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七·青娥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霍桓字匡九,晋人也。父官县尉,早卒。遗生最幼,聪惠绝人,十一岁以神童入泮。而母过于爱惜,禁不令出庭户,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。

霍桓,字匡九,是山西人。他的父亲曾担任县尉,但早已去世。霍桓是家中最年幼的儿子,天资聪颖。十一岁时,就考中秀才进入县学读书,称为神童。他的母亲过于溺爱他,不允许他离开家门,以至于到了十三岁仍然分辨不清叔叔、伯伯、外甥、舅舅等亲戚关系。

  同里有武评事者,好道,入山不返。有女青娥,年十四,美异常伦。幼时窃读父书,慕何仙姑之为人,父既隐,立志不嫁,母无奈之。一日,生于门外瞥见之。童子虽无知,只觉爱之极,而不能言;直告母,使委禽焉。母知其不可故难之,生郁郁不自得。母恐拂儿意,遂托往来者致意武,果不谐。

同乡中有一位武评事,钟爱修道术,进山修行后就不再回家。他的女儿青娥,十四岁了,出落得非常美丽。青娥小时候偷偷阅读父亲的道书,向往何仙姑的为人。在父亲隐居深山后,青娥决心不嫁他人,她的母亲也束手无策。一天,霍桓在门外偶然见到了青娥。尽管年少无知,还是觉得非常喜欢青娥,只是说不出来回到家后,回家后,他向母亲表达了自己的心意,并让她派人去提亲。霍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,因此感到十分为难,霍桓内心郁闷不堪。霍母怕拂了儿子的心意,便托和武家有往来的人试着提一提,果然不成。

  生行思坐筹,无以为计。会有一道士在门,手握小镵长裁尺许,生借阅一过,问:“将何用?”答云:“此劚药之具,物虽微,坚石可入。”生未深信。道士即以斫墙上石,应手落如腐。生大异之,把玩不释于手,道士笑曰:“公子爱之,即以奉赠。”生大喜,酬之以钱,不受而去。持归,历试砖石,略无隔阂。顿念穴墙则美人可见,而不知其非法也。更定逾垣而出,直至武第,凡穴两重垣,始达中庭。见小厢中尚有灯火,伏窥之,则青娥卸晚装矣。少顷烛灭寂无声,穿墉入,女已熟眠。轻解双履,悄然登榻,又恐女郎惊觉,必遭呵逐,遂潜伏绣褶之侧,略闻香息,心愿窃慰。而半夜经营,疲殆颇甚,少一合眸,不觉睡去。女醒,闻鼻气休休,开目见穴隙亮入。大骇,暗中拔关轻出,敲窗唤家人妇,共爇火操杖以往。则见一总角书生酣眠绣榻,细审识为霍生。推之始觉,遽起,目灼灼如流星,似亦不大畏惧,但腼然不作一语。众指为贼,恐呵之。始出涕曰:“我非贼,实以爱娘子故,愿以近芳泽耳。”众又疑穴数重垣,非童子所能者。生出镵以言异,共试之,骇绝,讶为神授。将共告诸夫人,女俯首沉思,意似不以为可。众窥知女意,因曰:“此子声名门第,殊不辱玷。不如纵之使去,俾复求媒焉。诘旦,假盗以告夫人,如何也?”女不答。众乃促生行。生索镵,共笑曰:“騃儿童!犹不忘凶器耶?”生觑枕边,有凤钗一股。阴纳袖中。已为婢子所窥,急白之,女不言亦不怒。一媪拍颈曰:“莫道他騃,若意念乖绝也。”乃曳之,仍自窦中出。

霍桓无论干什么,心里都在想着这件事,但也没想出好办法。有一天,正巧有位道士来到门前,手里握着一把小铲子,才一尺多长。霍桓借过小铲子看了看,问:“这铲子是做什么用的?”道士回答说:“这是挖药用的工具,东西虽小,但可挖动坚硬的石头。”霍桓不相信。道士就用铲子挖砍墙上的石头,那石头如腐烂了一样,应手而落。霍桓感到很惊奇,玩弄着小铲子爱不释手。道士笑着说:“公子既然喜爱,便送给你吧。”霍桓听了大喜,拿出钱来酬谢,道士推辞不要,然后就走了。霍桓把铲子拿回家,用它在砖头、石块上试了几次,都很容易就铲掉。他突然想,如果用铲子把墙铲个洞,就可以见到青娥了,却不知道这样做是非法的。打完更后,霍桓跳过墙壁,离开了家,一直来到武家门外打通了两道墙壁,才到达正院。他发现小厢房里还亮着灯光,于是低下身子窥探,只见青娥正在卸妆。不久,灯光熄灭,四周一片寂静。霍桓穿墙进入屋内,青娥已经睡着了。他悄悄脱掉鞋子,悄悄地上床,生怕惊醒青娥,遭到责骂或驱逐,于是蹑手蹑脚地躺在青娥的被子边,微微闻到青娥身上的香气,心愿也算满足了。但因忙碌了半夜,已十分疲倦,刚一合眼,不觉睡着了。青娥醒来,听到呼吸声,睁开眼睛,发现墙洞中透进了亮光。她大吃一惊,立即起身,暗中打开门栓,悄悄离开了房间,唤醒了仆妇,手持灯火和棍棒一同进入青娥的房间。只见一个梳着两只抓髻的少年在青娥的床上酣睡,仔细一看,认得是霍桓。推推他,他才醒来,一骨碌坐起来,两只眼灼灼有神,看看这个,看看那个,似乎不怎么害怕,但也有些不好意思,不说一句话。众人责骂他是贼,他哭着辩解:“我不是贼,只是因为爱慕小姐才来亲近她。”众人还怀疑他凿通了墙壁,不是小孩子所能为。霍桓拿出小铲子说明它的神异,众人试验后惊讶万分,认为这是神仙的恩赐。众人想向夫人汇报此事,青娥低头沉思,好像不同意。众人看出了青娥的心意,他们决定:“这个年轻人的品德、才华和家世一点也不辱没我们的家门。不如放他回去,请个媒人再来提亲。天亮后,向老夫人撒个谎,说有贼来了,怎么样?”青娥沉默不语。众人催促霍桓赶快离开。霍桓要求带走铲子,众人笑道:“傻小子!还不忘拿走凶器呀?”霍桓偷偷看到枕边的凤钗,将其暗中藏入袖中。这事已被一个小丫环看见,急忙告诉了青娥。青娥不说话也不生气。一个老仆妇拍着霍桓的脖子说:“别说他是个傻小子,他心里可精透了。”就拽着他,仍从墙洞出去了。

  既归,不敢实告母,但嘱母复媒致之。母不忍显拒,惟遍托媒氏,急为别觅良姻。青娥知之,中情皇急,阴使腹心者风示媪。媪悦,托媒往。会小婢漏泄前事,武夫人辱之,不胜恚愤。媒至,益触其怒,以杖画地,骂生并及其母。媒惧窜归,具述其状。生母亦怒曰:“不肖儿所为,我都懜懜。何遂以无礼相加!当交股时,何不将荡儿淫女一并杀却?”由是见其亲属,辄便披诉。女闻愧欲死,武夫人大悔,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。女阴使人婉致生母,且矢之以不他,其词悲切。母感之乃不复言,而论亲之媒,亦遂辍矣。

霍桓回到家,不敢将实情告诉母亲,只是请求母亲再托媒人去武家提亲。霍母不忍心拒绝,只好遍托媒人,抓紧给霍桓另觅佳偶。青娥知道后,心中非常焦急,暗中派个心腹之人给霍母透话。霍母感到高兴,立刻托媒人去提亲。这时武家的一个小丫环泄露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,武夫人感到受了污辱,十分恼怒。媒人来到,更触怒了武夫人,她用拐杖点着地,大骂霍桓并连及其母。媒人吓得赶快逃回来,叙述了当时的情况。霍母也生气了,说:“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干的事,我一点儿都不知道。但为何要这样无礼谩骂!当他们睡在一起时,为何不将这荡儿淫女一齐杀掉?”从此以后,见到武家的亲戚,便把这事诉说一遍。青娥听说后,羞愧得要死。武夫人也特别懊悔,可也没办法让霍母不说。青娥暗中派人委婉地向霍母说明事情原委,并且发誓不嫁他人,言语十分悲哀诚恳。霍母感动了,再也不乱讲了,但提亲的事,也搁置不谈了。

  会秦中欧公宰是邑,见生文,深器之,时召入内署,极意优宠。一日问生:“婚乎?”答言:“未。”细诘之,对曰:“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,后以微嫌,遂致中寝。”问:“犹愿之否?”生腼然不言。公笑曰:“我当为子成之。”即委县尉教谕,纳币于武。夫人喜,婚乃定,逾岁娶女归。女入门,乃以镵掷地曰:“此寇盗物,可将去!”生笑曰:“勿忘媒约。”珍佩之,恒不去身。女为人温良寡默,一日三朝其母,余惟闭门寂坐,不甚留心家务。母或以吊庆他往,则事事经纪,罔不井井。年余生一子孟仙,一切委之乳保,似亦不甚顾惜。又四五年,忽谓生曰:“欢爱之缘,于兹八载。今离长会短,可将奈何!”生惊问之,即已默默,盛妆拜母,返身入室。追而诘之,则仰眠榻上而气绝矣。母子痛悼,购良材而葬之。母已衰迈,每每抱子思母,如摧肺肝,由是遘病,遂惫不起。逆害饮食,但思鱼羹,而近地则无,百里外始可购致。时厮骑皆被差遣,生性纯孝,急不可待,怀资独往,昼夜无停趾。返至山中,日已沉冥,两足跋骑,步不能咫。后一叟至,问曰:“足得毋泡乎?”生唯唯。叟便曳坐路隅,敲石取火,以纸裹药末熏生两足讫。试使行,不惟痛止,兼益矫健。感极申谢,叟问:“何事汲汲?”答以母病,因历道所由。叟问:“何不另娶?”答云:“未得佳者。”叟遥指山村曰:“此处有一佳人,倘能从我去,仆当为君作伐。”生辞以母病待鱼,姑不遑暇。叟乃拱手,约以异日入村但问老王,乃别而去。生归烹鱼献母,母略进,数日寻瘳。乃命仆马往寻叟,至旧处迷村所在。周章逾时,夕暾渐坠,山谷甚杂,又不可以极望。乃与仆上山头,以瞻里落;而山径崎岖,苦不可复骑,跋履而上,昧色笼烟矣。蹀躞四望,更无村落。方将下山,而归路已迷,心中燥火如烧。荒窜间,冥堕绝壁,幸数尺下有一线荒台,坠卧其上,阔仅容身,下视黑不见底。惧极不敢少动。又幸崖边皆生小树,约体如栏。

这时正遇上陕西欧公来这里当县令,看到霍桓的文章,非常器重霍桓,不时将他召进衙署,极为宠信。一天,欧公问霍桓:“你成亲了吗?”霍桓回答说:“还没有。”欧公又仔细询问其中的缘由,霍桓回答说:“从前与前武评事的女儿订下婚约,由于一些小误会,所以耽搁了。”欧公又问:“还愿意吗?”霍桓不好意思回答。欧公笑着说:“我当为你们成全这件事。”就委派县尉、教谕,到武家送聘礼。武夫人很高兴,婚事就定了。过了一年,把青娥娶进了门。青娥进门后,就把小铲子扔在地上说:“这是做贼用的东西,你拿走吧!”霍桓笑着说:“不要忘了媒人。”一刻不离地珍藏在身上。青娥为人温柔善良,沉默寡言,一天除了早中晚三次问候婆婆外,其馀时间闭门静坐,也不怎么留心家事。婆婆如果因婚丧之事到亲戚家去,青娥事事都管,每件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。过了一年多,生了个儿子取名孟仙,照料孩子的事全都交给乳母佣人,好像对孩子也不特别疼爱。又过了四五年,忽然对霍桓说:“我们恩爱的缘分,至今已经八年。现在离别的日子长,相见的日子短,该如何是好呢!”霍桓吃惊地询问怎么回事,青娥又沉默不言了,她仔细地打扮一番,拜见了婆婆,回到了自己房中。霍桓追进屋去盘问,只见她仰卧在床上已经断气。霍氏母子万分悲痛,买了一口好棺材把青娥埋葬了。霍母年事已高,每当抱起孙子就想起了儿媳,悲伤得肝胆俱碎,因此身体生了病,卧床不起。她不想进食,只想喝点鱼汤,可是周围找不到鱼,必须到百里之外才能买到。而那时家中仆人和马都已外出,霍桓天性孝顺,急不可待,带着钱独自上路,昼夜兼程。返回时,走到山中,日已西沉,他两脚一瘸一拐,一步也迈不出多远。后来,一位老者路过,问道:“你的脚大概是磨破了吧?”霍桓连忙点头。老者让他坐下,敲石取火,用纸裹上药末,点着熏霍桓的两脚。治疗完毕后,让他试着走动,霍桓不仅不再感到疼痛,而且步履更加稳健。霍桓连连道谢。老者问道:“什么事让你如此急迫?”霍桓解释说是为了母亲的病情,并详细说明了事情经过。老者问:“你为何不再娶一个?”霍桓回答道:“我还没找到适合的人选。”老者指着山村说:“这里有个好姑娘,如果你愿意,我可以给你做媒。”霍桓说母亲生病需要照顾,暂时没有时间考虑婚事。老者向他告别,邀请他日后再来山村,只打听老王就行,说完告别而去。霍桓回到家中,做好鱼给母亲吃。母亲稍吃了一些,过了几天病就好了。霍桓于是带着仆人骑着马去寻找老头。霍桓来到与老头分手的地方,却找不到要去的村庄。他徘徊寻找了一段时间,夕阳渐渐西下。山谷地势复杂,又望不到远处,于是和仆人分头上山,希望找到一个村落,但山路崎岖,无法骑马,只能徒步前行,这时已是暮气笼罩。霍桓小心翼翼地走着,四处张望,还是找不到村庄。刚要下山,却又迷了路,心中焦急如火。在荒草间寻找路时,不慎从峭壁上滑了下来。幸运的是,在峭壁下方有一块突出的石台,他掉在了上面,石台仅能容身,往下一看,深不见底,霍桓害怕极了,一点儿也不敢动。又庆幸的是崖边长满了小树,挡住了他的身体,像栏杆一样。

  移时,见足傍有小洞口,心窃喜,以背着石,螬行而入。意稍稳,冀天明可以呼救。少顷,深处有光如星点。渐近之,约三四里许,忽睹廊舍,并无釭烛,而光明若昼。一丽人自房中出,视之则青娥也。见生,惊曰:“郎何能来?”生不暇陈,抱祛呜恻。女劝止之,问母及儿,生悉述苦况,女亦惨然。生曰:“卿死年余,此得无冥间耶?”女曰:“非也,此乃仙府。曩时非死,所瘗一竹杖耳。郎今来,仙缘有分也。”因导令朝父,则一修髯丈夫坐堂上,生趋拜。女曰:“霍郎来。”翁惊起,握手略道平素。曰:“婿来大好,分当留此。”生辞以母望,不能久留。翁曰:“我亦知之。但迟三数日,即亦何伤。”乃饵以肴酒,即令婢设榻于西堂,施锦裀焉。生既退,约女同榻寝,女却之曰:“此何处,可容狎亵?”生捉臂不舍。窗外婢子笑声嗤然,女益惭。方争拒间,翁入叱曰:“俗骨污吾洞府!宜即去!”生素负气,愧不能忍,作色曰:“儿女之情,人所不免,长者何当伺我?无难即去,但令女须便将去。”翁无辞,招女随之,启后户送之,赚生离门,父子阖扉去。回首峭壁镵岩,无少隙缝,只影茕茕,罔所归适。视天上斜月高揭,星斗已稀。怅怅良久,悲已而恨,面壁叫号,迄无应者。愤极,腰中出镵,凿石攻进,瞬息洞入三四尺许。隐隐闻人语曰:“孽障哉!”生奋力凿益急。忽洞底豁开二扉,推娥出曰:“可去,可去!”壁即复合。女怨曰:“既爱我为妇,岂有待丈人如此者?是何处老道士授汝凶器,将人缠混欲死?”生得女,意愿已慰,不复置辩,但忧路险难归。女折两枝,各跨其一即化为马,行且驶,俄顷至家。时失生已七日矣。初,生之与仆相失也,觅之不得,归而告母。母遣人穷搜山谷,并无踪绪。正忧惶所,闻子自归,欢喜承迎。举首见妇,几骇绝。生略述之,母益忻慰。女以形迹诡异,虑骇物听,求即播迁,母从之。异郡有别业,刻期徙往,人莫之知。

过了一会儿,他发现脚下有一个小洞口,内心暗自欢喜,便靠着石壁,像蛴螬一样挪进了洞内。这时心中才稍稍平静下来,他盼望着天亮可以呼喊求救。不久,他发现洞内深处有微弱的光亮。霍桓一步步向亮处走去,约走了三四里,忽然看到房舍,没有灯烛,却亮堂堂地如同白天一样。一个漂亮的女子从房里走出来,霍桓一眼看去,原来是青娥。青娥见了霍桓,惊讶地说:“郎君怎么会到这里来?”霍桓顾不上说话,一把抱住了青娥的衣袖,伤心地哭泣起来。青娥劝他不要哭泣,询问婆婆和儿子的情况,霍桓将家中的困境告诉了她,青娥也感到心痛。霍桓问道:“你已经去世一年多了,这里应该是阴间吧?”青娥解释道:“这并不是阴间,而是仙府。以前我没有死,所埋的只是一根竹杖罢了。郎君今天来了,也是有仙缘啊。”青娥说:“霍郎来了。”老者吃惊地站起来,握着霍桓的手略加寒暄,说:“女婿来了真好,应该留下来。”霍桓说母亲在家盼望,不能久留。老者说:“我也知道。但晚回去三四天又有何妨呢?”于是摆上酒菜招待霍桓,又让丫环在西屋铺好床,放上锦缎被褥。霍桓吃完饭回到屋里,约青娥与他同床睡。青娥拒绝说:“这里是什么地方,怎么容许这种轻慢的行为?”霍桓抓住青娥的手臂不放。窗外丫环们“嗤嗤”地笑,青娥更加羞愧。两人正推搡时,老头进来了,斥责说:“你这个凡夫俗子玷污了我的洞府!快走!”霍桓一向自尊心很强,羞愧难忍,也变了脸色说:“儿女之情,在所难免,当长辈的怎能偷窥监视?你让我离开也不难,但要让你的女儿同我一起走。”老头无辞可答,招呼女儿跟着,打开后门送他出去,等把霍桓骗出了门,父女俩把门一关就回去了。霍桓回头一看,只见巉岩峭壁,连个缝隙也没有,只有自己孤孤单单,不知该往何处去。看看天空,斜月高悬,星星稀疏。霍桓惆怅了很久,由悲转恨,对着峭壁大声呼叫,也没人回答。他愤怒极了,从腰中掏出小铲子,砍凿着石壁向前推进,一边凿一边骂。不一会儿打进去三四尺,隐隐听到有人在说:“孽障呀!”霍桓更加奋力地凿起来。忽然洞底开了两扇门,老头把青娥推出来说:“去吧!去吧!”峭壁又合上了。青娥抱怨说:“既然爱我娶我为妻,怎能这样对待老丈人呢?是哪里的老道士,给了你这件凶器,把人折磨得要死!”霍桓得到了青娥,已心满意足,也不再分辩,只是发愁路途险难无法回家。青娥折了两根树枝,每人骑上一枝,树枝立即变成了马,连走带跑,一会儿就到了家。这时霍桓已经走失七天了。当初,霍桓与仆人走散后,仆人找不到霍桓,就回家告诉了霍母。霍母派人到山中四处搜寻,也找不到一点儿踪迹。正忧愁焦急的时候,听说儿子自己回来了,高兴地出来迎接。抬头看见了青娥,差点吓死。霍桓把经过情形略述了一遍,霍母听了更加高兴。青娥因自己形迹诡异,怕别人知道了奇怪,请求搬家,霍母同意了。正好在别郡还有一处住宅,选个日子就搬走了,别人都不知情。

  偕居十八年,生一女,适同邑李氏。后母寿终。女谓生曰:“吾家茅田中有雉抱八卵,其地可葬,汝父子扶榇归窆。儿已成立,宜即留守庐墓,无庸复来。”生从其言,葬后自返。月余孟仙往省之,而父母俱杳。问之老奴,则云:“赴葬未还。”心知其异,浩叹而已。

他们一起又共同生活了十八年,生了一个女儿,嫁给了同县的李家。后来霍母去世了。青娥对霍桓说:“我们家的茅田里,有一只野鸡生了八个蛋,这块地可安葬母亲。你们父子可扶灵回去安葬。儿子已长大成人,应该留在那儿守墓,就不要回来了。”霍桓听从了妻子的话,安葬完母亲就独自返回了。过了一个多月,儿子孟仙回来探望父母,父母都没在家。问老仆人,则说:“去安葬老夫人还没有回来。”孟仙心知事情奇异,只能长叹罢了。

  孟仙文名甚噪,而困于场屋,四旬不售。后以拔贡入北闱,遇同号生,年可十七八,神采俊逸,爱之。视其卷,注顺天廪生霍仲仙。瞪目大骇,因自道姓名。仲仙亦异之,便问乡贯,孟悉告之。仲仙喜曰:“弟赴都时,父嘱文场中如逢山右霍姓者,吾族也,宜与款接,今果然矣。顾何以名字相同如此?”孟仙因诘高、曾,并严、慈姓讳,已而惊曰:“是我父母也!”仲仙疑年齿之不类。孟仙曰:“我父母皆仙人,何可以貌信其年岁乎?”因述往迹,仲仙始信。

孟仙文章写得很好,名声在外,但科举考试却一直不顺利,直到四十岁也未能考中。后来以拔贡的身份参加顺天府的乡试,遇到了同一号舍的考生,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年轻人,容貌英俊,神采奕奕,孟仙对他颇为倾心。看他的试卷,注明顺天府廪生霍仲仙。孟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,向他讲述了自己的姓名。霍仲仙也感到十分奇怪,于是问孟仙是哪里人,孟仙详细告诉了他。仲仙高兴地说:“在我进京时,父亲嘱咐如果在考场上遇到山西姓霍的,是一家人,应该热情相待,现在果然如此。但为什么我们的名字这么相似呢?”孟仙便询问了仲仙的高祖、曾祖、父亲和母亲的姓名,听后吃惊地说:“这些都是我的父母啊!”仲仙怀疑年龄是否相符,孟仙回答说:“我们的父母都是仙人,怎么能从他们的容貌来判断年龄呢?”于是两人叙述了过去的经历,仲仙才相信了。

  场后不暇休息,命驾同归。才到门,家人迎告,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。两人大惊。仲仙入而询诸妇,妇言:“昨夕尚共杯酒,母谓:‘汝夫妇少不更事。明日大哥来,吾无虑矣。’早旦入室,则阒无人类。”兄弟闻之,顿足悲哀。仲仙犹欲追觅,孟仙以为无益,乃止。是科仲领乡荐。以晋中祖墓所在,从兄而归。犹冀父母尚在人间,随在探访,而终无踪迹矣。异史氏曰:“钻穴眠榻,其意则痴;凿壁骂翁,其行则狂;仙人之撮合之者,惟欲以长生报其孝耳。然既混迹人间,狎生子女,则居而终焉,亦何不可?乃三十年而屡弃其子,抑独何哉?异已!”

考完顾不上休息,兄弟二人一起坐车回家。刚到家门口,仆人走上前来报告,说昨夜老爷和夫人不知去向。两人大为惊讶。仲仙赶紧进屋询问妻子,妻子说:“昨晚还一起喝酒,母亲说:‘你们夫妻俩年轻没经历过什么事情。明天大哥回来后,我就放心了。’今早进母亲房间一看,人已经不见了。”两兄弟听了,心情十分沉重。仲仙还打算去追寻,孟仙认为那只是徒劳无益,才没去寻找。这次考试,仲仙中了举人。因为祖先的坟墓都在山西,就跟着哥哥回山西了。他们还是希望父母仍在人间,所以随处探访,但始终打探不到踪迹。异史氏说:钻墙入室,睡卧小姐身旁,这人也太痴情了;凿开墙壁骂老岳父,行为也太狂放了。仙人将他们撮合为夫妇,只为了让他们长生不老来表彰他们的孝行。既然已经混迹在人间,结婚生子,就永远住在那里,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?但三十年当中几次抛弃自己的孩子,这又是为了什么呢?太奇怪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