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十·仇大娘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仇仲,晋人也。值大乱,为寇俘去。二子福、禄俱幼;继室邵氏,抚双孤,遗业能温饱。而岁屡祲,豪强者复凌藉之,遂至食息不保。仲叔尚廉利其嫁,屡劝驾,邵氏矢志不摇。廉阴券于大姓,欲强夺之;关说已成,并无人知。里人魏名夙狡狯,与仲家积不相能,事事思中伤之。因邵寡,伪造浮言以相败辱。大姓闻之,恶其不德而止。久之,廉之阴谋与外之飞语,邵渐闻之,冤结胸怀,朝岁陨涕,四体渐以不仁,委身床榻。福甫十六岁,因缝纫无人,遂急为毕姻。妇,姜秀才屺瞻之女,颇贤能,百事赖以经纪。由此用渐裕,仍使禄从师读。

仇仲是山西人,不记得他来自哪个郡县。某年,正值大乱,他被强盗抓走了。他的两个儿子仇福、仇禄还年幼,继室邵氏替他照顾这两个孤儿,幸好他留下的财产还能维持他们的生计。后来连续几年发生灾荒,再加上当地的豪门大户欺凌他们,以至于到了衣食不保的境地。仇仲的叔叔仇尚廉想让邵氏改嫁,以便自己牟利,屡次劝说她改嫁,但邵氏立志守节,毫不动摇。仇尚廉私下里把她卖给一个富户,打算强迫她,这个阴谋已经谈妥,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。村中有个人叫魏名,一向奸诈狡猾,与仇仲家有仇怨,所以总是想方设法中伤他们。由于邵氏守寡,他便编造谣言,诋毁她的名誉。富户家因觉得邵氏不守妇道,便终止了与仇尚廉的协议。渐渐地,仇尚廉的阴谋和外界的流言,传到了邵氏的耳中,她心中充满了委屈,整日哭泣不止,身体也渐渐地坏了,病倒在床上。仇福才十六岁,因为没有人操持家务,匆忙娶了媳妇。这位媳妇是姜屺瞻秀才的女儿,十分贤惠能干,家里的大小事情都由她一人操办。从此,家中渐渐宽裕起来,便让仇福跟着老师读书。

  魏忌嫉之,而阳与善,频招福饮,福倚为心腹交。魏乘间告曰:“尊堂病废,不能理家人生产,弟坐食一无所操作,贤夫妇何为作牛马哉!且弟买妇,将大耗金钱。为君计不如早析,则贫在弟而富在君也。”福归谋诸妇,妇咄之。奈魏日以微言相渐渍,福惑焉,直以己意告母,母怒,诟骂之。福益恚,辄视金粟为他人物而委弃之。魏乘机诱赌,仓粟渐空,妇知而未敢言。及粮绝,被母骇问,始以实告。母怒,遂析之。幸姜女贤,旦夕为母执炊,奉事一如平日。福既析,无顾忌,大肆淫赌,数月间田屋悉偿赌债,而母与妻皆不知。福资既罄,无所为计,因券妻代资,苦无受者。邑人赵阎罗,原系漏网大盗,武断一乡,竟不畏福言之食,慨然假资。福持去,数日复空。意踟蹰,将背券盟。赵横目相加。福惧,赚妻付之。魏闻窃喜,急奔告姜,实将倾败仇也。姜怒,讼兴;福惧甚,亡去。

魏名忌恨仇家的日子渐渐好起来,便假装对仇家友善,经常邀请仇福去喝酒,仇福便把他当成心腹朋友。魏名借机告诉仇福:“你母亲卧病在床,无法打理家务;你弟弟只坐享其成,不肯劳动,你们这对贤妻良夫何苦过着如此辛苦的生活!而且等你弟弟娶媳妇,还要花费一大笔钱。我替你着想,不如早点分家,这样,你弟弟就会受穷,而你就可以富起来了。”仇福回家后,与媳妇商量分家之事,却遭到她的责骂。魏名天天灌输分家思想,用坏话挑拨,仇福逐渐受蒙蔽,便径直跟母亲说了心中的想法。邵氏听后怒火中烧,狠狠地痛斥了他。仇福心中更加忿忿不平,就将家中的财物看作别人的东西随意挥霍。魏名诱导他赌博,家中粮食渐渐减少,媳妇得知却不敢直言。当粮食所剩无几时,邵氏惊讶不已,询问媳妇,她这才把实情告诉了婆婆。邵氏愤怒不已,却无可奈何,只得同意分家。幸而媳妇贤惠,每天替婆婆做饭,还像从前一样侍奉她。仇福分家后,更加肆无忌惮,赌博肆意挥霍。几个月后,田产房产都被用来偿还赌债,但邵氏与媳妇仍不知情。仇福身无分文,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,于是打算用媳妇做抵押来借钱,只是苦于没人接受。县里有个人叫赵阎罗,原来是个漏网的大盗,在乡里横行霸道,他不怕仇福食言,慷慨借钱给他。仇福拿着钱去赌博,没几天又输光了。他心怀恐惧,想背弃协议,赵阎罗对他横眉竖目,他害怕了,便把妻子骗出来交给了赵阎罗。魏名得知此事,暗自欢喜,匆匆告知姜秀才,实际上他是想让仇家彻底败落。姜秀才愤怒不已,告到官府,仇福惊恐万分,匆匆逃离。

  姜女至赵家,方知为婿所卖,大哭,但欲觅死。赵初慰谕之,不听;既而威逼之,愈骂;大怒,鞭挞之,终不肯服。因拔笄自刺其喉,急救,已透食管,血溢出。赵急以帛束其项,犹冀从容而挫折焉。明日拘票已至,赵行行不置意。官验女伤,命重笞之,隶相顾不敢用刑。官久知其横暴,至此益信,大怒,唤家人出,立毙之。姜遂舁女归。自姜之讼也,邵氏始知福不肖状,一号几绝,冥然大渐。禄时年十五,茕茕无主。

姜氏前往赵家,才知道自己已经被丈夫出卖了,不由大哭,只想寻死。一开始赵阎罗还劝慰她,姜氏不听;接着就对她进行威逼,姜氏就破口大骂;赵阎罗于是大怒,用鞭子抽打她,姜氏始终不肯屈服。后来竟拔下头上的簪子刺自己的喉咙,众人急忙去救,但已经刺透了食管,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。赵阎罗急忙用绢帛裹住她的脖子,希望慢慢让姜氏屈服。第二天,官府发来传票拘捕赵阎罗,他一副强硬、毫不在意的样子。县官查验姜氏的伤势,发现伤得很重,就命令杖打赵阎罗,衙役们面面相觑,没有人敢对他动刑。县官早听说赵阎罗凶横残暴的名声,至此更加相信了。他十分震怒,叫出自己的家仆,当场就把赵阎罗给打死了。姜秀才便将女儿抬了回去。自从姜家到衙门告状以后,邵氏才知道仇福种种不肖的行为,放声大哭,几乎气死过去,病得昏昏沉沉,而且越来越重。仇禄当时才十五岁,人单力弱,不能自主。

  先是,仲有前室女大娘,嫁于远郡,性刚猛,每归宁,馈赠不满其志,辄迕父母,往往以愤去,仲以是怒恶之;数载已不往置问。邵氏垂危,魏欲使招之来而启其争。适有贸贩者与大娘同里,便托寄信大娘,且歆以家之可图。数日大娘果与少子至。入门,见幼弟侍病母,景象凄惨,不觉恻然。因问弟福,禄实告之。大娘闻之,忿气塞吭,曰:“家无成人,遂任人蹂躏至此!吾家田产,诸贼何得赚去!”因入厨下,爇火炊糜,先供母,而后呼弟及子啖之。啖已,忿出,诣邑投状,讼诸博待。众惧,敛金赂大娘。大娘受其金而仍讼之。官拘甲、乙等,各加杖责,田产殊置不问。大娘率子赴郡讼之。郡守最恶赌博。大娘力陈孤苦,及诸恶局骗之状,情词慷慨。守为之动,判令知县追田给主;仍惩仇福以儆不肖。到县,邑令奉命敲逼,于是故产尽反。

原先,仇仲有个前妻生的女儿,叫做仇大娘,嫁到了远方的一个郡中。她生性刚猛,每次回娘家探望,如果给她的东西不如意,就顶撞父母,常常气呼呼地离去,因此,仇仲很不喜欢她,再加上路途遥远,已经好几年没有来往了。邵氏病危之际,魏名就想把仇大娘招回来,好挑起仇家内部的矛盾。恰好有一个做生意的,和仇大娘家在一起,魏名就托他带信给仇大娘,并且挑拨说这时候回娘家就有利可图。过了几日,仇大娘果然带着小儿子回来了。她进了家门,只见小弟仇禄在照顾病危的母亲,一副惨淡的景象,不由感觉一阵心酸。她便问起大弟仇福去哪里了,仇禄就把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。仇大娘听完,不由怒火中烧,说道:“家里没有大人,就听凭他人欺负到如此地步!我们家的田产,凭什么让那帮恶贼抢了去!”说完,她下到厨房,生上火,煮了粥,先让邵氏吃,然后又叫来弟弟和儿子吃。吃完后,她气呼呼地出了门,到官府投下状子,状告那些赌徒。那些赌徒很害怕,聚了一笔钱来贿赂仇大娘,仇大娘收下他们的钱,却还是继续上告。县官命令拘来几个赌徒,每个人都施以杖刑,但是诈骗田产的问题却没有审问。仇大娘愤愤不平,带着儿子到郡衙告状。郡守最痛恨赌博的人。仇大娘极力哭诉孤儿寡母的痛苦,以及那些恶贼设局行骗的种种罪行,说得慷慨激昂。郡守被她的言词所打动,便判令知县追回被骗去的田产,还给原主,又惩治了仇福,以警戒不肖。仇大娘回到家,县令奉命对赌徒严刑拷打,限期归还,于是仇家原来的田产都收了回来。

  大娘已寡,乃遣少子归,且嘱从兄务业,勿得复来。大娘从此止母家,养母教弟,内外井然。母大慰,病渐瘥,家务悉委大娘。里中豪强少见陵暴,辄握刀登门,侃侃争论,罔不屈服。居年余,田产日增。时市药饵珍肴,馈遗姜女。见禄渐长成,嘱媒谋姻。魏告人曰:“仇家产业,悉属大娘,恐将来不可复返矣。”人咸信之,故无肯与论婚者。

这时,仇大娘已经守寡很久了,便叫自己的小儿子先回去,并且嘱咐他跟着哥哥治理家业,不要再回来了。从此,仇大娘在娘家住下了,供养母亲,教养兄弟,里里外外家务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。邵氏感到十分欣慰,病也渐渐好了,把家里的各种事务都交给仇大娘管理。乡里的豪门大族只要稍稍欺负仇家,她就带着刀找上门去,理直气壮地与人争辩,就没有不屈服的。过了一年多,仇家的田产日渐增多。仇大娘时不时地买一些药物和好吃的东西,送给姜氏。她见仇禄渐渐长大成人,多次嘱托媒人替他订一门亲事。魏名告诉别人说:“仇家的家产全都归了仇大娘,恐怕将来也不会再分给她的兄弟。”人们都相信他的话,所以没有人愿意跟仇禄结亲。

  有范公子子文,家中名园为晋第一。园中名花夹路,直通内室。或不知而误入之,公子怒,执为盗,杖几死。会清明,禄自塾中归,魏引与遨游,遂至范园。魏故与园丁相熟,放令入,周历亭榭。俄至一处,溪水汹涌,有画桥朱栏,通一漆门;遥望门内,繁花如锦,盖即公子内斋也,魏绐禄曰:“君请先入,我适欲私焉。”禄信之,寻桥入户,至一院落,闻女子笑声。方停步间,一婢出,窥见之,旋踵即返。禄始骇奔。无何公子出,叱家人绾索逐之。禄大窘,自投溪中。公子反怒为笑,命仆引出。见其容裳都雅,便令易其衣履,曳入一亭,诘其姓氏。蔼颜温语,意甚亲昵。俄趋入内;旋出,笑握禄手,过桥渐达曩所。禄不解其意,逡巡不敢入。公子强曳之入,见花篱内隐隐有美人窥伺。既坐,则群婢行酒。禄辞曰:“童子无知,误践闺闼,得蒙赦宥,已出非望。但求释令早归,受恩匪浅。”公子不听。俄顷,肴炙纷纭。禄又起,辞以醉饱,公子捺坐,笑曰:“仆有一乐拍名,若能对之,即放君行。”禄请教。公子曰:“拍名‘浑不似’。”禄默思良久,对曰:“银成‘没奈何’。”公子大喜曰:“真石崇也!”禄殊不解。

当地一位名叫范子文的富家公子,家中的名园,在山西堪称第一。花园里有一条两边栽种名贵花草、直通内室的小路。曾经有人误闯内室,遇见范公子举行私人宴会,被误认为强盗,几乎被打死。一天,正碰上清明节,仇禄从私塾回家,魏名引诱他到处游玩,来到了范家花园。魏名与园丁有交情,园丁放行,游览了园内的亭台楼榭。二人到达一处,见一溪水湍急,溪上有一座画桥,两侧栏杆朱红,通向一扇油漆门;透过门望去,繁华景象尽收眼底,想必是范公子的内书房。魏名诱骗仇禄:“你先请进去,我正好想方便一下。”仇禄信以为真,沿桥走向门内,来到了一座院落,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笑声。仇禄刚停下脚步,一个丫环走出来,一看见他,便转身跑回去了。仇禄这才吓得往回跑。不一会儿,范公子出来,喝令家人拿着鞭子去追他。仇禄被追急了,自己跳到了溪里。范公子转怒为笑,命令家人们把他拉上来。范公子见仇禄的相貌衣着十分雅致,便让人替他换了衣服鞋子,拉到一个亭子里,问他姓甚名谁。态度和蔼,言语温柔,看着一副亲切的样子。不一会儿,范公子进到院子里,很快又出来,笑着拉住仇禄的手,领着他过桥,慢慢走到刚才他来过的地方。仇禄不明白他的意思,犹豫着不敢前进,范公子强行将他拉进去。只见花篱墙内隐隐约约地有美人向外窥探。两人坐了下来,有一群丫环前来布置酒宴。仇禄推辞说:“学生无知,误闯入贵府内宅,承蒙您能宽恕,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。只求您早点儿放我回去,我也就受恩不浅了。”范公子不听。只一会儿工夫,桌上就摆好了美酒佳肴。仇禄又站起身来,推辞说已经吃饱喝醉了。公子把他按在座位上,笑着说:“我有一个乐拍的名称,你如果能对上,我就放你走。”仇禄便恭恭敬敬地请教。范公子说:“拍名‘浑不似’。”仇禄思考了很久,对道:“银成‘没奈何’。”范公子放声大笑,说道:“真是石崇来了!”仇禄听了,浑然不解。

  盖公子有女名蕙娘,美而知书,日择良偶。夜梦一人告之曰:“石崇,汝婿也。”问:“何在?”曰:“明日落水矣。”早告父母,共以为异。禄适符梦兆,故邀入内舍,使夫人女婢共觇之也。公子闻对而喜,乃曰:“拍名乃小女所拟,屡思而无其偶,今得属对,亦有天缘。仆欲以息女奉箕帚;寒舍不乏第宅,更无烦亲迎耳。”禄惶然逊谢,且以母病不能入赘为辞。公子姑令归谋,遂遣园人负湿衣,送之以马。既归告母,母惊为不详。于是始知魏氏险;然因凶得吉,办置不仇,但戒子远绝而已。逾数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,母终不敢应。大娘应之,即倩双媒纳采焉。未几禄赘入公子家。年余游泮,才名籍甚。妻弟长成,敬少弛;禄怒,携妇而归,母已杖而能行。频岁赖大娘经纪,第宅完好。新妇既归,仆从如云,宛然大家矣。

原来,范公子有一位名叫蕙娘的女儿,她不仅容貌姣好,而且博学多才。范公子每天都在思考着为她挑选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婿。昨晚,蕙娘做了一个梦,梦中有人告诉她:“石崇将成为你的夫婿。”蕙娘追问:“他在何处?”那人答道:“明天他将落水。”一早,蕙娘将这梦告诉了父母,大家都感到诡异。仇禄恰好符合梦中显示的征兆,所以范公子邀请他来到内室,让夫人和女儿们一起看看。听了仇禄的对子,范公子欣喜异常,称赞:“这个拍名是我家小女所拟,但苦思冥想也想不出对句,今天你的应对恰到好处,恐怕是上天的安排。我打算将女儿许配给你,我家也不缺房舍,也就不用麻烦你来迎亲了。”仇禄听后心神不宁,连忙辞谢,并且以母亲有病在床为由,表示不能入赘为婿。范公子便让他先回去,和家人商议商议,于是派马夫替他驮上湿衣服,又用马送他回去。仇禄回家禀告母亲,邵氏听了颇感意外,认为这预兆不祥。从此,邵氏才知道魏名是个险恶的人,但是毕竟因祸得福,也就不计较了,只是告诫儿子要远离他。几天后,范公子又派人向邵氏提起这件亲事,但邵氏始终不敢答应。最后还是仇大娘做主答应了,并且马上请了媒人到范家下了聘礼。不久,仇禄便入赘范家。一年多后,仇禄考入县学,声名鹊起。后来,他的内弟长大成人,范家对仇禄的礼数渐渐地松懈,仇禄很生气,就带着蕙娘回家了。母亲邵氏这时已经能拄着拐杖走路了。这几年多亏仇大娘管理家政,家里的房屋还很完好。新媳妇回家以后,带来了许多仆人,仇家也彰显出大户人家的风范。

  魏既见绝,嫉妒益深,恨无瑕之可蹈,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。国初立法最严,禄依令徙口外。范公子上下贿托,仅以蕙娘免行;田产尽没入官。幸大娘执析产书,锐身告理,新增良沃若干顷,悉挂福名,母女始得安居。禄自分不返,遂写离书付岳家,伶仃自去。

自从仇禄与魏名断绝关系后,魏名对仇家的嫉妒更加加深,只恨找不到一条缝可钻,他勾结了一名从满人家中逃亡的家奴,诬陷仇家隐藏钱财。清朝初年,法律非常严厉,根据法令,仇禄被判处流放到关外。范公子四处行贿求情,仅仅让蕙娘免于跟仇禄一起充军,而仇家的田产全部被官府没收。幸亏仇大娘拿着当年分家的文件,挺身到官府据理力争,才把新增加的若干倾良田都挂在仇福的名下,邵氏母女才得以安居。仇禄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,于是写了一封离婚书交给岳父,自己孤苦伶仃地离开了。

  行数日至都北,饭于旅肆。有丐子怔营户外,貌绝类兄;亲往讯诘,果兄。禄因自述,兄弟悲惨。禄解复衣,分数金,嘱令归。福泣受而别。禄至关外,寄将军帐下为奴。因禄文弱,俾主文籍,与诸仆同栖止。仆辈研问家世,禄悉告之。内一人惊曰:“是吾儿也!”盖仇仲初为寇家牧马,后寇投诚,卖仲旗下,时从主屯关外。向禄缅述,始知真为父子,抱头大哭,一室俱为酸辛。已而愤曰:“何物逃东,遂诈吾儿!”因泣告将军。将军即令禄摄书记;函致亲王,付仲诣都。仲伺车驾出,先投冤状。亲王为之婉转,遂得昭雪,命地方官赎业归仇。仲返,父子各喜。禄细问家口,为赎身计。乃知仲入旗下,两易配而无所出,时方鳏居。禄遂治任归。

几天后,来到京城以北的一个地方,在一家旅店里吃饭。他看到一个乞丐站在门外,惊恐不安,相貌极像是他的哥哥仇福,走到跟前一问,果然是哥哥。仇禄将家中的情况告诉了他,两兄弟都十分悲伤。仇禄脱下一件夹衣,分给了他一些银子,让他回家去,仇福含泪接过,默默离去。仇禄来到关外,在一个将军的帐下为奴。将军看他是个文弱的书生,便让他处理文书事务,并和其他仆人住在一起。其他仆人询问他的家庭情况,仇禄详细告诉了他们。其中一个仆人突然大惊,说:“你是我的儿子!”原来,仇仲当年被强盗抓走后被卖到满人家中,这时他正跟随主人驻扎在关外。刚才仇禄详细地述说家世,他才知道仇禄是自己的儿子。父子二人抱头痛哭,满屋子的人都为他们感到辛酸。哭过之后,仇仲气愤地说:“是哪个逃跑的狗奴才,竟然敢诈骗我儿!”于是他就去向将军哭诉。将军马上任命仇禄代理军中的书记,又写了一封给亲王的信,交给仇仲,让他到京城上告。仇仲来到京城,等着亲王的车驾出来,向亲王呈上鸣冤的状子和将军的书信。亲王为他婉转求情,仇禄的冤情终于得到昭雪,并且下令地方官将没收的仇家产业赎回,归还仇家。仇仲回到将军帐下,父子二人都很高兴。仇禄详细问起父亲现在的家中有多少人,打算替父亲赎身,这才知道仇仲卖到将军家以后,曾经成过两次婚,但没有孩子,此时依旧孤身一人。仇禄于是收拾行装,先回家乡去了。

  初,福别弟归,匍匐投大娘。大娘奉母坐堂上,操杖问之:“汝愿受扑责,便可姑留;不然,汝田产既尽,亦无汝啖饭之所,请仍去。”福涕泣伏地,愿受笞。大娘投杖曰:“卖妇之人,亦不足惩。但宿案未消,再犯首官可耳。”即使人往告姜,姜女骂曰:“我是仇家何人,而相告耶!”大娘频述告福而揶揄之,福惭愧不敢出气。居半年,大娘虽给奉周备,而役同厮养。福操作无怨词,托以金钱辄不苟。大娘察其无他,乃白母,求姜女复归,母意其不可复挽,大娘曰:“不然。渠如肯事二主,楚毒岂肯自罹?要不能不有此忿耳。”率弟躬往负荆。岳父母诮让良切。大娘叱使长跪,然后请见姜女。请之再四,坚避不出;大娘搜捉以出。女乃指福唾骂,福惭汗无地自容。姜母始曳令起。大娘请问归期,女曰:“向受姊惠綦多,今承尊命,岂复敢有异言?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!且恩义已绝,更何颜与黑心无赖子共生活哉?请别营一室,妾往奉事老母,较胜披削足矣。”大娘代白其悔,为翌日之约而别。

仇福和弟弟告别后,回到家中,跪在地上向母亲邵氏认错。仇大娘陪着邵氏坐在堂上,手持棍棒询问他:“你如果愿意挨打受罚,就姑且留下你;如果不愿意的话,你的田产已经被你输光了,这里也没有你吃饭的地方,你就滚蛋吧。”仇福泪流满面,表示愿意接受责罚。仇大娘抛下棍棒道:“连妻子都卖掉的人,鞭打也不足以惩戒。但是原来的案子还没有销,你要再犯的话,就把你送到官府严办。”于是她派人通知姜家。姜氏怒斥:“我是仇家的什么人呀,要来告诉我!”仇大娘不断用姜氏的话讽刺仇福,令他愧疚不已,连喘气都不敢。如此,仇福在家中居住了半年,仇大娘虽在衣食方面周全供应,但是让他干活就像对待仆人一样。仇福埋头干活,没有怨言,有时让他办和钱财有关的事,他也能一丝不苟,没有差错。仇大娘看他已经改邪归正了,便告诉母亲,想求姜氏再回来。邵氏认为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了,仇大娘说:“未必。她如果想改嫁的话,当初又怎么会刺破喉管,让自己受那么大的罪呢?要不是仇福如此对她,她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怒气啊!”说罢,她带着弟弟亲自前往姜家赔罪。岳父岳母见到仇福,便严厉责备。仇大娘喝令仇福挺直身子跪下,然后请姜氏出来相见。但是再三请求,姜氏硬是躲着不出来,仇大娘便到里面找着姜氏,硬把她拉出来。姜氏出来后,指着仇福连连唾骂,仇福惭愧不已,汗流满面,羞愧难当。姜母才将他扶起。仇大娘问姜氏什么时候可以回去,姜氏说:“我常受大姐之惠,今天既然是您吩咐我回家,我还有什么可说的?只恐怕不能保证他将来不会再卖我啊!况且,我与他早已恩断义绝,还有什么脸面和这样一个黑心肝的无赖一起生活呢?请大姐另外收拾一间屋子,我亲自侍奉婆婆,只要比出家当尼姑强一点儿,我也心满意足了。”仇大娘又替仇福表达了悔过之情,约好第二天来接姜氏,然后告辞而去。

  次日,以乘舆取归,母逆于门而跪拜之。女伏地大哭。大娘劝止,置酒为欢,命福坐案侧,乃执爵而言曰:“我苦争者非自利也。今弟悔过,贞妇复还,请以簿籍交纳;我以一身来,仍以一身去耳。”夫妇皆兴席改容。罗拜哀泣,大娘乃止。居无何,昭雪命下,不数日,田宅悉还故主。魏大骇,不知其故,自恨无术可以复施。适西邻有回禄之变,魏托救焚而往,暗以编菅爇禄第,风又暴作,延烧几尽;止余福居两三屋,举家依聚其中。未几禄至,相见悲喜。初,范公子得离书,持商蕙娘。蕙娘痛哭,碎而投诸地。父从其志,不复强。禄归闻其未嫁,喜如岳所。公子知其灾,欲留之;禄不可,遂辞而退。大娘幸有藏金,出葺败堵。福负锸营筑,掘见窖镪,夜与弟共发之,石池盈丈,满中皆不动尊也。由是鸠工大作,楼舍群起,壮丽拟于世胄。禄感将军义,备千金往赎父。福请行,因遣健仆辅之以去。禄乃迎蕙娘归。未几父兄同归,一门欢腾。大娘自居母家,禁子省视,恐人议其私也。父既归,坚辞欲去。兄弟不忍。父乃析产而三之:子得二,女得一也。大娘固辞。兄弟皆泣曰:“吾等非姊,乌有今日!”大娘乃安之,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。或问大娘:“异母兄弟,何遂关切如此?”大娘曰:“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,惟禽兽如此耳,岂以人而效之?”福禄闻之皆流涕,使工人治其第,皆与己等。魏自计十余年,祸之而益福之,深自愧悔。又仰其富,思交欢之,因以贺仲阶进,备物而往。福欲却之;仲不忍拂,受鸡酒焉。鸡以布缕缚足,逸入灶;灶火燃布,往栖积薪,僮婢不察。俄而薪焚灾舍,一家惶骇。幸手指众多,一时扑灭,而厨中已百物俱空矣。兄弟皆谓其物不祥。后值父寿,魏复馈牵羊。却之不得,系羊庭树。夜有僮被仆殴,忿趋树下,解羊索自经死。兄弟叹曰:“其福之不如其祸之也!”自是魏虽殷勤,竟不敢受其寸缕,宁厚酬之而已。后魏老,贫而作丐,仇每周以布粟而德报之。

第二天早上,仇大娘派轿子把姜氏接回来,邵氏跪在门口迎接,姜氏也趴在地上放声大哭。仇大娘劝慰她们,摆上酒宴,庆祝仇福夫妻团聚,她叫仇福坐在桌子的侧面,然后端着酒杯说道:“我这些年来苦苦争这些家产,并不是为自己谋划。如今弟弟已经悔过,贞节的弟妹也归家了,我就把家里的钱粮账册都交还给你们。我空手而来,便空手而去。”仇福夫妇都离开桌子,感动不已,跪倒在仇大娘面前哭着求她不要离开,仇大娘这才留了下来。过了一段时间,仇禄冤案得到昭雪的文书下来了,没几天,没收的田地房屋都归还故主。魏名大为惊讶,不知发生何事,只恨自己无法再害仇家。恰巧,仇家西边的邻居发生火灾,魏名假装前往救火,暗中点燃了仇禄的房屋。风势猛烈,几乎将仇家的房屋全部烧毁,仅剩下仇福住的两三间房子,一家人只能挤在里面。不久,仇禄回来,一家人相见不由得悲喜交加。当初,范公子收到仇禄的离婚文书,拿去和蕙娘商量。蕙娘放声痛哭,将离婚文书撕碎了扔在地上。范公子尊重她的决定,不再强迫她改嫁。仇禄回来后,得知蕙娘未嫁他人,喜出望外,前往岳父家。范公子知道仇家遭了火灾,就想留他住在家里,仇禄没有同意,便辞别回家。尽管仇家遭火灾,幸好仇大娘还藏有一些银子,便拿出来修葺房屋。仇福提着铁锹挖地基,突然挖到一个藏有银子的地窖,他连夜和弟弟一起将地窖打开,只见一丈见方的石池里,装满了银子。于是,仇家请工匠大兴土木,盖起了一座座楼房,雄伟壮观,不逊于世家。仇禄感恩将军的仁义,筹备了一千两银子去替父亲赎身。仇福要求去接父亲,于是就派了能干的仆人跟他一同前去。而仇禄就将蕙娘接了回来。不久,父兄回家,全家团聚,欢腾喜庆。仇大娘自从回娘家以后,禁止自己的儿子前来探望,唯恐别人议论谋私利。现在父亲回来了,她坚决要求离去,仇福、仇禄兄弟不忍她离去。仇仲便将家产分为三份,两个儿子得两份,女儿得一份。仇大娘坚决推辞。兄弟俩都哭着说:“要没有姐姐,我们哪里有今天的日子啊!”仇大娘这才心安,派人叫儿子把家搬来住在一起。有人问仇大娘:“你和仇福、仇禄是异母姐弟,为什么对他们如此关切呢?”仇大娘说:“只知道有母亲,不知道有父亲,天底下只有禽兽会这样,人怎么能像禽兽呢?”仇福、仇禄听了,都感动得流泪。派工匠替姐姐修建住宅,和他们自己住的一模一样。魏名反思自己这十几年来,越是谋害仇家,反而给他们带来好运,心中深感惭愧和后悔。他又羡慕仇家的富裕,便试图与仇家修好。他以祝贺仇仲回家为由,准备了礼物前去仇家拜访。仇福想要拒绝,但仇仲不忍心拒绝他的好意,便接受了他送来的鸡和酒。那鸡被布条捆住了爪子,却逃进了灶中,灶火烧着了布条,鸡跳到了堆积的柴禾上,家里的仆人丫环看见鸡,却没注意它身上带着火。不一会儿,柴堆烧着了,也引着了屋子,一家人惊惶失措、幸亏人手众多,一会儿就把火扑灭了,但是厨房里的东西全被烧光了。仇家兄弟都觉得魏名送来的礼物不吉利。后来,仇仲过生日,魏名又送来一头羊祝寿。实在推辞不掉,但他们将羊系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。这天夜里,有个小僮被仆人殴打,气呼呼地来到树下,解开拴羊的绳索上吊自杀了。仇家兄弟感叹:“他与其对我们友善还不如对我们不好呢。”自此以后,尽管魏名不断送礼,仇家也不再接受他的礼物,宁愿给他丰厚的报酬。后来魏名老了,穷得沦为乞丐,仇家还常常给他吃穿,用恩德来回报他。

  异史氏曰:“噫嘻!造物之殊不由人也!益仇之而益福之,彼机诈者无谓甚矣。顾受其爱敬;而反以得祸,不更奇哉?此可知盗泉之水,一掬亦污也。”

异史氏说:噫嘻!命运真是不由人啊!越是想陷害,就越给人家带来好运,魏名的阴险狡诈实在无聊极了。但是受他的善意,却反而得祸,不是更奇怪吗?由此可见,来自盗泉的水,哪怕一捧也是污浊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