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窗幽记·集素篇

陈继儒 / 陆绍珩 Ctrl+D 收藏本站

袁石公云:“长安风雪夜,古庙冷铺中,乞儿丐僧,齁齁如雷吼,而白髭老贵人,拥锦下帷,求一合眼不得。呜呼!松间明月,槛外青山,未常拒人,而人人自拒者何哉?”集素第五。

袁宏道曾说过:“在古都长安的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里,在古庙冰冷的店铺中,乞丐和僧人睡觉时的鼾声如同雷吼。而富贵人家的白发老翁,尽管拥有华丽的锦被和垂挂的床帷,却依然辗转难眠。唉,松林间明月高照,栅栏外青山如画,这些人间美景并没有拒绝任何人,然而人们却将自己排除在这美景之外,究竟为何如此呢?”因此,我编撰了第五卷《素》。

  田园有真乐,不潇洒终为忙人;诵读有真趣,不玩味终为鄙夫;山水有真赏,不领会终为漫游;吟咏有真得,不解脱终为套语。

田园之中有真正的乐趣,倘若不能潇洒地释怀世间之事,终究只能是个庸碌之人。诵读诗书之时有真正的趣味,但是不会把玩欣赏的人,终究只能是个粗鄙之夫;山水中有真正可供欣赏的景致,但不能领会终究只能成为漫游;吟咏之中有真正的收获,不能从世俗烦恼中解脱,终究会落入俗套。

  居处寄吾生,但得其地,不在高广;衣服被吾体,但顺其时,不在纨绮;饮食充吾腹,但适其可,不在膏粱;宴乐修吾好,但致其诚,不在浮靡。

有一个住处可以安身立命,只要有地方就行,不必一定是高屋广厦;衣服是遮盖我身体的,只要顺应季节就行,不必非要高档华美;饮食是为了填饱肚子的,只要适可就行了,不必非要是山珍海味;宴饮宾客是为了与朋友们交好,只要表达诚意就可以了,不必非得奢华。

  披卷有余闲,留客坐残良夜月;褰帷无别务,呼童耕破远山云。

阅读书卷有闲暇之时,就留客人一起小坐片刻,在月夜里畅谈,直到良宵更残、月亮西落;早晨撩开帷帐,没有别的事的话,就呼喊童仆赶牛,去那远处白云缭绕、云雾相接的山间耕田。

  琴觞自对,鹿豕为群;任彼世态之炎凉,从他人情之反覆。

独自弹琴把酒,与山中的鹿和猪为伍;一任世态炎凉,随他人情反复。

  家居苦事物之扰,惟田舍园亭,别是一番活计;焚香煮茗,把酒吟诗,不许胸中生冰炭。

居住在家中就会苦于世间事物的困扰,只有田舍园亭,生活别是一番滋味;焚烧茗香,烹煮清茶,把酒吟诗,心中就不会有世间炎凉之感。

  客寓多风雨之怀,独禅林道院,转添几种生机;染翰挥毫,翻经问偈,肯教眼底逐风尘。

客居于外多有忧思情怀,唯有禅林道院,反而增添了几分生机;挥笔泼墨,翻阅经书,探问偈语,哪里会让眼睛追逐世间的风尘。

  茅齐独坐茶频煮,七碗后,气爽神清;竹榻斜眠书漫抛,一枕余,心闲梦稳。

独自静坐在茅屋之中,烹煮着香茗,喝了七盏茶之后,顿时感觉神清气爽;躺在竹榻上,斜靠着侧卧而眠,手中的书卷散乱地抛在一边,心情闲适。

  带雨有时种竹,关门无事锄花;拈笔闲删旧句,汲泉几试新茶。

有时间的话在小雨中栽种竹子,关上门没事的时候就给花锄草;闲暇的时候拿起笔删改几句原来的诗句,汲来清泉,烹煮调制新茶。

  余尝净一室,置一几,陈几种快意书,放一本旧法帖;古鼎焚香,素麈挥尘,意思小倦,暂休竹榻。饷时而起,则啜苦茗,信手写汉书几行,随意观古画数幅。心目间,觉洒洒灵空,面上俗尘,当亦扑去三寸。

我曾经打扫干净一间房子,放上一张桌子,陈列几种喜欢读的书,放一本旧的字帖,在古鼎中焚上香,以白拂尘掸去灰尘。倦了想要休憩一会儿,便暂时在竹床之上休息。吃饭的时候起来,喝上几口苦茶。随手写几行隶书,看几幅古画。心灵和眼睛,都觉得清爽空灵,脸上的俗气灰尘,也抹去了许多。

  但看花开落,不言人是非。

静静地观赏花开花落,体会世事沧桑,不妄言人世间的是是非非。

  莫恋浮名,梦幻泡影有限;且寻乐事,风花雪月无穷。

不要贪恋虚名,它就好像是梦幻泡影,时间有限;暂且寻找一些乐事,风花雪月的美景含有无穷乐趣。

  白云在天,明月在地;焚香煮茗,阅偈翻经;俗念都捐,尘心顿尽。

白云飘浮在空中,明月普照大地,面对此情此景,一边焚香煮茶,一边翻阅经书,让人感到一切世俗的杂念都抛除干净,对尘世的牵绊之心也都清洗干净。

  暑中尝默坐,澄心闭目,作水观久之,觉肌发洒洒,几阁间似有爽气。

暑天曾经默然而坐,闭上眼睛心里一片清净,长时间入定,觉得肌肤头发都清爽,桌几楼阁间像是有凉风吹来。

  胸中只摆脱一恋字,便十分爽净,十分自在;人生最苦处,只是此心;沾泥带水,明是知得,不能割断耳。

心中能够摆脱“恋”这个字,便会感到神清气爽,逍遥自在。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往往就是这颗“恋”心,拖泥带水,牵牵绊绊,明明懂得,心中却始终不能割舍。

  无事以当贵,早寝以当富,安步以当车,晚食以当肉;此巧于处贫矣。

以清闲无事当作高贵,以早早安睡当作富有,以慢步行走当作乘车,以迟些吃饭当作吃肉,这都是在贫困中自处的妙法。

  三月茶笋初肥,梅风未困;九月莼鲈正美,秫酒新香;胜友晴窗,出古人法书名画,焚香评赏,无过此时。

三月茶树刚刚抽芽,竹笋刚刚长壮,梅雨天的风拂面吹来;九月莼菜方嫩,鲈鱼正美,高粱新酒飘香。请来各位有名望的朋友,坐在晴天里的小窗之下,拿出古人的名帖名画,一边焚香烹茶,一边观赏品评,没有更惬意的了。

  高枕邱中,逃名世外,耕稼以输王税,采樵以奉亲颜;新谷既升,田家大洽,肥羜烹以享神,枯鱼燔而召友;蓑笠在户,桔槔空悬,浊酒相命,击缶长歌,野人之乐足矣。

在丘壑之中高枕无忧,在尘世之外逃避虚名,耕种稼穑以缴纳国家的税收,打柴以侍奉亲人;新谷成熟入仓的时候,农家就会十分融洽快乐,用肥嫩的羊羔祭神,用烤制的干鱼片来招待朋友;蓑笠挂在屋里,桔槔空悬着,在农闲之时,痛饮浊酒,击缶长歌,山野之人的乐趣十足。

  为市井草莽之臣,早输国课;作泉石烟霞之主,日远俗情。

身处市井之内或者草莽山林之中的臣子,应该及早缴纳国税;幽居在泉石烟霞之间的主人,就应该日益远离俗世的情感。

  覆雨翻云何险也,论人情,只合杜门;吟风弄月忽颓然,全天真,且须对酒。

翻云覆雨,世间之情是何等险恶,若是以人情世理来论事,那么就只能闭门不出,不问世事;吟风弄月是何等风流潇洒,也不免颓然兴叹,要保持天真之心,就只有对酒当歌。

  春初玉树参差,冰花错落,琼台奇望,恍坐玄圃,罗浮若非;黄昏月下,携琴吟赏,杯酒留连,则暗香浮动,疏影横斜之趣,何能真实际。

初春的时候,被积雪覆盖的树木参差不齐,冰花错落有致,在被白雪装砌的高台上远望,恍惚间就好像坐在仙人谪居的玄圃和罗浮山中一样;黄昏时分明月高照,携带着琴吟诗赏月,美酒连饮,那种暗香浮动、疏影横斜的情趣,怎样才能真的实现呢?

  性不堪虚,天渊亦受鸢鱼之扰;心能会境,风尘还结烟霞之娱。

天性如果不能忍受虚静,即使在高天在深渊,也会受到飞鹰或者游鱼的干扰;心灵如果能体会自然的意境,即便在尘世里也能够获得欣赏烟云霞光的快乐。

  身外有身,捉麈尾矢口闲谈,真如画饼;窍中有窍,向蒲团回心究竟,方是力田。

身外有身,手里拿着拂尘的麈尾却闭口不语,随口所说的闲话就好像画饼充饥一样;窍中有窍,坐在蒲团上反复回想,参悟佛法的究竟,这才是真正的功夫。

  山中有三乐。薜荔可衣,不羡绣裳;蕨薇可食,不贪粱肉;箕踞散发,可以逍遥。

山中有三种乐趣:薜荔可以做麻衣,不用羡慕别人刺绣的衣裳;蕨菜薇菜可以吃,不必贪恋粱肉佳肴。肆意地叉开双腿前伸而坐,披散着头发,十分逍遥。

  终南当户,鸡峰如碧笋左簇,退食时秀色纷纷堕盘,山泉绕窗入厨,孤枕梦回,惊闻雨声也。

正对着终南山,鸡峰就像青翠的竹笋一样在左边簇拥着,景色秀美,让人流连忘返;吃饭的时候觉得秀美的景色好像落入餐盘,清澈的山泉从窗下绕过,流经厨房旁边,晚上独眠,从梦中醒来,吃惊地发现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,顿时感到清爽无比。

  世上有一种痴人,所食闲茶冷饭,何名高致。

世上有一种痴人,吃的都是人家的闲茶和剩饭,哪里称得上是情致高雅呢?

  桑林麦陇,高下竞秀;风摇碧浪层层,雨过绿云绕绕。雉雊春阳,鸠呼朝雨,竹篱茅舍,闲以红桃白李,燕紫莺黄,寓目色相,自多村家闲逸之想,令人便忘艳俗。

桑树林,小麦陇,虽有高下之别,却竞呈清秀之色;暖风吹拂着桑树、麦苗,掀起层层碧浪,雨过之后,远观好像是碧绿的云彩。野鸡在春天温暖的阳光下啼叫,斑鸠在清晨的雨中惊呼,竹篱笆、茅草屋,之间点缀着粉红的桃花、雪白的李花,还配有紫燕黄莺的啼叫声,呈现在眼中的景色,多有农家闲适生活的特色,使人忘记了艳俗的城市生活。

  云生满谷,月照长空,洗足收衣,正是宴安时节。

白云堆满了山谷上的天空,明月映照着长空,洗去手脚上的风尘,收回晾晒的衣服,正是清闲安逸的时候。

  眉公居山中,有客问山中何景最奇,曰:“雨后露前,花朝雪夜。”又问何事最奇,曰:“钓因鹤守,果遣猿收。”

陈眉公居住在山中,有客人问他山中最奇妙的景观是什么,他回答说:​“是下雨之后,露上之前,鲜花盛开的清晨和下雪的夜晚。​”又问他什么事情最奇特,他回答说:​“垂钓是靠仙鹤看守,而果实是派猿猴收获。​”

  古今我爱陶元亮,乡里人称马少游。

古往今来的人物当中,我最喜爱陶渊明;乡里人物之中,人们都称颂马子才。

  嗜酒好睡,往往闭门;俯仰进趋,随意所在。

喜欢饮酒和酣睡,经常闭门谢客;无论俯仰进退,事事都恣意随心。

  霜水澄定,凡悬崖峭壁;古木垂萝,与片云纤月;一山映在波中,策杖临之,心境俱清绝。

秋天的水面澄澈平静,悬崖峭壁,古树与垂下的藤萝,及片片白云和一弯月亮,全都倒映在水波之中,拄着手杖登临而上,觉得心灵与环境都清妙绝伦。

  亲不抬饭,虽大宾不宰牲;匪直戒奢,侈而可久,亦将免烦劳以安身。

亲人来了也不提高饭菜的标准,而是用家常便饭来招待,即使是年长德高的贵客来了也不宰杀牲畜,不仅为了戒除奢侈,节俭持家,也为了免除烦琐劳累,以安顿身心。

  饥生阳火炼阴精,食饱伤神气不升。

饥饿能使人生阳气之火,锻炼内在的精气,吃得过饱就会损伤精神,元气不能上升。

  心苟无事,则息自调;念苟无欲,则中自守。

心中若是没有什么烦恼事,气息便可以自行调节;心念若是没有什么欲望,内心便可以自行坚守。

  文章之妙:语快令人舞,语悲令人泣,语幽令人冷,语怜令人惜,语险令人危,语慎令人密;语怒令人按剑,语激令人投笔,语高令人入云,语低令人下石。

文章的精妙之处在于:语言爽快时令人起舞,语言悲伤时令人流泪,语言幽深时令人感到冷清,语言哀怜时令人感到惋惜,语言险恶时令人感到危恐,语言严谨时令人感到周密,语言愤怒时令人要拔剑而起,语言激扬时令人要投笔而起,语言高雅时令人意气高扬,语言卑微时令人感到投井下石。

  溪响松声,清听自远;竹冠兰佩,物色俱闲。

小溪潺潺,松林飒飒,即便是在很远的地方也能够听到;头戴着竹子编就的帽子,身系兰草这样的佩饰,自然让内心感到悠闲安逸。

  鄙吝一销,白云亦可赠客;渣滓尽化,明月自来照人。

鄙俗吝啬之心一消,即使是白云也可以赠予客人;杂念一除,明月自然会照映着你。

  存心有意无意之间,微云淡河汉;应世不即不离之法,疏雨滴梧桐。

存心于有意无意的妙处,就好像少许的云彩飘在银河中;处世要遵从保持不远不近、不近不离的法则,就好像稀疏的雨点打在梧桐叶上。

  肝胆相照,欲与天下共分秋月;意气相许,欲与天下共坐春风。

肝胆相照,想要与天下人共同分享秋月之光;意气相投,想要与天下人共同沐浴春风之和。

  堂中设木榻四,素屏二,古琴一张,儒道佛书各数卷。乐天既来为主,仰观山,俯听水,傍睨竹树云石,自辰及酉,应接不暇。俄而物诱气和,外适内舒,一宿体宁,再宿心恬,三宿后,颓然嗒然,不知其然而然。

屋中设四张木榻,立两个不加雕饰的屏风,放一张古琴,儒道佛各类书籍数卷。白乐天即来这里为主人,抬头看山,低头听水,旁边看到竹林树木云朵山石,自辰时到酉时,几乎都看不过来。过一会儿,外物吸引我而气息和畅,身心都感到舒服,住一晚身体安宁,两晚就会感到心里恬静,三宿之后,会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存在,一切都不再考虑了。

  偶坐蒲团,纸窗上月光渐满,树影参差,所见非空非色;此时虽名衲敲门,山童且勿报也。

偶尔坐在蒲团上打坐,纸窗外逐渐洒满月光,树影映在窗上参差错落,所看到的这些已不是事物本身,也不是虚像,达到了非色非空的佛境;这时即使是名僧敲门,山童暂时也不要禀报。

  会心处不必在远;翳然林水,便自有濠濮闲想,不觉鸟兽禽鱼,自来亲人。

让人心领神会的地方不一定要很远,郁郁葱葱的树林和潺潺的流水,自然会使人生发出一种人生天地间的逍遥之趣,在不知不觉之间,鸟兽禽鱼也似乎有了灵性,主动来与人亲近。

  茶欲白,墨欲黑;茶欲重,墨欲轻;茶欲新,墨欲陈。

茶越白越好,墨越黑越好;茶越厚重越好,墨越轻巧越好;茶越新鲜越好,墨越陈旧越好。

  馥喷五木之香,色冷冰蚕之锦。

浓郁的香气喷发,可以与五木之香相比;颜色冷艳,就像冰蚕之锦给人的感觉一样。

  筑风台以思避,构仙阁而入圆。

搭建凤凰台用以躲避尘世,建筑仙阁用以得道升天。

  客过草堂问:“何感慨而甘栖遯?”余倦于对,但拈古句答曰:“得闲多事外,知足少年中。”问:“是何功课?”曰:“种花春扫雪,看箓夜焚香。”问:“是何利养?”曰:“砚田无恶岁,酒国有长春。”问:“是何还往?”曰:“有客来相访,通名是伏羲。”

客人拜访草堂问我:​“有什么样的感慨而甘愿隐身于此?​”我倦于应对,只是拿古人的句子回答说:​“在多事之外得到清闲,于有限的岁月中知道满足。​”问:​“做些什么事修习呢?​”回答说:​“春天扫雪种花,夜里焚香看经。​”问:​“得到什么好处呢?​”回答说:​“笔耕没有坏的年成,在酒国里享受青春永驻。​”又问:​“都有什么交往呢?​”回答说:​“有客人来访,通报姓名是伏羲。​”

  山居胜于城市,盖有八德:不责苛礼,不见生客,不混酒肉,不竞田产,不闻炎凉,不闹曲直,不微文逋,不谈士籍。

在山野居住要胜过在城市生活,因为有八种德行:不拘泥于礼节,不见陌生的客人,不必酒肉杂列,不争夺田产,不听那些人世冷暖,不为是非曲直而争论,没有人催促文稿,也不谈论仕宦政途之事。

  采茶欲精,藏茶欲燥,烹茶欲洁。

采茶要精,藏茶要干燥,煮茶要干净。

  茶见日而味夺,墨见日而色灰。

茶叶若是经过太阳的暴晒,味道就会减淡;黑墨若是经过太阳的照射,颜色就会变灰。

  磨墨如病儿,把笔如壮夫。

磨墨要像生病的孩子一样不要用劲儿而要轻缓,拿笔书写的时候应该像壮夫一样饱含力量。

  园中不能辨奇花异石,惟一片树阴,半庭藓迹,差可会心忘形。友来或促膝剧论,或鼓掌欢笑,或彼谈我听,或彼默我喧,而宾主两忘。

花园中不能置办奇花异石,只有一片树阴,半院的苔痕,亦尚可令人会心。不拘形迹的好友前来,或鼓掌欢笑,或他谈我听,或他沉默而我高谈,客人和主人都陶然而乐。

  尘缘割断,烦恼从何处安身;世虑潜消,清虚向此中立脚。

尘缘彻底割断,烦恼还能在什么地方安身呢?世俗的思虑一旦消除,清静虚无的境界就会在心中立足。

  檐前绿蕉黄葵,老少叶,鸡冠花,布满阶砌。移榻对之,或枕石高眠,或捉尘清话。门外车马之尘滚滚,了不相关。

屋檐前栽种着绿色的芭蕉树,黄色的向日葵,老少叶,鸡冠花,布满了台阶石砌。移来竹榻与之相对,或者枕着石头睡觉,或者一边拂去灰尘一边清谈。门外车马奔驰荡起滚滚烟尘,都与我一点儿也不相关。

  夜寒坐小室中,拥炉闲话。渴则敲冰煮茗;饥则拨火煨芋。

夜里寒冷坐在小屋中,抱着炉子闲谈。渴了就敲些冰块煮茶,饿了就把炭火拨开烧山芋。

  阿衡五就,那如莘野躬耕;诸葛七擒,争似南阳抱膝。

伊尹被商汤恭请了五次才出任官职,又怎么能够比得上隐居山间、耕种于有莘之野的乐趣呢?诸葛亮七次擒得孟获,又怎么能够比得上隐居在南阳之时抱膝长啸的闲适生活呢?

  饭后黑甜,日中薄醉,别是洞天;茶铛酒臼,轻案绳床,寻常福地。

吃完饭后酣睡,白日里喝酒微醉,这种生活别有一番洞天;茶锅酒舀,轻巧的案几、绳床,就是平常的仙居福地。

  翠竹碧梧,高僧对奕;苍苔红叶,童子煎茶。

碧绿的竹子和梧桐树下,与高僧相对下棋;苍翠的青苔点缀着红叶,小童正在烹煮茶水。

  久坐神疲,焚香仰卧;偶得佳句,即令毛颖君就枕掌记,不则展转失去。

坐久了精神疲倦,点上香仰卧一会儿;偶然得到好的诗句,便拿毛笔在枕上随手记下,不然就会在转侧间忘记。

  和雪嚼梅花,羡道人之铁脚;烧丹染香履,称先生之醉吟。

配着雪咀嚼梅花,非常羡慕道人的铁脚草;燃烧朱砂熏染香履,称赞先生醉酒吟诵的诗。

  灯下玩花,帘内看月,雨后观景,醉里题诗,梦中闻书声,皆有别趣。

在灯下赏花,隔着帘子望月,在大雨过后观赏景色,在醉梦里题写诗句,在睡梦中听到读书声,这些情境都有别样的情趣。

  王思远扫客坐留,不若杜门;孙仲益浮白俗谈,足当洗耳。

王思远在客人走后打扫清洁客人坐过的地方,还不如闭门不接待宾客呢;孙仲益嗜好喝酒、谈吐粗俗,听过之后实在应该洗一下耳。

  铁笛吹残,长啸数声,空山答响;胡麻饭罢,高眠一觉,茂树屯阴。

吹过铁笛曲,仰天长啸数声,空旷的山谷里传来回声;吃完胡麻饭,美美地睡上一觉,繁茂的树木留下一片浓荫。

  编茅为屋,叠石为阶,何处风尘可到;据梧而吟,烹茶而语,此中幽兴偏长。

用茅草编搭成小屋,用石头重叠垒砌起台阶,哪里的风尘能够飘到这里;靠着梧桐树吟诗,一边烹煮清茶一边清谈,这里面的幽趣颇长。

  皂囊白简,被人描尽半生;黄帽青鞋,任我逍遥一世。

官场沉浮,常常会遭到别人的密奏参劾,半生心血也付之东流,不得安逸;隐居山林,过着头戴黄帽、脚穿青鞋的平民生活,可以任由我纵情逍遥一生。

  清闲之人不可惰其四肢,又须以闲人做闲事:临古人帖,温昔年书;拂几微尘,洗砚宿墨;灌园中花,扫林中叶。觉体少倦,放身匡床上,暂息半晌可也。

清闲的人不能让自己的四肢懒惰,就必须用清闲之人的心态做一些清闲之事:描摹古人的字帖,温习旧日的书籍;擦拭几案灰尘,清洗砚台残留的墨迹;浇灌园中的花草,打扫树林中的落叶。有些疲惫之时,就舒适惬意地躺在床上,暂且休息片刻。

  待客当洁不当侈,无论不能继,亦非所以惜福。

招待客人应该讲求清洁,不需要奢侈,不管生活能够维持多久,奢侈也不是珍惜福气的表现。

  葆真莫如少思,寡过莫如省事;善应莫如收心,解谬莫如澹志。

想要永葆天真的本性,没有什么比少思考更好的办法了,想要少犯错误,没有什么比反省事情更好的办法了;想要善于应对世事,没有什么比收摄杂念更好的办法了,想要解除烦恼,没有什么比淡泊明志更好的办法了。

  世味浓,不求忙而忙自至;世味淡,不偷闲而闲自来。

入世的兴趣浓,不用寻找忙碌,忙碌就会来找你;入世的兴味淡,不用偷闲,清闲也会自来找你。

  盘餐一菜,永绝腥膻,饭僧宴客,何烦六甲行厨;茆屋三楹,仅蔽风雨,扫地焚香,安用数童缚帚。

吃饭只要一盘蔬菜,绝不用荤腥,招待僧人和宾客,哪用请高明的厨师做饭?草屋三间,仅可遮风避雨,扫地焚香,哪里用得着几个童子扎扫帚来打扫呢?

  以俭胜贫,贫忘;以施代侈,侈化;以省去累,累消;以逆炼心,心定。

用勤俭战胜贫困,贫困自然就会消失;用施舍代替奢侈,奢侈自然就会消解;用省事代替劳累,劳累自然就会消除;用逆境来修炼心志,心志自然就会坚定。

  净几明窗,一轴画,一囊琴,一只鹤,一瓯茶,一炉香,一部法帖;小园幽径,几丛花,几群鸟,几区亭,几拳石,几池水,几片闲云。

窗明几净的房间里,放一轴画,一张琴,养一只鹤,烹一杯茶,点一炉香,摆一部字帖;在小园幽静的小路旁,种几丛竹子,有几群鸟,几个小亭子,几块石头,几塘池水,几片闲云。

  花前无烛,松叶堪燃;石畔欲眠,琴囊可枕。

倘若花前没有蜡烛,松叶也可以燃烧;假若在石畔想要睡觉,琴囊也可以枕着。

  流年不复记,但见花开为春,花落为秋;终岁无所营,惟知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

不再记得年月,只看到花开了就知道春天来,花落了秋天到;终年没有什么营生,只知道日出劳作,日落休息。

  脱巾露项,斑文竹箨之冠;倚枕焚香,半臂华山之服。

摘掉头巾,露出头顶,满头青丝好像是带有条文的竹皮做成的帽子;靠着枕头,焚烧名香,神情悠然,感觉自己身上穿的好像是道人的衣服。

  谷雨前后,为和凝汤社,双井白茅,湖州紫笋,扫臼涤铛,征泉选火。以王濛为品司,卢仝为执权,李赞皇为博士,陆鸿渐为都统。聊消渴吻,敢讳水淫,差取婴汤,以供茗战。

谷雨前后正是刚刚采摘新茶的时候,像和凝一样举行茶会,品评双井白芽、湖州紫笋这样的茶中极品,打扫干净杵臼,洗涤好茶铛,汲取好的泉水,掌握好火候。以王濛为品司,卢仝为执权,李德裕为博士,陆羽为都统。暂且以茶解渴,避讳不谈水厄,取出茶水初沸时的嫩汤,以供斗茶。

  窗前落月,户外垂萝;石畔草根,桥头树影;可立可卧,可坐可吟。

窗前月正落,门外绿萝垂挂,石旁的草根之上,桥头的树影之下,可以站立可以躺卧,可以坐下可以吟诗。

  亵狎易契,日流于放荡;庄厉难亲,日进于规矩。

与不正经的人容易相投契,但相处日久便趋于放纵不检点;与庄重严肃的人难以亲近,但相处久了能一天天趋于恪守本分。

  甜苦备尝,好丢手,世味浑如嚼蜡;生死事大,急回头,年光疾于跳丸。

人间的酸甜苦辣都品尝过了,放开手,才知道世情就像嚼蜡一般乏味;生死大事急忙回首,才发觉时光比跳丸还要迅速。

  若富贵,由我力取,则造物无权;若毁誉,随人脚根,则谗夫得志。

倘若富贵是通过努力就可以获得的,那么造物主就没有什么权力了;倘若诋毁和美誉是跟着人们的脚跟而传播的,那么谗言就会得逞了。

  清事不可着迹。若衣冠必求奇古,器用必求精良,饮食必求异巧,此乃清中之浊,吾以为清事之一蠹。

高洁之事不能露出痕迹。衣服帽子必须要追求奇特的古装,用器必须追求精良,饮食一定要追求奇异,这就是清中之浊,在我看来这是对清雅的毁坏。

  吾之一身,常有少不同壮,壮不同老;吾之身后,焉有子能肖父,孙能肖祖?如此期,必属妄想,所可尽者,惟留好样与儿孙而已。

我的一生,常常会觉得少年时不同于壮年,壮年时不同于老年;在我死后,哪里有儿子能像父亲,孙子能像祖父的?如果期望必定如此,一定都属于妄想,能够尽力的,只有给儿孙树立一个好榜样而已。

  若想钱,而钱来,何故不想;若愁米,而米至,人固当愁。晓起依旧贫穷,夜来徒多烦恼。

如果真的是想钱了,钱就会来,那么为什么不想呢?假若真的是为米发愁,米就会来,那么人原本就应该发愁。早上起来依旧贫穷,夜里也只是徒然增加烦恼罢了。

  半窗一几,远兴闲思,天地何其寥阔也;清晨端起,亭午高眠,胸襟何其洗涤也。

半窗一几,兴致悠远思绪清闲,便觉得天地多么辽阔;清晨起来端坐,中午高睡一会儿,胸襟多么清净。

  行合道义,不卜自吉;行悖道义,纵卜亦凶。人当自卜,不必问卜。

若是做事合乎道义,即便不去问卜,自然就会有吉祥相佑;若是行为违背道义,即便问卜,也不会吉利。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行为自卜吉凶,而不必去问卜算卦。

  奔走于权幸之门,自视不胜其荣,人窃以为辱;经营于利名之场,操心不胜其苦,己反以为乐。

在权贵佞幸门前奔走,自己觉得不胜荣幸,他人私下都以为是耻辱;在名利场上经营谋划,操心辛苦之至,自己却反以之为乐。

  宇宙以来有治世法,有傲世法,有维世法,有出世法,有垂世法。唐虞垂衣,商周秉钺,是谓治世;巢父洗耳,褒公瞠目,是谓傲世;首阳轻周,桐江重汉,是谓维世;青牛度关,白鹤翔云,是谓出世;若乃鲁儒一人,邹传七篇,始谓垂世。

人世间自古就有治世之法,有傲然处世之法,有维系俗世之法,有出世之法,有垂于后世之法。唐尧、虞舜以道德垂世,商朝和周朝以礼乐治理国家,这是治世;巢父洗耳,裘公怒视延陵季子,这是傲世;隐居首阳山的伯夷、叔齐轻视周朝,隐居在桐江的严光拒不受官,这是维世;老子骑青牛西游出关,丁令威化为仙鹤飞翔于云间,这是出世;而像鲁国的巨儒孔子,写下七篇传世之作的孟子,这是垂世。

  书室中修行法:心闲手懒,则观法帖,以其可逐字放置也;手闲心懒,则治迂事,以其可作可止也;心手俱闲,则写字作诗文,以其可以兼济也;心手俱懒,则坐睡,以其不强役于神也;心不甚定,宜看诗及杂短故事,以其易于见意不滞于久也;心闲无事,宜看长篇文字,或经注,或史传,或古人文集,此又甚宜于风雨之际及寒夜也。又曰:“手冗心闲则思,心冗手闲则卧,心手俱闲,则著作书字,心手俱冗,则思早毕其事,以宁吾神。”

书房中修行的方法:当心闲手懒时,可以观看字帖,因其字字分明,有条不紊;当手闲心懒时,做些无需急办的事,因为可做可不做,无关紧要;若心手皆闲,则宜写字或撰文,既能动手,又可安心;心手若皆懒,则或坐或卧,随意休息,不需强迫精神劳累;若心有不安,适宜读诗或短小故事,这类内容易懂,无需深思长久;当心闲无事,便可研读长篇,或是经典注释、史书传记、古人文集,尤适合风雨之时或寒冷的长夜里。又有人说:“手忙心闲时宜思考,心忙手闲时便卧睡,若心手皆闲,可练字读书;心手皆忙时,只想着早早完成,以求心神安定。”

  片时清畅,即享片时;半景幽雅,即娱半景;不必更起姑待之心。

只要有一时半会的清静畅快的时光,就要尽情享受;只要遇到半点幽静雅致的景色,就要尽情愉悦欣赏,不必再有姑且等一等的念头。

  一室经行,贤于九衢奔走;六时礼佛,清于五夜朝天。

在一室内来回走,胜过在大道上奔走;昼夜都在礼佛,胜过整夜朝拜上天。

  会意不求多,数幅晴光摩诘画;知心能有几,百篇野趣少陵诗。

能够使人会意的东西不求多,几幅晴朗明媚的王维山水画就够了;知心朋友能有几个,百篇富含野趣的杜甫诗就行了。

  醇醪百斛,不如一味太和之汤;良药千包,不如一服清凉之散。

多种味道醇厚的美酒,还不如一味保养身心的太和汤;无数包治疗百病的良药,还不如一服清凉散。

  闲暇时,取古人快意文章,朗朗读之,则心神超逸,须眉开张。

闲暇之时取来古人所作的轻松愉快的文章,大声朗读,就会觉得心神超然物外,神清气爽。

  修净土者,自净其心,方寸居然莲界;学禅坐者,达禅之理,大地尽作蒲团。

修习佛法的人,要自己净化自己的内心,心灵里便会有佛国在内;学习参禅打坐的人,通晓了禅宗的道理,整个大地都可以看作打坐的蒲团。

  衡门之下,有琴有书,载弹载咏,爰得我娱;岂无他好,乐是幽居。   朝为灌园,夕偃蓬庐。

简陋的房子里,有琴有书。或弹或咏,自得其乐。哪是没有其他的爱好?是因为喜欢这个幽居的所在。晨起浇灌田园,傍晚在茅屋中休息。

  因葺旧庐,疏渠引泉,周以花木,日哦其间;故人过逢,瀹茗奕棋,杯酒淋浪,殆非尘中物也。

修葺破旧的房屋,疏导水渠,引来泉水,周围种上花卉树木,整日徜徉其中吟咏赋诗;有老朋友从此经过,就留下他,煮茶下棋,推杯换盏,喝酒清谈,这种乐趣在俗世中没有的。

  逢人不说人间事,便是人间无事人。

碰到任何人都不言及尘世间的事,这样的人就是人世间没有是是非非的人。

  闲居之趣,快活有五。不与交接,免拜送之礼,一也;终日可观书鼓琴,二也;睡起随意,无有拘碍,三也;不闻炎凉嚣杂,四也;能课子耕读,五也。

闲居的乐趣有五种:不与外界交接应酬,免去了拜访相赠的礼品,这是一;整天都可以看书弹琴,这是二;睡觉起床随心所欲,没有拘束羁绊,这是三;两耳不闻世态炎凉、喧嚣杂念,这是四;能够督促孩子耕种读书,这是五。

 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,一觞一咏,亦足以畅叙幽情。

虽没有丝竹管弦,一杯酒、一句诗,也足以畅谈幽居之情韵。

  独卧林泉,旷然自适,无利无营,少思寡欲,修身出世法也。

独自躺卧在山林中、清泉旁,心胸旷达,安闲自适,不贪求名利,没有杂念、欲望,这是修身出世的法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