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城刘仲堪,少钝而淫于典籍。恒杜门攻苦,不与世通。一日方读,忽闻异香满室,少间佩声甚繁。惊顾之,有美人入,簪珥光采,从者皆宫妆。刘惊伏地下,美人扶之曰:“子何前倨而后恭也?”刘益惶恐,曰:“何处天仙,未曾拜识。前此几时有侮?”美人笑曰:“相别几何,遂尔懜懜!危坐磨砖者非子耶?”乃展锦荐,设瑶浆,捉坐对饮,与论古今事,博洽非常。刘茫茫不知所对。美人曰:“我止赴瑶池一回宴耳,子历几生,聪明顿尽矣!”遂命侍者,以汤沃水晶膏进之。刘受饮讫,忽觉心神澄彻。既而曛黑,从者尽去,息烛解襦,曲尽欢好。
刘仲堪,洛阳人,自幼愚笨,但对读书极为痴迷,常常独自闭门苦读,不与人往来。一天,他正专心读书,突然闻到屋内弥漫着奇特的香气,一会儿,又听到玉佩等首饰相碰的声音。惊讶之下,刘仲堪抬头一看,只见一个美丽的女子进来,簪子、耳环发出闪闪的光彩,身后跟着一群身着宫廷服饰的人。刘仲堪连忙俯首至地,那美丽的女子上前扶起他,说道:“你怎么从前这么傲慢,现在变得如此恭敬?”刘仲堪更加惊恐,回答道:“您是何处的天仙,一向未曾拜识。以前什么时候对您有过不恭啊?”美人笑着说:“我们分别才多少时间啊,你竟然已经忘记了!直挺挺坐着磨砖的,不就是你吗?”于是,她铺好了锦绣的床铺,摆上了美酒,拉着刘仲堪共饮,谈论古今事物,知识渊博。刘仲堪茫然不知如何回答。美人说:“我只到瑶池赴过一次宴,你经历了几世,聪明劲儿全都没有了!”于是命令侍者炖水晶膏给刘仲堪喝。刘仲堪喝完后,突然感到心神清爽无比。不久天就黑了,跟随的人都走了,只剩下他们二人,熄了灯解衣睡觉,欢愉非常。
未曙,诸姬已复集。美人起,妆容如故,鬓发修整,不再理也。刘依依苦诘姓字,答曰:“告郎不妨,恐益君疑耳。妾,甄氏;君,公干后身。当日以妾故罹罪,心实不忍,今日之会,亦聊以报情痴也。”问:“魏文安在?”曰:“丕,不过贼父之庸子耳。妾偶从游嬉富贵者数载,过即不复置念。彼曩以阿瞒故,久滞幽冥,今未闻知。反是陈思为帝典籍,时一见之。”旋见龙舆止于庭中,乃以玉脂合赠刘,作别登车,云推而去。
天还没亮,宫女们又来了。美人起了床,梳妆打扮和昨天一样,头发一丝不乱,不用重新梳妆。刘仲堪依依不舍,苦苦追问她的姓名,美人回答说:“告诉郎君也无妨,只恐怕更增添你的怀疑罢了。我就是甄氏,你是刘公幹的后身。当年因为我使你获罪,我实在于心不忍,今天的相会,便是为了报答你的痴情。”刘仲堪问:“魏文帝在哪儿呢?”甄氏说:“曹丕,不过是他那贼父的庸子罢了。我不过偶然和这些富贵人游戏了几年,过后就不再挂怀了。曹丕前些时因曹操的缘故,长久滞留阴间,现在的情况就不知道了。反而是陈思王曹植给玉帝管理文书,偶尔还能见到。”接着刘仲堪看到一辆龙车停在院中,甄氏赠给他一个玉脂盒就登车告别,驾云而去。
刘自是文思大进。然追念美人,凝思若痴,历数月渐近羸殆。母不知其故,忧之。家一老妪,忽谓刘曰:“郎君意颇有思否?”刘以言隐中情告之,妪曰:“郎试作尺一书,我能邮致之。”刘惊喜曰:“子有异术,向日昧于物色。果能之,不敢忘也。”乃折柬为函,付妪便去。半夜而返曰:“幸不误事。初至门,门者以我为妖,欲加缚絷。我遂出郎君书,乃将去。少顷唤入,夫人亦欷歔,自言不能复会。便欲裁答。我言:‘郎君羸惫,非一字所能瘳。’夫人沉思久,乃释笔云:‘烦先报刘郎,当即送一佳妇去。’濒行,又嘱:‘适所言乃百年计,但无泄,便可永久矣。’”刘喜,伺之。
从这以后刘仲堪在文章写作取得了很大的进步。然而,他整天都在思念那位美人,沉思苦想像傻了一样,几个月后,他的身体渐渐虚弱。他母亲不知道原因,很忧愁。家中有一位老女仆,突然问刘仲堪:“少爷是不是在思念某个人?”刘仲堪惊讶于她猜中了自己的心思,于是向她倾诉了一切。老女仆建议说:“少爷可以试着写一封信,我可以帮你送过去。”刘仲堪既惊又喜,说:“你有神术,过去没有发现。果真能办到,我决不会忘记你。”于是他写了一封信,交给老女仆立即送出。深夜时分,老女仆回来了,告诉刘仲堪:“幸好一切顺利。刚到门口时,守门的把我当成妖精,差点就把我捆绑起来了。于是我拿出少爷的信,他就把信拿进去了。不一会儿,夫人叫我进去,她不停地叹息,说再也见不到了,要写回信。我对夫人说:‘少爷的身体越来越虚弱,单靠写信恐怕不能治好。’夫人沉思了一会儿,放下笔说:‘麻烦你先回去告诉刘郎:马上给他送去一个好媳妇。’我临走时,夫人又嘱咐我说:‘我刚才的话是为了将来的长远打算,只要保密,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。’”刘仲堪满怀期待地等待着。
明日,果一老姥率女郎诣母所,容色绝世,自言:“陈氏;女其所出,名司香,愿求作妇。”母爱之,议聘,更不索资,坐待成礼而去。惟刘心知其异,阴问女:“系夫人何人?”答云:“妾铜雀故妓也。”刘疑为鬼,女曰:“非也。妾与夫人俱隶仙籍,偶以罪过谪人间。夫人已复旧位;妾谪限未满,夫人请之天曹,暂使给役,去留皆在夫人。故得长侍床箦耳。”一日,有瞽媪牵黄犬丐食其家,拍板俚歌。女出窥,立未定,犬断索咋女,女骇走,罗衿断。刘急以杖击犬。犬犹怒,龁断幅,顷刻碎如麻,嚼吞之。瞽媪捉领毛,缚以去。刘入视女,惊颜未定,曰:“卿仙人,何乃畏犬?”女曰:“君自不知,犬乃老瞒所化,盖怒妾不守分香戒也。”刘欲买犬杖毙,女不可,曰:“上帝所罚,何得擅诛?”
第二天,果然有个老太太带着一位美丽无双的姑娘来到刘仲堪母亲的屋里。老太太自我介绍说姓陈,姑娘名叫司香,想要和刘家结亲。刘母对这位姑娘十分喜欢,商量好了聘礼,老太太却不要求什么,只是等待着婚礼举行后才离开。只有刘仲堪知道事情的内情,于是私下询问司香:“你和夫人有何关系?”司香回答说:“我曾是铜雀台的歌妓。”刘仲堪开始怀疑她是否为鬼魂,司香解释道:“我并非鬼魂。我和夫人都名列仙籍,偶然因犯了过错贬谪到人间。夫人已恢复仙籍,我因尚未满期,夫人请求过天神,暂时让我服侍夫人,我的去留都由夫人决定,所以能长期在您身边服侍您。”有一天,一位瞎眼的老太婆牵着一只黄狗来到刘家讨乞,手持竹板,口唱俚俗的歌曲。司香出来一看,还未站稳,黄狗就挣断了绳索朝她咬去。司香受到惊吓,匆忙逃跑,衣襟被狗咬断。刘仲堪赶紧用棍子赶走狗。狗还大怒,乱咬扯下的衣襟,衣襟顷刻间成了碎片。瞎老太婆抓住狗的颈毛,用绳子拴住狗,牵着它离开了。刘仲堪回到屋里看到司香,她仍然惊魂未定,刘仲堪问道:“你是仙女,怎么会害怕狗呢?”司香解释说:“你不知道,这只狗是曹操变的,他大概恨我没有遵守当年守节的遗令吧。”刘仲堪想要买下黄狗将其打死,但司香不同意,她说:“上天已经惩罚他化为狗,怎么能擅自杀死呢?”
居二年,见者皆惊其艳,而审所从来,殊恍惚,于是共疑为妖。母诘刘,刘亦微道其异。母大惧,戒使绝之,刘不听。母阴觅术士来,作法于庭。方规地为坛,女惨然曰:“本期白首,今老母见疑,分义绝矣。要我去亦复非难,但恐非禁咒可遣耳!”乃束薪爇火,抛阶下。瞬息烟蔽房屋,对面相失。忽有声震如雷,已而烟灭,见术士七窍流血死矣。入室,女已渺。呼妪问之,妪亦不知所去。刘始告母:“妪盖狐也。”异史氏曰:“始于袁,终于曹,而后注意于公干,仙人不应若是。然平心而论:奸瞒之篡子,何必有贞妇哉?犬睹故妓,应大悟分香卖履之痴,固犹然妒之耶?呜呼!奸雄不暇自哀,而后人哀之已!”
两年后,当人们看到司香时,都惊叹她的美貌,打听她从何处来,说得又恍恍惚惚,于是都怀疑她是妖怪。刘母追问刘仲堪,他也透露了一些司香的来历。刘母非常害怕,告诫儿子要和司香断绝关系,但刘仲堪并不听从。刘母暗中找来术士,在院子里施展法术。刚在地上规划好神坛,司香面容凄恻地说:“本希望能够与您白头偕老,但如今受到婆母的怀疑,我们的缘分已经断绝了。要我离开,并不是难事,但恐怕不是咒语就能打发走的!”于是拿起柴草点上火,扔到台阶下,瞬息之间,浓烟弥漫了房屋,对面看不见人,有声音像震雷。接着烟灭了,只见术士七窍流血死了。刘仲堪进屋一看,司香已无踪影。招呼老女仆来问,老女仆也不知去向。刘仲堪告诉母亲说:“老女仆可能是狐精。”异史氏说:最初嫁到袁家,最终嫁给曹家,而后来又留情于刘公幹,仙人不应该这样。但平心而论,奸雄曹操那篡夺汉朝江山的儿子,何必有贞节的夫人呢?曹操变成的黄狗看到铜雀台上的旧歌妓,应该使他对自己让夫人姬妾守节之痴有所醒悟,但他怎么还是妒意不消啊?唉!奸雄无暇哀怜自己,而后人却在哀怜他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