边与她共饮,一边交谈。开始时,葳灵仙见到晏仲,还用红袖子掩着嘴巴,话说得不是很多;喝了几杯酒以后,她也就无所顾忌地嬉笑起来,渐渐地伸出一只脚踩住晏仲的衣服。晏仲意乱情迷,魂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。只是碍于湘裙在眼前,而且湘裙又有意提防着他,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身边。葳灵仙忽然站起身来,掀开帘子走了出去,湘裙跟了出去,晏仲也跟在她的后面。葳灵仙突然拉着晏仲的手,快速地跑向另一间屋子。湘裙虽然气愤,但也束手无策,只能愤愤地回到自己的房间,听任两人胡闹。过了一会儿,晏仲走进来,湘裙责备他道:“你不听我的话,只怕以后你想摆脱她也不可能了。”晏仲猜想湘裙是在嫉妒,两人不欢而散。第二天晚上,葳灵仙不等召唤就自己来了。湘裙很厌恶见到她,不礼貌地对待她,葳灵仙竟然和晏仲一起出去。这样过了几个晚上。湘裙一见到葳灵仙来,就辱骂她,但也没法阻止她来。过了一个多月,晏仲一病不起,这才深深地懊悔,叫来湘裙和他住在一起,希望能避开葳灵仙。虽然昼夜提防,但稍一松懈,葳灵仙又与晏仲在一起纠缠欢会。湘裙拿起棍子赶葳灵仙,她却忿忿地和湘裙争斗起来,湘裙身体弱小,手脚都被她打伤了。晏仲的病渐渐加重,湘裙哭着说:“我怎么去见我的姐姐呀!”

  又数日仲冥然遂死。初见二隶执牒入,不觉从去。至途患无资斧,邀隶便道过兄所。兄见之,惊骇失色,问:“弟近何作?”仲曰:“无他,但有鬼病耳。”实告之。兄曰:“是矣。”乃出白金一裹,谓隶曰:“姑笑纳之。吾弟罪不应死,请释归,我使豚子从去,或无不谐。”便唤阿大陪隶饮。返身入家,便告以故。乃令甘氏隔壁唤葳灵仙。俄至见仲欲遁,伯揪返骂曰:“淫婢!生为荡妇,死为贱鬼,不齿群众久矣;又祟吾弟耶!”立批之,云鬓蓬飞,妖容顿减。久之一妪来,伏地哀恳。伯又责妪纵女宣淫,呵詈移时,始令与女俱去。

又过了几天,晏仲昏沉沉地死去了。开始,只见两个差役拿着文书进来,晏仲不知不觉地跟着他们走了。在路上,晏仲担心没有路费,便邀请差役顺路到他哥哥家。哥哥见到晏仲大惊失色,询问:“弟弟近来做了什么事了?”晏仲答道:“并无他事,只是染上了鬼病。”于是向哥哥诉说了实情。晏伯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说着,拿出一包白银,对差役说:“且请笑纳。我弟弟罪不至死,请求放他回去,我叫犬子跟着去,不会有什么不妥的。”说完,叫来阿大陪差役喝酒,自己则进了内屋,向家人说明了情况,然后让甘氏去叫葳灵仙来。不多时,葳灵仙来了,一见晏仲便欲逃跑。晏伯一把抓住她,责骂道:“你这个淫妇!活着的时候是个荡妇,死了变成贱鬼,被众人看不起已经很长时间了,竟敢又去祸害我弟弟!”说罢,便动手打她,打得葳灵仙满头乱发,容貌全非。过了好久,来了一个老妇人,趴在地上苦苦恳求。晏伯再次斥责老妇人纵容女儿淫乱,痛骂了好一阵,才让她带着女儿离开。

  伯乃送仲出,飘忽间已抵家门,直至卧室,豁然若寤,始知适间之已死也。伯责湘裙曰:“我与若姊谓汝贤能,故使从吾弟,反欲促吾弟死耶!设非名分之嫌,便当挞楚!”湘裙惭惧啜泣,望伯伏谢。伯顾阿小喜曰:“儿居然生人矣!”湘裙欲出作黍,伯曰:“弟事未办,我不遑暇。”阿小年十三,渐知恋父;见父出,零涕从之。伯曰:“从叔最乐,我行复来耳。”转身便逝,从此不复相闻问矣。

晏伯送晏仲出门,转瞬间已到了家门口,径直回到卧室,晏仲这时才恍然大悟,才知道刚才自己已经死了。晏伯责怪湘裙:“我和你姐姐,觉得你贤惠能干,才让你跟从我弟弟,没想到你反而想催我弟弟早死!假如不是有名分之嫌,真该打你一顿!”湘裙又羞又惧,低声哭泣,向晏伯下跪谢罪。晏伯回头看到阿小,高兴地说:“我儿居然已经成为活人了!”湘裙准备出去做饭,晏伯推辞说:“弟弟的事情还未处理完,我没时间多留。”阿小已经十三岁了,渐渐知道留恋父亲,见父亲出来,流着眼泪跟在后面。晏伯说:“跟着叔叔最开心了,我走了以后还会再来的。”说完,一转身就不见了,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消息往来。

  后阿小娶妇,生一子,亦三十而卒。仲抚其孤如侄生时。仲年八十,其子二十余矣,乃析之。湘裙无出。一日谓仲曰:“我先驱狐狸于地下可乎?”盛妆上床而殁。仲亦不哀,半年亦殁。

后来,阿小娶了媳妇,生了一个儿子,也活到三十岁时就死了。晏仲抚养他的孤儿,就像侄子生前一样。晏仲八十岁时,阿小的儿子也二十多岁了,晏仲就把家产分了,让他独立门户。湘裙没有生孩子,一天,她对晏仲说:“我先到地下去为你驱赶狐狸,可以吗?”说完,她换了盛装,上床死去了。晏仲也不悲伤,过了半年也死了。

  异史氏曰:“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!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。阳绝阴嗣,此皆不忍死兄之诚心所格;在人无此理,在天宁有此数乎?地下生子,愿承前业者想亦不少;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,不肯收恤耳!”

异史氏说:天下像晏仲这样对兄长如此友爱的,有几人啊!难怪他命不该死反而增添了阳寿。人世间没有后代,在阴间却给续上了,这都是因为他爱兄长的诚心感动了上天。在人世间没有这个道理,在天上难道就有这个命数吗?在地下生的儿子,愿意继承前代家业的,想来也为数不少,只怕那些继承了没有后代之人产业的好兄弟,不肯收养抚恤这些孤儿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