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十·瑞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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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云,杭之名妓,色艺无双。年十四。其母蔡媪,将使出应答。十云曰:“此奴终身发轫之始,不可草草。价由母定,客则听奴自择之,”媪曰:“诺。”乃定价十五金,逐日见客。客求见者必贽:贽厚者接以弈,酬以画;薄者一茶而已。十云名噪已久,富商贵介,接踵于门。

十云是杭州的一位名妓,她无论在容貌还是才艺上都堪称无与伦比。年仅十四岁时,她的养母蔡妈妈就开始让她接客。十云对她说:“这是我一生发迹的开始,不可草草了事。价格可以由妈妈定,但是客人却要听凭我自己选择。”蔡妈妈答道:“可以。”于是定下价格,每次接客收费十五两银子,十云从此每天接客。来求见的客人必然都得献上礼物,礼物丰厚的,十云就陪着下棋,或者是画一幅画以表感谢;而礼物轻小的,十云只是留着喝杯茶而已。十云的艳名流传已久,从此达官显贵,接连不断慕名上门拜见。

  余杭贺生,才名夙著,而家仅中资。素仰十云,固未敢拟同鸳梦,亦竭微贽,冀得一睹芳泽,窃恐其阅人既多,不以寒酸在意;及至相见一谈,而款接殊殷。坐语良久,眉目含情,作诗赠生曰:“何事求浆者,蓝桥叩晓关?有心寻玉杵,端只在人间。”生得诗狂喜,更欲有言,忽小鬟来白“客至”,生仓猝遂别。既归,吟玩诗意,梦魂萦扰。过一二日,情不自已,修贽复往。十云接见良欢。移坐近生,悄然曰:“能图一宵之聚否?”生曰:“穷踧之士,惟有痴情可献知己。一丝之贽,已竭绵薄。得近芳容,私愿已足;若肌肤之亲,何敢作此梦想。”十云闻之,戚然不乐,相对遂无一语。生久坐不出,媪频唤十云以促之,生乃归。心甚悒悒,思欲罄家以博一次,而更尽而别,此情复何可耐?筹思及此,热念都消,由是音息遂绝。

在馀杭县,有位姓贺的书生,一直以来都以高超的才华著称,但家境只能算中等。他素来仰慕十云,虽然不敢奢求能和她同床共枕,但也竭力筹备一份薄礼,希望能够一睹十云的芳容。贺生暗自琢磨,十云接待过很多客人,或许不会在意他这个穷酸书生。等到两人见面一谈,十云对他的款待很是殷勤。他们坐下来长谈,十云眼含深情,还为贺生写了一首诗作为赠礼,诗中写道:“何事求浆者,蓝桥叩晓关?有心寻玉杵,端只在人间。”贺生接过诗来看,知道十云对自己有意,心中不禁欣喜若狂。他正打算表达一番心里话,却突然听见小丫环进来通报有客人到来,只好匆匆告别离去。回到家中,贺生反复品味这首诗,梦中也不断出现十云的身影。几天后,他情不自禁地准备了一份礼物,再次前往十云处。十云见到他十分高兴,将座位移到他身边,私下问他:“能想办法和我共度一夜吗?”贺生回答:“我只是一个贫穷的学子,只有一片痴情可以献给知己。这份微薄的礼物已经是我所能做的了。能够亲近你的芳容,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,至于肌肤之亲,我哪里敢有这样的奢望。”十云听了之后,表现出不满的神情,两人默默对视,再也没有说一句话。贺生长时间坐在那里不愿离开,蔡妈妈多次叫十云,催促贺生离去,贺生只得起身回家。回到家中,贺生心中怏怏不乐,想着倾家荡产换来一夜的欢乐,但是天一亮又得告别,这样的痛苦哪里能够承受?他一想到这里,心中的热情便全消了,从此和十云也就断了往来。

  十云择婿数月,不得一当,媪恚,将强夺之。一日有秀才投贽,坐语少时,便起,以一指按女额曰:“可惜,可惜!”遂去。十云送客返,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,濯之益真;过数日墨痕益阔;年余连额彻准矣,见者辄笑,而车马之迹以绝。媪斥去妆饰,使与婢辈伍。十云又荏弱,不任驱使,日益憔翠。贺闻而过之,见蓬首厨下,丑状类鬼。举目见生,面壁自隐。贺怜之,便与媪言愿赎作妇。媪许之。贺货田倾装,买之以归。入门,牵衣揽涕,不敢以伉俪自居,愿备妾媵,以俟来者。贺曰:“人生所重者知己:卿盛时犹能知我,我岂以衰故忘卿哉!”遂不复娶。闻者又姗笑之,而生情益笃。居年余偶至苏,有和生与同主人,忽问:“杭有名妓十云,近如何矣?”贺曰:“适人矣。”问:“何人?”曰:“其人率与仆等。”和曰:“若能如君,可谓得人矣。不知其价几何?”贺曰:“缘有奇疾,姑从贱售耳。不然,如仆者,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!”又问:“其人果能如君否?”贺以其问之异,因反诘之。和笑曰:“实不相欺:昔曾一觐其芳仪,甚惜其以绝世之姿,而流落不偶,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,留待怜才者之真赏耳。”贺急问曰:“君能点之,亦能涤之否?”和笑曰:“乌得不能?但须其人一诚求耳!”贺起拜曰:“十云之婿,即某是也。”和喜曰:“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,不以妍媸易念也。请从君归,便赠一佳人。”遂同返杭。

十云挑选情郎挑了几个月,但却未能找到一个合适的。蔡妈妈十分不满,就想强迫她接客,只是还没有决定。一天,有个秀才送来见面礼,和十云坐下聊了一会儿,然后站起身来,用手指轻轻按在十云的额头上,说:“可惜呀,可惜!”说完便离开了。十云送客人离开后,大家发现她的额头上有个像墨一样的黑印,洗了几次越来越明显。过了几天,那块黑印逐渐扩大;一年多后,已经蔓延到了颧骨和鼻子上。见到的人一看见就耻笑十云,渐渐地贵客都不再上门了。蔡妈妈斥令收回她的妆饰,让她和丫环们一起干活。十云本就身体虚弱,干不了体力活,因此日渐憔悴。贺生得知此事后,前去探望她,只见她在厨房里蓬头垢面地干活,丑得像个鬼一样。她看到贺生来,便脸朝着墙壁,不愿被他看见。贺生深感同情,与蔡妈妈商议后,决定替十云赎身,娶她为妻,蔡妈妈答应了。于是,贺生卖掉了全部的田产,将十云买回家中。十云进门后,抓着贺生的衣服,擦着眼泪,不敢以妻子自居,只愿意做个小妾,将妻子的位置留给后来的人。贺生说:“人生最珍贵的是知己。你当初得意时还看得起我,我怎么可能因为你容颜衰老而忘记你呢!”此后,他再也没有想过娶妻的念头。听说这事的人都嘲笑他,而他对十云的感情却更加深厚。过了一年多,贺生偶然到苏州去,有个姓和的书生与他住在同一家旅店。和生忽然问道:“杭州有个名叫十云的名妓,最近怎么样了?”贺生回答说:“她已经嫁人了。”和生又问:“她嫁给了谁?”贺生答道:“那人和我差不多。”和生说:“如果她嫁给了像您这样的人,那她可以说嫁了个好丈夫。不知道是花了多少钱来赎她的身?”贺生说:“因为她得了一种怪病,所以就贱卖了。不然,像我这样的人,怎么可能从妓院买回漂亮的女子呢!”和生又问:“她的丈夫果真和您一样吗?”贺生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,于是反过来盘问他。和生笑着说:“实话告诉你,当年我也见过她的容颜,对于这样一位长着绝世姿色的女子流落在妓院,我感到十分怜惜,就用小小的法术遮住了她的光彩,保全她的美质,希望留给真正爱惜她的人来鉴赏。”贺生急忙问道:“您既然能给她留下黑印,那么能够洗掉它吗?”和生笑了笑,说:“为什么不行呢?只要她的丈夫真心诚意地来求。”贺生站起身,行礼说道:“十云的丈夫就是我。”和生高兴地说:“天下只有真正有才德的人才能够如此多情,不因为情人的美丑而改变自己的想法。让我跟您一起回去吧,我会把这位佳人还给您。”说完,他们一同回家。

  抵家,贺将命酒。和止之曰:“先行吾法,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。”即令以盥器贮水,戟指而书之,曰:“濯之当愈。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。”贺喜谢,笑捧而去,立俟十云自靧之,随手光洁,艳丽一如当年。夫妇共德之,同出展谢,而客已渺,遍觅之不得,意其其仙欤?

到了贺生家,贺生正在准备摆酒设宴,和生制止他说:“还是先让我施行法术吧,该让准备酒宴的人先高兴才对嘛。”说完,他让贺生端来一盆水,用手指在水中划了几道,说:“用这水洗脸就能好了。不过得请她亲自出来谢医生才行。”贺生笑着拿着盆进去,站在一旁看着十云自己洗脸。只见她随手洗过的地方,脸上立刻恢复了光洁,又像当初那样美丽动人了。夫妻俩对和生感激不已,一起出来向他表示感谢,但是和生已经不见了,到处寻找也没有找到,或许他是个神仙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