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?往往皆自作孽耳,余则非也,多情重诺,爽直不羁,转因之为累。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,急人之难、成人之事、嫁人之女、抚人之儿,指不胜屈,挥金如土,多为他人。余夫妇居家,偶有需用,不免典质。始则移东补西,继则左支右决绌。谚云:“处家人情,非钱不行。”先起小人之议,渐招同室之讥。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,真千古至言也!余虽居长而行三,故上下呼芸为“三娘”。后忽呼为“三太太”,始而戏呼,继成习惯,甚至尊卑长幼,皆以“三太太”呼之,此家庭之变机欤?
人生的坎坷波折从何而来呢?一般说来,大都是自作自受,然而我的情况却有所不同。我讲信义,重诺守信,性格坦率豁达,不拘小节,但因此给自己带来了负担。何况我父亲稼夫公慷慨豪侠,急人之难,成人之事,嫁人之女,抚人之儿,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,挥金如土,多是为了他人。我们夫妇家庭生活,偶尔有需要花费的地方,不得不抵押财物。起初移东补西,继而左支右绌。俗语说得好:“处家人情,非钱不行。”起初有小人非议,渐渐遭到亲戚嘲笑。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,这句话实在是千古名言。我虽年长但排行第三,所以家里人都称芸为“三娘”,后来忽然改称她为“三太太”。起初只是玩笑似的称呼,后面成了习惯,甚至不管尊卑长幼,都以“三太太”来称呼她。这难道是家庭发生变故的先兆吗?
乾隆乙巳,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。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,吾父曰:“媳妇既能笔墨,汝母家信付彼司之。”后家庭偶有闲言,吾母疑其述事不当,仍不令代笔。吾父见信非芸手笔,询余曰:“汝妇病耶?”余即作札问之,亦不答。久之,吾父怒曰:“想汝妇不屑代笔耳!”迨余归,探知委曲,欲为婉剖,芸急止之曰:“宁受责于翁,勿失欢于姑也。”竟不自白。
乾隆乙巳年,我随父亲到海宁官舍。芸经常在家书中附上她亲笔写的信。我父亲曾说:“既然你媳妇能写信,就让她代笔你母亲的家信吧。”然而后来家中传出一些闲言,我母亲开始怀疑芸的描述不准确,便不再让她代笔。父亲看到家信不是芸的字迹,便问我:“难道是你媳妇生病了吗?”于是我写信询问,却没有得到芸的回复。时间一长,父亲生气地说:“恐怕是你媳妇不愿意代笔吧!”待我回家后,弄清事情的真相,想为芸辩解,但她却急忙阻止我说:“我宁可承受公公的责备,也不愿让婆婆不高兴。”始终不为自己剖白。
庚成之春,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,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。吾父谓孚亭曰:“一生辛苦,常在客中,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。儿辈果能仰体亲意,当于家乡觅一人来,庶语音相合。”罕亭转述于余,密札致芸,倩媒物色,得姚氏女.芸以成否未定,未即禀知吾母。其来也,托言邻女为嬉游者,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,芸又听旁人意见,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。吾母见之曰:“此邻女之嬉游者也,何娶之乎?”芸遂并失爱于姑矣。
庚戌年春天,我再次随父亲到邗江游幕。其中有位同事名叫俞孚亭,与家人同住。父亲对俞孚亭说:“我一生辛苦,常年客居他乡,想找一个照料生活起居的人却没有找到。孩子们如果真能体谅长辈的心意,应当在家乡帮我找一个人来,这样在语言上也相合。”俞孚亭将此事告诉了我,我便私下写信给芸,请她找媒人物色,最终找到了一个姓姚的女子。芸因事情能否成功还未定下来,没有马上禀告我母亲。当姓姚的女子来访时,芸假称她是邻居家的女孩来玩耍。等到父亲命我将她接到官署时,芸又听信旁人的意见,假说这是我父亲向来中意的人。我母亲看到之后说:“这个邻居家的女孩子是过来游玩的,为什么要娶她?”这样,芸连婆婆的欢心也失去了。
壬子容,余馆真州。吾父病于邗江,余往省,亦病焉。余弟启堂时亦随待。芸来书曰:“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,倩芸作保,现追索甚急。”余询启堂,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,余遂批纸尾曰:“父子皆病,无钱可偿,俟启弟归时,自行打算可也。”未几病皆愈,余仍往真州。芸覆书来,吾父拆视之,中述启弟邻项事,且云:“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,翁病稍痊,宜密瞩姚托言思家,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。实彼此卸责之计也。”吾父见书怒甚,询启堂以邻项事,答言不知,遂札饬余曰:“汝妇背夫借债,谗谤小叔,且称姑曰令堂,翁曰老人,悖谬之甚!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,汝若稍有人心,亦当知过!”余接此札,如闻青天霹雳,即肃书认罪,觅骑遄归,恐芸之短见也。到家述其本末,而家人乃持逐书至,历斥多过,言甚决绝。芸泣曰:“妾固不合妄言,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。”越数日,吾父又有手谕至,曰:“我不为已甚,汝携妇别居,勿使我见,免我生气足矣。”乃寄芸于外家,而芸以母亡弟出,不愿往依族中,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,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。
壬子年的春天,我到真州坐馆。我父亲在邗江生病,我过去探望,结果自己也生病了。我弟弟启堂当时也过来服侍父亲。芸来信说:“启堂弟曾向邻居家的妇人借贷,让我做保人。现在人家来催债了。”我问启堂怎么回事,启堂反过来认为是嫂子多事。我随即在信后写道:“我们父子都在生病,无钱偿还。等到启堂弟回去时,他自己想办法就可以了。”不久,我和父亲的病都好了,我仍回真州。芸写信过来,因我不在,父亲便拆开来看,其中说到启堂弟向邻家妇人借贷的事情,并且说:“令堂认为老人的病都是由姓姚的女子引起的。老人病好之后,应悄悄吩咐姓姚的女子让她借口想家,我再让她父母到扬州来接她回家。这是彼此卸去责任的好办法。”我父亲看了信后非常生气,问启堂弟向邻家妇人借债的事,他却推说不知道。父亲随即写信训斥我说:“你媳妇背着丈夫借债,诽谤小叔,而且在信里称婆婆为令堂,称公公为老人,简直荒谬!我已专门派人带信回苏州,将她撵出去。你若是稍有人心,也该明白自己的过错。”我接到这封信后,仿佛晴天霹雳,马上向父亲写信认罪。随后找了匹马,急忙回家,担心芸会寻短见。到家刚说完事情的经过,家人也拿着父亲的信来了,信中历数芸的过失,言辞非常决绝。芸哭着说:“我固然不应当乱说,但公公也应当宽恕女人的无知。”过了几天,父亲又来信,信中写道:“我不会做得太过分。你带着媳妇到别的地方去住,不要让我看见,免得我生气。”于是计划让芸寄居在娘家,但芸因母亲去世,弟弟在外,不愿依附家族的其他人。幸好朋友鲁半舫听闻此事后同情我们,邀请我们夫妻去住在他家的萧爽楼。
越两载,吾父渐知始未,适余自岭南归,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:“前事我已尽知,汝盍归乎?”余夫妇欣然,仍归故宅,骨肉重圆。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!
过了两年,我父亲渐渐知道了事情的始末。当时正赶上我从岭南回来,我父亲亲自来到萧爽楼,对芸说:“以前的事情我都已知晓,你何不搬回去住?”我们夫妻欣然答应,仍回到故宅,一家人骨肉团圆。岂料不久又有憨园这个孽障呢!
芸素有血疾,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。母金氏复念子病没,悲伤过甚所致,自识憨园,年余未发,余方幸其得良药。而憨为有力者夺去,以千金作聘,且许养其母。佳人已属沙叱利矣!余知之而未敢言也,及芸往探始知之,归而呜咽,谓余曰:“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!”余曰:“卿自情痴耳,此中人何情之有哉?况锦衣玉食者,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,雨其后悔,莫若无成。”因抚慰之再三。而芸终以受愚为恨,血疾大发,床席支离,刀圭无效,时发时止,骨瘦形销。不数年而逋负曰增,物议日起,老亲又以盟妓一端,憎恶日甚,余则调停中立。已非生人之境矣。
芸一向患有血疾,这是因为她弟弟克昌外出不归,母亲金氏又思念儿子而病故,悲伤过度引起的。自从认识憨园之后,有一年多未发病,我正庆幸她遇到了良药。憨园却被有权势的人夺走了。人家以千金为聘礼,且许诺赡养她的母亲,这样佳人就属于沙吒利一样的人了。我知道了这件事但不敢说。芸等到去探望时才发现,她回来哭着对我说:“没想到憨园竟然如此冷漠!”我回答道:“这是你自作多情。像她们这样的人哪有真情可言?何况享受富贵荣华的人,未必会甘心于贫贱之事。与其将来后悔,不如现在了结这段事情。”于是我劝慰她多次。然而芸始终对自己被愚弄而愤怒,结果血疾再次发作。她身体日渐虚弱,服药无济于事,疾病时好时坏,骨瘦如柴。几年过去,旧恨加深,外界的非议日益增多,父母也因她与娼妓结拜的事更加厌恶她。我则从中调停,但这些都已让人无法再活下去了。
芸生一女名青君,时年十四,颇知书,且极贤能,质钗典服,幸赖辛劳。子名逢森,时年十二,从师读书。余连年无馆,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,三日所进,不敷一日所出,焦劳困苦,竭蹶时形。隆冬无裘,挺身而过,青君亦衣中股栗,犹强曰“不寒”。因是芸誓不医药。偶能起床,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,倩人绣《心经》一部,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,且利其绣价之丰,竟绣焉。而春煦行色匆匆,不能久待,十日告成,弱者骤劳,致增腰酸头晕之疾。岂知命薄者,佛亦不能发慈悲也!
芸生有一个女儿叫青君,当时年龄十四岁,读了不少书,而且贤惠能干,家里变卖银钗、典当衣物这些事情,都靠她出力。还生有一个儿子叫逢森,当时年龄十二岁,正在跟着老师读书。我一连几年没有坐馆,而是在家开了一家书画铺。然而,三天的收入还不及一天的开销,我焦虑困苦,经常为生计所困。深冬时节没有皮衣可穿,只能咬牙坚持。青君因衣服单薄而冻得浑身发抖,她却坚称“不冷”。由于这个原因,芸发誓不再花钱看病买药。这时,她偶尔能够起床走动,正好有一个名叫周春煦的朋友从福郡王那里回来,要找人绣一部《心经》。芸觉得绣《心经》可以消灾降福,而且觉得刺绣的工钱很高,就绣了起来。然而周春煦行程匆忙,不能耽搁太久,芸只用了十天时间赶了出来。身体虚弱之人骤然辛劳,结果又增加了腰酸头晕的毛病。岂知薄命之人,就是佛也不能发慈悲啊!
绣经之后,芸病转增,唤水索汤,上下厌之。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,放利债为业,时倩余作画,因识之。友人某间渠借五十金,乞余作保,余以情有难却,允焉,而某竟挟资远遁。西人惟保是问,时来饶舌,初以笔墨为抵,渐至无物可偿。岁底吾父家居,西人索债,咆哮于门。吾父闻之,召余诃责曰:“我辈衣冠之家,何得负此小人之债!”正剖诉间,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锡山华氏,知其病,遣人问讯。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,因愈怒曰:“汝妇不守闺训,结盟娼妓;汝亦不思习上,滥伍小人。若置汝死地,情有不忍.姑宽三日限,速自为计,退必首汝逆矣!”
绣完《心经》后,芸的病情恶化,需要频频唤水要汤,家里其他人都对她生起了厌恶之情。这时,有个从西边来的人在我画铺的左边租了房子,以放贷为生。他经常请我作画,我们因此结识。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向他借了五十两银子,找我做保人。由于情面难以推辞,我答应了,但这个朋友却拿着钱逃到远方躲避。西人找到我要债,经常来纠缠。起初我拿书画作抵押,渐渐地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偿还了。到了年末,我父亲在家居住,西人来讨债,在门口大声喧哗。我父亲听到后把我叫过去训斥道:“我们是衣冠之家,怎么会拖欠这种小人的债?”我正想解释,这时芸的一个从小结拜的姐妹锡山华氏,得知芸生病后派人来探望。我父亲误以为是憨园派来的人,更加愤怒,说道:“你媳妇不守妇道,竟与娼妓结拜;而你也不思上进,竟与小人为伍。若是将你置于死地,我于情又不忍心。姑且宽限你三天时间,你赶快自己想办法解决,过了时限,我一定告发你。”
芸闻而泣曰:“亲怒如此,皆我罪孽。妾死君行,君必不忍;妾留君去,君必不舍。姑密唤华家人来,我强起问之。”因令青君扶至房外,呼华使问曰:“汝主母特遗来耶?抑便道来耶?”曰:“主母久闻夫人卧病,本欲亲来探望,因从未登门,不敢造次,临行嘱咐:“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,不妨到乡调养,践幼时灯下之言。”盖芸与同绣日,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。因嘱之曰:“烦汝速归,禀知主母,于两日后放舟密来。”
芸听到消息,哭道:“你父亲如此生气,都是我的罪孽。让我死在这,你离开,你必然不忍心;把我留下,你离开,你必定舍不得。姑且悄悄把华家的人喊来,我强打精神起来问他。”于是女儿青君扶她到室外,将华家派来的人叫过来询问:“你是特地受主母派遣来的,还是顺路过来的?”那位华家的人回答道:“我主母早已听说夫人卧病在床,本想亲自前来探望,但因从未踏足此地,不敢擅自造访。她临行前嘱咐我:‘如果夫人不嫌乡间简陋而感到不快,不妨去乡下调养,实现我们小时候在灯下所许下的诺言。’”芸和华氏一同刺绣时曾发过互相在疾病时互相扶持的誓言。芸吩咐那位华家的人说:““烦劳你赶快回去,禀告你家主母,让她两天后暗中派艘小船过来。”
其人既退,谓余曰:“华家盟姊情逾骨肉,君若肯至其家,不妨同行,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,留之累亲又不可,必于两日内安顿之。”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,愿得青君为媳妇。芸曰:“闻王郎懦弱无能,不过守成之子,而王又无成可守。幸诗礼之家,且又独子,许之可也。”余谓荩臣曰:“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,欲媳青君,谅无不允。但待长而嫁,势所不能。余夫妇往锡山后,君即禀知堂上,先为童熄;何如?”荩臣喜曰:“谨如命”。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。
那个人走后,芸对我说:“我和华家的结拜姐姐,情逾骨肉,你要是肯到她家去,不妨一起同行。只是带着儿女同去不方便,把他们留下来连累双亲也不行。一定得在两天内把两个孩子安顿好。”当时我有一个表兄王荩臣,他的儿子名叫韫石,希望娶青君为媳妇。芸说:“听说王韫石性情软弱无能,只是个守成之人,不过王家也并无可守的家业。幸好他生于诗礼之家,而且是独子,将青君许配给他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。”我便对王荩臣说:“我父亲与你有甥舅之谊,你想娶青君做儿媳妇,想来他不会不答应。只是等女儿长大了再出嫁,现在的形势不允许。我夫妇去了锡山后,你告知我父母,先将女儿领去做童养媳,如何?”王荩臣高兴地答道:“就照你说的来办。”至于逢森,我也托朋友夏揖山推荐他去学做生意。
安顿已定,华舟适至,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。芸曰:“孑然出门,不惟招邻里笑,且西人之项无着,恐亦不放,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。”余曰:“卿病中能冒晓寒耶?”芸曰;“死生有命,无多虑也。”密禀吾父,办以为然。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,令逢森先卧。青君泣于母侧,芸嘱曰:“汝母命苦,兼亦情痴,故遭此颠沛,幸汝父待我厚,此去可无他虑。两三年内,必当布置重圆。汝至汝家须尽妇道,勿似汝母。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,必善视汝。所留箱笼什物,尽付汝带去。汝弟年幼,故未令知,临行时托言就医,数日即归,俟我去远告知其故,禀闻祖父可也。”旁有旧妪,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,愿送至乡,故是时陪傍在侧,拭泪不已。将交五鼓,暖粥共啜之。芸强颜笑曰:“昔一粥而聚,今一粥而散,若作传奇,可名《吃粥记》矣。”逢森闻声亦起,呻曰:“母何为?”芸曰:“将出门就医耳。”逢森曰:“起何早?”曰:“路远耳。汝与姊相安在家,毋讨祖母嫌。我与汝父同往,数日即归。”鸡声三唱,芸含泪扶妪,启后门将出,逢森忽大哭曰:“噫,我母不归矣!”青君恐惊人,急掩其口而慰之.当是时,余两人寸肠已断,不能复作一语,但止以“匆哭”而已。青君闭们后,芸出巷十数步,已疲不能行,使妪提灯,余背负之而行。将至舟次,几为逻者所执,幸老妪认芸为病女,余为婿,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,闻声接应,相扶下船。解维后,芸始放声痛哭。是行也,其母子已成永诀矣!
安顿完毕,华家派来的小船刚好到了,这天是庚申年的腊月廿五日。芸说:“孤单地离开家,不光招惹邻里笑话,而且那个西人的债还没有着落,恐怕不会放过我们,一定得在明天五更时分悄悄离开。”我问道:“你病中能受得了早上的风寒吗?”芸说:“死生有命,不要再多虑了。”我悄悄禀告父亲,他也同意这样做。当天晚上,我们先把半担行李挑上船,让逢森先睡觉。青君坐在母亲身边哭泣。芸安慰道:“你母亲命运多舛,再加上一片痴情,所以有这般颠沛流离。幸好你父亲对我十分关怀,此行你不必有任何顾虑。两三年内,我们一定能够团聚。你到了王家后,务必恪守妇道,不要像你母亲这样。你公公、婆婆以有你这样的儿媳妇感到幸运,必然会善待你。我留在箱柜里的东西,都带给你去王家。弟弟还小,所以没有告诉他。临走时,我告诉他我外出求医,过些时候会回来。等我离开后,你告诉他实情,再去禀告祖父就可以了。”旁边有个老妇人,就是前卷中所说赁她家房屋消夏避暑的那位老妇人,她愿意送我们到乡下。此时她陪在旁边,不停擦着眼泪。将近五更时分,我们热了些粥,大家一起吃。芸勉强挤出笑容说:“过去因为一碗粥而聚在一起,如今却因为一碗粥而要分离。如果写戏的话,可以叫做《吃粥记》了。”逢森听到声音也醒了过来,轻声抱怨道:“母亲要做什么呢?”芸回答说:“准备出门求医。”逢森又问:“为什么这么早起床呢?”芸解释道:“因为路程远。你和姐姐在家安心待着,不要让祖母生气。我和你父亲一同出去,几天后就会回来。”这时,鸡叫了三声。芸含泪扶着老妇人,准备从后门出发。逢森突然大哭道:“唉,我母亲不会再回来了!”青君担心引起他人注意,赶紧捂住他的嘴巴,并安慰他。此时此刻,我们二人寸肠已断,说不出一句话来,只是制止逢森不要哭而已!青君关上门后,芸刚走出小巷十来步,就已疲惫得走不动。我叫老妇人提着灯,自己背着芸往前走。快到小船停泊的地方时,差一点儿被巡逻的人抓住。幸亏老妇人说芸是她生病的女儿,说我是她女婿,而且船夫都是华家的人,听到声音后过来接应,大家相互扶着下船。解缆开船之后,芸开始放声痛哭。这次出行对他们母子来说,已是生离死别了。
华名大成,居无锡之东高山,面山而居,躬耕为业,人极朴诚,其妻夏氏,即芸之盟姊也。是日午未之交,始抵其家。华夫人已倚门而侍,率两笑女至舟,相见甚欢,扶芸登岸,款待殷勤。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,将芸环视,有相问讯者,有相怜惜者,交头接耳,满室啾啾。芸谓华夫人曰:“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。”华曰:“妹莫笑,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。”自此相安度岁。
姓华的人名叫大成,居住在无锡的东高山,面山而居,以务农为生,为人十分朴实和诚恳。他的妻子夏氏是芸的结拜姐姐。当天午未时分,我们终于到达了他们家。此时华夫人已经靠在门口等候,带着两个小女儿来到船边,大家见面十分欢乐。她们扶着芸上岸,热情款待。四邻的妇人和孩子们也都聚集到华家,围着芸打量着。有的互相问候,有的表示同情,满屋子都热闹喧嚣。芸对华夫人说:“今天感觉就像是渔夫来到桃花源一样。”华夫人回答道:“妹妹别笑话,乡下人是见识少,多有奇怪之处。”从此,我们在这里安心度过了新年。
至元宵,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,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,神情态度渐可复元。余乃心安,与之私议曰:“我居此非计,欲他适而短于资,奈何?”芸曰:“妾亦筹之矣。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,十年前曾借君十金,适数不敷,妾典钗凑之,君忆之耶?”余曰:“忘之矣。”芸曰:“闻靖江去此不远,君盍一往?”余如其言。
到了元宵节时,才隔了两旬,芸已经能够逐渐站起来走路了。那天晚上我们在打麦场里看龙灯,看到她的神情和气色慢慢恢复,我才放下心来。私下里我和她商议说:“我们不能长期留在这里。想要搬迁但又缺乏资金,该怎么办呢?”芸回答道:“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。你的姐夫范惠来现在在靖江盐公堂做会计,十年前他曾向你借过十两银子,当时金额不够,我还抵押了一只银钗凑齐了钱,你还记得吗?”我说:“已经忘了。”芸接着说:“听说靖江离这里不远,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一趟呢?”我就按她的话去做。
时天颇暖,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,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。是夜宿锡山客旅,赁被而卧。晨起趁江阴航船,一路逆风,继以微雨。夜至江阴江口,春寒彻骨,沽酒御寒,囊为之罄。踌躇终夜,拟卸衬衣质钱而渡。十九日北风更烈,雪势犹浓,不禁惨然泪落,暗计房资渡费,不敢再饮。正心寒股栗间,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,入店,以目视余,似相识者。余曰:“翁非泰州曹姓耶?”答曰:“然。我非公,死填沟壑矣!今小女无恙,时诵公德。不意今日相逢,何逗留于此?”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,本微贱,一女有姿色,已许婿家,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,致涉讼,余从中调护,仍归所许,曹即投入公们为隶,叩首作谢,故识之。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,曹曰:“明日天晴,我当顺途相送。”出钱沽酒,备极款洽。二十日晓钟初动,即闻江口唤渡声,余惊起,呼曹同济。曹曰:“勿急,宜饱食登舟。”乃代偿房饭钱,拉余出沽。余以连日逗留,急欲赶渡,食不下咽,强啖麻饼两枚。及登舟,江风如箭,四肢发战。曹曰:“闻江阴有人缢于靖,其妻雇是舟而往,必俟雇者来始渡耳。”枵腹忍寒,午始解缆。至靖,暮烟四合矣。曹曰:“靖有公堂两处,所访者城内耶?城外耶?”余踉跄随其后,且行且对曰:“实不知其内外也。”曹曰:“然则且止宿,明日往访耳。”进旅店,鞋袜已为泥淤湿透,索火烘之,草草饮食,疲极酣睡。晨起,袜烧其半,曹又代偿房饭钱。访至城中,惠来尚未起,闻余至,披衣出,见余状惊曰:“舅何狼狈至此?”余曰:“姑勿问,有银乞借二金,先遣送我者。”惠来以香饼二圆授余,即以赠曹。曹力却,受一圆而去。余乃历述所遭,并言来意。惠来曰:“郎舅至戚,即无宿逋,亦应竭尽绵力,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,正当盘帐之时,不能挪移丰赠,当勉描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,何如?”余本无奢望,遂诺之.
当时天气比较暖和,穿着织绒袍、哔叽马褂还觉得热。这天是辛酉年正月十六日。当天夜里住在锡山旅馆,租了条被子睡下。早晨起来,搭乘到江阴的船,一路上顶风,不久又下起小雨。夜间到了江阴江口,春寒透骨,于是买酒御寒,结果把口袋里的钱都花光了。整个夜里犹豫不定,准备把衬衣脱下来典些钱以便渡江。到了十九日,北风更加猛烈,雪也越下越大,不禁惨然落泪。暗自计算房钱和渡江的费用,不敢再饮酒了。正在心寒体颤的时候,忽然遇见一个老人,穿着草鞋,戴着斗笠,背着黄包。走进旅店后,他眼神上下打量我,好像认识的样子。我问道:“老人莫非泰州姓曹的?”老人答道:“是的。当年要不是您,我早死掉埋在沟里了。如今小女安然无恙,时常念诵您的恩德。没想到今天相逢,您为什么逗留在这里?”我在泰州游幕的时候,遇到了一个姓曹,他们家境贫寒,但有个女儿颇有姿色,并已经许配给别人。不料,有个有权势的人想借贷谋求曹家女儿,结果引起了官府的纠纷。我介入调解,保护曹家女儿嫁给了原定的未婚夫。随后,姓曹的老人进了公门当差役,向我磕头表示感谢,我们因此结识。我向他讲述了自己投亲遇雪的经历。曹姓老人说:“明天天晴,我顺路护送您过去。”他出钱买酒,对我很是热情。二十日,清晨钟声刚响,就听到江口喊人渡江的声音。我惊慌地起身,叫曹姓老人一同离开。他安慰道:“不用急,先吃饱再上船。”他帮我结清了房费和饭费,拉着我出去喝酒。我因为连日来的匆忙,急着要赶渡江,吃不下东西,只勉强吃了两个麻饼。登上船后,江风刺骨,寒冷使我的四肢颤抖不止。曹姓老人告诉我:“听说有个江阴人在靖江吊死,他的妻子要雇这艘船过去,必须等到雇主来才能出发。”我忍受着饥饿和寒冷,直到中午才解缆开船。到了靖江,已暮烟四合。曹姓老人说:“靖江有两处盐公堂,你要找的人是住在城内,还是住在城外呢?”我踉跄着跟在他身后,边走边回答:“我实在不知道他是住在城内还是城外。”曹姓老人说:“既然这样,我们就停下来住宿,明天再找吧。”住进旅馆后,发现鞋子、袜子都已被泥水湿透,于是找火来烘烤,草草吃了晚饭,因疲劳不堪,就酣睡起来。第二天早上起来,发现袜子被火烧了一半。曹姓老人又替我付了房钱、饭钱。我们找到城里,范惠来还未起床。听说我到了,披着衣服出来,看到我窘迫的样子,他吃惊地问道:“舅兄为什么狼狈到如此地步?”我说:“且别问,请你借二两银子,我先打发送我来的人。”范惠来把两块番银给我,我即刻送给曹姓老人。他坚决拒绝,最后只拿了一块走了。我这才把途中遇到的情况告诉范惠来,并说明来意。范惠来说:“舅兄是至亲,即使没有过去的旧债,我也应竭尽微薄之力。无奈航海的盐船刚刚被盗,正在盘点清账,没有更多的钱款给你。我会尽力筹措番银二十块,以还旧债,如何?”我本来就没有奢望,于是答应了他。
留住两日,天已晴暖,即作归计。二十五日仍回华宅。芸曰:“君遇雪乎?”余告以所苦。因惨然曰:“雪时,妾以君为抵靖,乃尚逗留江口。幸遇曹老,绝处逢生,亦可谓吉人天相矣。”越数日,得青君信,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,荩臣请命于吾父,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。儿女之事粗能了了,但分离至此,令人终觉惨伤耳。
留下来住了两天,天已转晴变暖,便打算回去。二十五日,我仍回到华氏家中。芸问道:“你遇到雪了吗?”我将途中的困苦告诉了她。芸难过地说:“下雪的时候,我以为你已到达靖江,没想到你还在江口逗留。幸好遇到曹姓老人,绝处逢生,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了。”过了几天,收到了青君的来信,知道逢森已被夏揖山推荐到店里做事。王荩臣向我父亲请示,择定正月二十四日把她接过去。儿女的事情草草地解决了,但一家人分离到这种地步,让人总是觉得凄惨悲伤。
二月初,日暖风和,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,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,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,代司笔墨,身心稍定。至明年壬戌八月,接芸书曰:“病体全廖,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,终觉非久长之策了,愿亦来邗,一睹平山之胜。”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,临河两椽,自至华氏接芸同行。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,帮司炊爨,并订他年结邻之约。
二月初,日暖风和。我用在靖江拿到的银两,简单置办了行装,到邗江盐署去拜访老朋友胡肯堂。贡局诸位管事者推荐我到局里做事,负责笔墨之事,身心才稍稍安定下来。壬戌年八月,我收到了芸的来信,信中写道:“我的病已经好了,但寄居在非亲非友的家里,总觉得不够长久。我想去邗江看看平山的风景。”于是我在邗江春门外的河边租了两间房子。然后我去华家接芸过来。华夫人送给我们一个小男仆叫阿双,帮忙做饭烧火,并约定将来大家要结邻而居。
时已十月,平山凄冷,期以春游。满望散心调摄,徐图骨肉重圆。不满月,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,余系友中之友,遂亦散闲。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,强颜慰藉,未尝稍涉怨尤。至癸亥仲春,血疾大发。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,芸曰:“求亲不如求友。”余曰:“此言虽是,亲友虽关切,现皆闲处,自顾不遑。”芸曰:“幸天时已暖,前途可无阻雪之虑,愿君速去速回,勿以病人为念。君或体有不安,妾罪更重矣。”时已薪水不继,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,实则囊饼徒步,且食且行。向东南,两渡叉河,约八九十里,四望无村落。至更许,但见黄沙漠漠,明星闪闪,得一土地祠,高约五尺许,环以短墙,植以双柏,因向神叩首,祝曰:“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,欲假神祠一宿,幸神怜佑。”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,以身探之,仅容半体。以风帽反戴掩面,坐半身于中,出膝于外,闭目静听,微风萧萧而已。足疲神倦,昏然睡去。及醒,东方已白,短墙外忽有步语声,急出探视,盖土人赶集经此也。问以途,曰;“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,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,过八墩即靖江,皆康庄也。”余乃反身,移炉于原位,叩首作谢而行。过泰兴,即有小车可附。申刻抵靖。投刺焉。良久,司阍者曰:“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。”察其辞色,似有推托,余诘之曰:“何日可归?”曰:“不知也。”余曰:“虽一年亦将待之。”阍者会余意,私问曰:“公与范爷嫡郎舅耶?”余曰:“苟非嫡者,不待其归矣。”阍者曰:“公姑待之。”越三日,乃以回靖告,共挪二十五金。
当时已是十月,平山一带凄清寒冷,只能等到春天再游玩了。满指望在这里散心调养,再筹划与孩子们重新团聚的事情。谁知不到一个月,贡局管事的忽然裁员十五个,我只是朋友的朋友,于是也闲散在家。芸起初还想尽各种办法替我谋划,强装笑脸安慰我,没有任何埋怨责怪。到癸亥年仲春,芸的血疾又发作了。我想再到靖江,请范惠来帮忙。芸说:“求亲不如求友。”我说:“话说得有道理,无奈朋友们虽关切我们,但他们都在家闲着,自顾不暇。”芸说:“幸好天气已暖,去靖江的路上没有雨雪的阻碍。希望你速去速回,不要挂念我的病。你倘若身体不安,我的罪孽就更重了。”当时生活已经困难,我假装租了一匹骡子,让芸安心在家,实际上装满了面饼的袋子,徒步上路,边走边吃。向东南两次渡过叉河,走了约八九十里,四处看看,没有村落。到了深夜,只见黄沙漠漠,繁星闪烁,终于找到一个土地庙。庙高约五尺,周围有矮墙,种有两棵柏树。我向神像磕头,恳求道:““苏州沈某投亲,在这里迷路,想借神祠住上一宿,请神灵可怜保佑。”我将小石香炉移至一旁,试探身体,只能容下半个身子。我将风帽反戴遮住脸,半身坐在里面,腿露在外,闭目静听,微风萧萧而已。两脚疲劳,精神困倦,不久便昏然睡去。等到我醒来时,东方已经泛白,短墙外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。我急忙出去看,原来是当地人在这里赶集。向他们询问路线,他们告诉我:“往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。穿过县城向东南,隔十里有一个土墩,再走过八个土墩就是靖江,都是大路。”我立即回到土地庙,将小石香炉放回原处,向神灵磕头表示感谢,然后上路。经过泰兴后,有了可以乘坐的小车。申刻时分,抵达了靖江。我递上名帖,等了很长时间,看门人告诉我:“范爷因公去常州了。”他说话的口气显得有些推托,我便问道:“他什么时候回来?”他回答说:“不清楚。”我告诉他:“即使他去一年我也等他。”看门人明白了我的决心,私下问我:“你和范爷是嫡亲郎舅吗?”我回答说:“如果不是亲戚,我也不会等他。”看门人说:“您且等着。”过了三天,告诉我范惠来回到靖江,我从范惠来那里一共筹措了二十五两银子。
雇骡急返,芸正形容惨变,咻咻涕泣。见余归,卒然曰:“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?倩人大索,今犹不得。失物小事,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,今若逃归,中有大江之阻,已觉堪虞,倘其父母匿子图诈,将奈之何?且有何颜见我盟姊?”余曰:“请勿急,卿虑过深矣。匿子图诈,诈其富有也,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,况携来半载,授衣分食,从未稍加扑责,邻里咸知。此实小奴丧良,乘危窃逃。华家盟姊赠以匪人,彼无颜见卿,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?今当一面呈县立案,以杜后患可也。”芸闻余言,意似稍释。然自此梦中呓语,时呼“阿双逃矣”,或呼“憨何负我”,病势日以增矣。
我雇匹骡子急忙往回赶。。芸的脸色变得难看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看到我回来,她突然说:“你知道昨天中午阿双带着东西逃跑的事吗?我已经请人到处寻找,但至今未果。丢失物品是小事,人是他母亲临走前再三交代托付的。如今他若是逃往家中,途中有一条大江阻隔,我非常担心。倘若他父母把儿子藏匿起来图谋敲诈,那该怎么办呢?而且哪有脸面去见我的盟姐呢?”我安慰道:“不要着急,你想得太多了。把儿子藏匿起来图谋敲诈,也要敲诈富有的人,我们夫妻俩不过是肩上担着一张嘴。此外,我们已经把他带了半年,给了他衣服和食物,从未责备或打骂过他,周围的邻居都知道。这是小奴才丧尽天良,趁人之危偷偷逃跑。华家的盟姐把这样的人送给我们,她没有脸面来见你,你反过来怎么说没有脸面见她呢?如今应该禀告县衙立案,以杜绝后患就可以了。”芸听了我的话,心情似乎有些放松。但是从此她在说梦话时,经常喊道“阿双逃跑了”,或者喊道“憨园为什么辜负我”,而病情也一天天加重了。
余欲延医诊治,芸阻曰;“妾病始因弟亡母丧,悲痛过甚,继为情感,后由忿激,而平素又多过虑,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,而不能得,以至头眩、怔忡诸症毕备,所谓病人膏盲,良医束手,请勿为无益之费。忆妾唱随二十三中,蒙君错爱,百凡体恤,不以顽劣见弃,知己如君,得婿如此,妾已此生无憾!若布衣暖,菜饭饱,一室雍雍,优游泉石,如沧浪亭、萧爽楼之处境,真成烟火神仙矣。神仙几世才能修到,我辈何人,敢望神仙耶?强而求之,致干造物之忌,即有情魔之扰。总因君太多情,妾生薄命耳!”因又呜咽而言曰:“人生百年,终归一死。今中道相离,忽焉长别,不能终奉箕帚、目睹逢森娶妇,此心实觉耿耿。”言已,泪落如豆。余勉强慰之曰:“卿病八年,恹恹欲绝者屡矣,今何忽作断肠语耶?”芸曰:“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,闭目即飘然上下,如行云雾中,殆魂离而躯壳存乎?”余曰:“此神不收舍,服以补剂,静心调养,自能安痊。”芸又唏嘘曰:“妾若稍有生机—线,断不敢惊君听闻。今冥路已近,苟再不言,言无日矣.君之不得亲心,流离颠沛,皆由妾故,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,君亦可免牵挂。堂上春秋高矣,妾死,君宜早归。如无力携妾骸骨归,不妨暂居于此,待君将来可耳。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,以奉双亲,抚我遗子,妾亦瞑目矣。”言至此,痛肠欲裂,不觉惨然大恸。余曰:“卿果中道相舍,断无再续之理,况‘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’耳。”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,仅断续叠言“来世”二字,忽发喘口噤,两目瞪视,千呼万唤已不能言。痛泪两行,涔涔流溢.既而喘沥微,泪渐干,一灵缥缈,竟尔长逝!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。当是时,孤灯一盏,举目无亲,两手空拳,寸心欲碎。绵绵此恨,曷其有极!
我想去找医生治病。芸却制止我说:“我的病最初是因为弟弟外出,母亲去世,悲痛过度所致;接着又因为情感问题,之后由于愤怒,日常生活中的过度思虑。我一直希望尽力做一个好媳妇,但最终未能如愿,导致头晕目眩等各种疾病相继而至。人们通常说病入膏肓,良医束手,请不要再花无益的钱了。回想我跟随你已有二十三年,蒙你的错爱,百般体恤,不因我顽劣而抛弃。有你这样的知音,拥有你这样的丈夫,我此生已无遗憾。像穿着布衣暖和,菜饭吃饱,一家人和睦相处,到泉石间游玩,如沧浪亭、萧爽楼等处,真成了烟火神仙。真正的神仙修行几世方可成就,我们凡人岂敢奢望成仙?强行索求,以致引起上天的嫉妒,就有了情魔的干扰。总之是因为你太多情,我生来薄命啊!”接着又呜咽着说道:“人生百年,终归一死。如今我们中途相离,忽然永别,我不能终身服侍你,不能亲眼看到逢森娶媳妇,心里实在难以释怀。”说完,泪落如豆。我强忍悲伤安慰她说:“你患病八年,虚弱欲绝也已有好多次了。为什么今天突然说这些断肠话呢?”芸说:“连着几天梦见我父母派船来接,闭上眼睛便觉得自己飘上飘下,如同行进在云雾中,大概是魂魄已离开只剩下躯壳了吧?”我说:“这是神不守舍,服些补药,静心调养,自能安然痊愈。”芸再次唏嘘道:“如果我还有一丝生机,绝不会用这些话来吓唬你。现在冥途临近,如果不说出来,就来不及了。你无法得到双亲的欢心,流离失所,全因我而起。我死后,双亲的心自能挽回,你也可以免去牵挂。他们年事已高,我去世后,你应该尽早回去。如果没有力量把我的骸骨带回去,不妨暂时在此停柩,等你将来再解决也不迟。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品德高尚、才能出众的人,侍奉双亲,抚养孩子,我就可以瞑目了!”说到这里,芸伤心欲绝,不禁放声大哭。我说:“你要真是中途相舍的话,我断没有续弦的道理,何况古人说‘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’。”芸抓住我的手,想说些什么,但只能断断续续地重复着“来世”两个字。突然间,她开始急促地喘息,嘴紧闭,双眼瞪视着我,任凭我千呼万唤,她已无法开口,两行清泪不停地从眼角流下。随着她的喘息渐渐微弱,泪水也逐渐止息,她的灵魂飘然而去,从此永别。那一天是嘉庆癸亥年三月三十日。此刻孤灯独照,我举目无亲,两手空拳,寸心欲碎。绵绵此恨,哪里有个尽头!
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,余尽室中所有,变卖一空,亲为成殓。呜呼!芸一女流,具男子之襟怀才识。归吾门后,余日奔走衣食,中馈缺乏,芸能纤悉不介意。及余家居,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。卒之疾病颠连,赍恨以没,谁致之耶?余有负闺中良友,又何可胜道哉?!奉劝世间夫妇,固不可彼此相仇,亦不可过于情笃。话云“恩爱夫妻不到头”,如余者,可作前车之鉴也。
感谢我的朋友胡肯堂资助了十两银子,我又将室内所有的东西变卖一空,亲自为芸料理丧事。唉!芸虽是女性,却有着男子般的胸怀和才智。自从嫁入我家,我每日为了生计奔波,生活艰难,芸却从不怨言。我在家居住的时候,二人只是以文字相辩析而已。最终,她生病颠连,含恨离去,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?我有负闺中良友的地方,又哪能说得完呢?我劝告世间的夫妇,虽然不可彼此反目成仇,但也不可过于情深义重。俗话说“恩爱夫妻不到头”,像我这样的情况,可以作为前车之鉴啊!
回煞之期,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,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,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,置旧鞋于床下,以待魂归瞻顾,吴下相传谓之“收眼光”。延羽士作法,先召于床而后遣之,谓之“接眚”。邗江俗例,设酒肴于死者之室。一家尽出,调之“避眚”。以故有因避被窃者。芸娘眚期,房东因同居而出避,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。众冀魄归一见,姑漫应之。同乡张禹门谏余曰:“因邪入邪,宜信其有,勿尝试也。”余曰:“所以不避而待之者,正信其有也。”张曰:“回煞犯煞不利生人,夫人即或魂归,业已阴阳有间,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,应避者反犯其锋耳。”时余痴心不昧,强对曰:“死生有命。君果关切,伴我何如?”张曰:“我当于门外守之,君有异见,一呼即入可也。”余乃张灯入室,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,不禁心伤泪涌。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,忍泪睁目,坐床而待。抚其所遗旧服,香泽犹存,不觉柔肠寸断,冥然昏去。转念待魂而来,何去遽睡耶?开目四现,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,缩光如豆,毛骨悚然,通体寒栗。因摩两手擦额,细瞩之,双焰渐起,高至尺许,纸裱顶格几被所焚。余正得借光四顾间,光忽又缩如前。此时心舂股栗,欲呼守者进观,而转念柔魂弱魄,恐为盛阳所逼,悄呼芸名而祝之,满室寂然,一无所见,既而烛焰复明,不复腾起矣。出告禹门,服余胆壮,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。
到了回煞的日子,民间传说,死者的灵魂会随着煞气返回家中。因此,房间内的陈设必须摆放得像死者生前一样,床上要铺上死者生前的旧衣服,床下放上旧鞋子,等待死者的灵魂来访。在吴地,这个仪式称作“收眼光”。人们请道士作法,先把魂魄招到床上,然后再打发走,这叫作“接眚”。邗江的民间风俗是在死者生前居住的房间里摆上酒菜,一家人都出去,这叫作“避眚”。因为这个缘故,还有因此导致家中被窃的事情。芸的眚期到了,房东因与我们同住而外出避让,邻居告诫我也要在摆好酒菜后离开。我希望能在芸的灵魂归来时见上一面,只好口头答应了。同乡张禹门劝我道:“涉及邪气之事,应该信以为真,你不必冒险。”我回答道:“我留在这里的原因,正是因为相信有此事。”张禹门说:“回煞犯煞,这对活着的人不吉利。即使夫人的灵魂归来,阴阳相隔,我担心的是想看到的却什么都看不到,该回避的反而没有办法回避。”当时痴心不改,执意要做,说:“生死有命。您要真心关心我,就留在这里陪我。”张禹门答道:“我在门外守着,你要是发现什么异常,喊一声我就进来了。”我点上灯,步入室内。房间的陈设摆放得和芸生前一样,但她那熟悉的声音和笑容再也无法见到,我不禁伤心落泪。我担心泪水模糊了视线,无法看到期待的场景,只好忍着眼泪,睁大眼睛坐在床上等待。我抚摸着她留下的旧衣物,那仍然飘溢着香味,不禁感到柔肠寸断,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。转念一想,我在这里等待魂魄归来,怎么能这么快睡着?我睁开眼睛,四处环顾,只见桌上两根蜡烛微弱地闪着青光,光线微弱得像豆粒一样小,让我感到毛骨悚然,全身颤抖。我赶紧用手擦了擦额头,专心盯着蜡烛,只见其光亮逐渐升起,高约一尺,用纸裱糊的天花板差点儿被火烧到。我正借着灯光四处观望,突然间光亮又缩回原来的大小。这时我心跳加快,全身颤抖。我想喊在外守候的张禹门进来看看,但又想到柔魂弱魄,担心她被阳气逼迫,只好悄悄地喊着芸的名字为她祈祷。整个房间静悄悄的,一片寂静。不久蜡烛又重新亮起,但没有再发生异动。我出去向张禹门描述我所见到的,他称赞我胆量大,但他哪里知道我不过是一时情痴罢了。
芸没后,忆和靖“妻梅子鹤”语,自号梅逸。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,俗呼郝家宝塔。买一棺之地,从遗言寄于此。携木主还乡,吾母亦为悲悼,青君、逢森归来,痛哭成服。启堂进言曰:“严君怒犹未息,兄宜仍往扬州,俟严君归里,婉言劝解,再当专札相招。”余遂拜母别子女,痛哭一场,复至扬州,卖画度日。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,影单形只,备极凄凉,且偶经故居,伤心惨目。重阳日,邻冢皆黄,芸墓独青,守坟者曰:“此好穴场,故地气旺也。”余暗祝曰:“秋风已紧,身尚衣单,卿若有灵,佑我图得一馆,度此残年,以持家乡信息。”未几,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,倩余代庖三月,得备御寒之具。封篆出署,张禹门招寓其家。张亦失馆,度岁艰难,商于余,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,且告曰:“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,一俟得有乡音,偿我可也。”是年即寓张度岁,晨占夕卜,乡音殊杳。
芸去世后,我想到和靖有“妻梅子鹤”的话,就自号“梅逸”。暂时将芸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,俗称“郝家宝塔”。买了一块停棺的地方,按照芸的遗言将其骸骨寄放在这里。我带着她的牌位回家,母亲也感到悲伤,青君、逢森回来,听到消息都痛哭起来,穿上丧服守孝。启堂劝我道:“父亲的怒气还没有平息,哥哥应当还到扬州去,等父亲回家,我婉言劝解,然后再专门去信喊你回来。”我告别母亲和子女们,痛哭一场,然后来到扬州,靠卖画为生。由此能经常在芸的坟墓上哭诉。影单形只,十分凄凉。有时经过旧居,心中伤感难忍,不禁落泪。到了重阳节,周围的坟墓都被黄色的菊花装饰,唯独芸的坟墓上绿色一片。看守坟墓的人告诉我:“这块墓地风水很好,因此地气很旺。”我暗自祈祷:“秋风已紧,我身上的衣服还很单薄,你若是有灵的话,保佑我找到一个馆坐,度过这个残年,以等待来自家乡的音信。”不久,江都游幕的章驭庵先生因家中丧事要回浙江安葬亲人,邀请我代他料理事务三个月。借此机会,我得以购置一些御寒用品。代理期满后,我离开官署,张禹门邀请我暂住在他家。此时张禹门也因失去官职而困顿,过年时心情格外沉重。我们商议后,我将仅剩的二十两银子借给了他,并告诉他:“这原是留着为亡妻迁柩的费用,等到家里有消息来,再还我就可以了。”这一年,我在张禹门家里过年,早晚都期待着消息,然而家中始终没有音信。
至甲子三月,接青君信,知吾父有病。即欲归苏,又恐触旧忿。正趑趄观望间,复接青君信,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。刺骨痛心,呼天莫及。无暇他计,即星夜驰归,触首灵前,哀号流血。呜呼!吾父一生辛苦,奔走于外。生余不肖,既少承欢膝下,又未侍药床前,不孝之罪何可逭哉!吾母见余哭,曰:“汝何此日始归耶?”余曰:“儿之归,幸得青君孙女信也。”吾母目余弟妇,遂默然。余入幕守灵至七,终无一人以家事告,以丧事商者。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,故亦无颜询问。
到甲子年三月,我接到青君的来信,得知我父亲患病。本想回苏州,但是又担心触动旧怨。正在犹豫观望的时候,又接到青君写来的信,悲痛地获悉我父亲已辞世的消息。刺骨痛心,呼喊青天也来不及。没时间再作其他的打算,随即连夜赶回,我在父亲灵前磕头,哀号啼血。哎!父亲一生辛苦,在外面奔波劳苦。生下我这个不肖子,既没有侍奉在他身边,又没有在其床前端药,不孝的罪名哪能逃得掉!我母亲看到我痛哭,问道:“你怎么今天才回来?”我说:“我回来,是幸亏得到您青君孙女的信函。”我母亲用眼看了看弟媳妇,就默不作声了。我在灵棚里守灵直到七七,始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家里的事情,也没人为丧事和我商量。我自愧做儿子缺少孝道,所以也就没脸去询问。
一日,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,余出应曰,“欠债不还,固应催索,然吾父骨肉未寒,乘凶追呼,未免太甚。”中有一人私谓余曰:“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,公且避出,当向招我者索偿也。”余曰:“我欠我偿,公等速退!”皆唯唯而去。余因呼启堂谕之曰:“兄虽不肖,并未作恶不端,若言出嗣降服,从未得过纤毫嗣产,此次奔丧归来,本人子之道,岂为产争故耶?大丈夫贵乎自立,我既一身归,仍以一身去耳!”言已,返身入幕,不觉大恸。叩辞吾母,走告青君,行将出走深山,求赤松子于世外矣。
有一天,突然几个人来找我讨债,大声在门口说个不停。我出来应对他们说:“欠债不还,固然应当催索。然而我父亲尸骨未寒,乘人丧事来追讨,未免太过分了!”其中一个人私下跟我说:“我们是被人叫我们来的,你暂且躲避出去。我们向喊我们来的人讨债。”我回答道:“我欠的债我会还,你们赶快回去吧。”他们都同意离开了。我于是把启堂喊出来,对他说:“你兄长虽然不肖,却未作恶多端。如果说是过继降服,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点点财产。这次奔丧回来,本是为了尽为人之子的孝道,哪里为了争夺遗产的缘故呢?大丈夫贵乎自立,我既然一个人回来,仍旧一个人离开。”说完,我返身回到灵棚里,不禁痛哭失声。我向母亲磕头辞别,又去告知青君,准备离家出走到深山里,在尘世之外跟着赤松子修仙学道。
青君正劝阻间,友人夏南熏字淡安、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,抗声谏余曰:“家庭若此,固堪动忿,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,妻丧而子未立,乃竟飘然出世,于心安乎。”余曰:“然则如之何?”淡安曰:“奉屈暂居寒舍,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,盍俟其归而往谒之?其必有以位置君也。”余曰:“凶丧未满百日,兄等有老亲在堂,恐多未便。”揖山曰:“愚兄弟之相邀,亦家君意也。足下如执以为不便,四邻有禅寺,方丈僧与余交最善,足下设榻于寺中,何如?”余诺之。青君曰:“祖父所遗房产,不下三四千金,既已分毫不取。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?我往取之,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。”因是于行囊之外,转得吾父所遗图书、砚台、笔筒数件。
青君正劝阻之际,朋友夏南薰(字淡安)、夏逢泰(字揖山)两兄弟突然找到了家里。他们大声劝告我:“家里闹到这般地步,确实让人生气。但你父亲虽死,母亲还活着,妻子死了,儿子还未成年,你竟然要飘然出世,于心能安吗?”我问道:“那该怎么办呢?”夏淡安说:“你不妨先暂居寒舍,听说状元石琢堂有回老家的计划,何不等他回来后去拜访他?必定能给你安排个职位。”我说:“丧期不满百日,还有父母在家,我离开怕有些不便。”夏揖山说:“我们兄弟邀请你,也是老父亲的意思。你如果坚持认为不方便,我家西边有个禅寺,方丈和我关系最好,你先在寺庙里住下来,怎么样?”我答应了。青君说:“祖父留下的房产,不少于三四千两银子,既然分毫不取,岂能连自己的行装也舍弃了?我去拿过来,直接送到禅寺里去就是了。”因为这个缘故,我在自己的行装之外,还得到了父亲遗留下来的图书、砚台、笔墨等数件物品。
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。阁南向,向东设神像,隔西首一间,设月窗,紧对佛龛,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。余即设榻其中,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,极威武。院中有银杏一株,大三抱,荫覆满阁,夜静风声如吼。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,曰:“足下一人独处,夜深不寐,得无畏怖耶?”余曰:“仆一生坦直,胸无秽念,何怖之有?”居未几,大雨倾盆,连宵达旦三十条天,时虑银杏折枝,压梁倾屋。赖神默佑,竟得无恙。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,近处田禾俱被漂没。余则日与僧人作画,不见不闻。七月初,天始霁,揖山尊人号几莼芗有交易赴崇明,偕余往,代笔书券得二十金。归,值吾父将安葬,启堂命逢森向余曰:“叔因葬事乏用,欲助一二十金。”余拟倾囊与之,揖山不允,分帮其半。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,葬既毕,仍返大悲阁。九月杪,揖山有田在东海永寨沙,又偕余往收其息。盘桓两月,归已残冬,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。真异姓骨肉也。
禅寺的僧人安排我住在大悲阁。这座阁楼朝南,东边放置了一尊神像。在西侧隔出一间房间,设有小窗,正对佛龛,供行佛事者斋饭之用。我将床铺置于其中。门边立有关帝提刀的塑像,显得格外威武。院子里有一棵银杏树,粗如三人合抱,树荫覆盖整个大悲阁,夜深人静的时候,风吹如吼。夏揖山经常带着酒菜瓜果过来小酌,他问道:“你孤身一人住在这里,夜深睡不着的时候,不会觉得害怕吗?”我答道:“我一生坦诚直率,胸无杂念,有什么可害怕的?”住下来没几天,大雨倾盆,没日没夜地下了三十多天。担心银杏树枝折断,会压塌房梁,所幸神灵保佑,最后安然无恙。但外面墙塌房倒,不计其数,近处田里的庄稼都被水冲走了。我则每天和僧人画画,外面发生事情也不见不闻。七月初,天气开始放晴。夏揖山的父亲,名莼芗,计划前往崇明做生意,邀请我一同前往,我帮他代笔记账,由此得了二十两银子酬金。回程时,恰逢我父亲要下葬,启堂让夏逢森代我说:“叔叔下葬所需费用不足,希望您能帮忙出一些银子。”我准备将口袋里的所有钱都给他,但夏揖山不同意,只让我拿出其中一半。我便带着青君先到墓地,等父亲下葬后,仍回到大悲阁去住。到了九月末,夏揖山在东海永泰沙有片田地,他又带我一起去收田租。在那里住了两个月,回来的时候已是残冬,我移居到他家的雪鸿草堂过年。夏氏兄弟真是异姓骨肉啊!
乙丑七月,琢堂始自都门回籍。琢堂名韫玉,字执如,琢堂其号也,与余为总角交。乾隆庚戌殿元,出为四川重庆守。白莲教之乱,三年戎马,极著劳绩。及归,相见甚欢,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,邀余同往。余即四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,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。吾母嘱曰“汝弟不足恃,汝行须努力。重振家声,全望汝也!”逢森送余至半途,忽泪落不已,因嘱勿送而返。舟出京口,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,绕道往晤,余与偕往,又得一顾芸娘之墓。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,一路游览名胜。至湖北之荆州,得升潼关观察之信,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眷属等,暂寓荆州,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,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。丙寅二月,川眷始由水路往,至樊城登陆。途长费短,车重人多,毙马折轮,备尝辛苦。抵潼关甫三月,琢堂又升山左廉访,清风两袖。眷属不能偕行,暂借潼川书院作寓。十月杪,始支山左廉俸,专人接眷。附有青君之书,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。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,盖父子永诀也。呜呼!芸仅一子,不得延其嗣续耶!琢堂闻之,亦为之浩叹,赠余一妾,重入春梦。从此扰扰攘攘,又不知梦醒何时耳。
直到乙丑年七月,石琢堂才从京城回到老家。石琢堂,字执如,琢堂是他的号。他和我是童年的挚友,乾隆庚戌年考中状元,后来出任四川重庆太守。在白莲教造反期间,他三年征战,立下了许多功勋。他回到家乡后,我们见面甚欢。很快,他就在重阳节那天带着眷属,去四川重庆赴任,邀请我一起前往。我便去九妹婿陆尚吾的家中叩别母亲,此时我父亲的故居已经属于他人了。我母亲嘱咐我道:“你的弟弟不能依靠,你一定要努力。重振家声,就指望你了。”逢森送我走到半路,忽然不停地流泪。我于是吩咐他不要再送,让他回去。船离开京口,石琢堂有个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供职,就绕道去拜访他。我也跟着他一起前往,顺便有机会去看望芸的坟墓。船回程时逆流而上长江,一路上游览名胜。到了湖北荆州,石琢堂得知自己将被升任潼关观察,于是把我和他的儿子敦夫及其他眷属留下,暂时住在荆州,琢堂本人则轻骑减从,到重庆过年,再由成都过栈道去赴任。丙寅年二月,石琢堂的家眷才开始从水路过去,至樊城登陆。由于路途遥远,费用高昂,车马疲惫,途中不乏马匹病亡、车轮损坏,一路上经历了重重艰难。到了潼关才三个月,石琢堂又升任山东廉访。他两袖清风,财力不够,家眷不能一起走,只能在潼川书院暂时安顿。直到十月底,石琢堂领到了山东的俸银,才派人前来接他的家眷。来人捎来青君的来信,我惊讶地得知逢森已于四月间死去。这才想起先前他送我时流泪的情景,这竟是我们父子的永别。哎!芸只生了一个儿子,不能再延续子嗣了!石琢堂听到这个消息,也为我感叹不已。他送给我一个小妾,让我重入春梦。从此扰扰攘攘,也不知道梦会在什么时候醒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