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七·柳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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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生,顺天宦裔也,与柳生善。柳得异人之传,精袁许之术。柳谓周曰:“子功名无分,万锺之资尚可以人谋,然尊阃薄相,恐不能佐君成业。”未几妇果亡,家室萧条,不可聊赖。

周生是顺天府官宦人家的后裔,与柳生是密友。柳生得到异人的传授,通晓相面之术。他曾对周生说:“你命中不宜从政,但若想要致富发财,仍有可图之策。但你的妻子是薄命之相,恐难助你创业。”不久,周生的妻子果然辞世。此后家中凋敝萧条,孤苦无依。

  因诣柳,将以卜姻。入客舍坐良久,柳归内不出。呼之再三,始方出,曰:“我日为君物色佳偶,今始得之。适在内作小术,求月老系赤绳耳。”周喜问之,答曰:“甫有一人携囊出,遇之否?”曰:“遇之。褴褛若丐。”曰:“此君岳翁,宜敬礼之。”周曰:“缘相交好,遂谋隐密,何相戏之甚也!仆即式微,犹是世裔,何至下昏于市侩?”柳曰:“不然。犁牛尚有子,何害?”周问:“曾见其女耶?”答曰:“未也。我素与无旧,姓名亦问讯知之。”周笑曰:“尚未知犁牛,何知其子?”柳曰:“我以数信之,其人凶而贱,然当生厚福之女。但强合之必有大厄,容复禳之。”周既归,未肯以其言为信,诸方觅之,迄无一成。

于是,周生前去求助柳生,希望他帮忙推算婚姻之事。来到柳生居住的地方,等待良久,柳生进了里屋不出来。多次呼唤,他才出现,告诉周生:“我日夜为你物色良配,今方有所获。方才在屋内施法,祈求月老为你们结缘。”周生喜悦地询问柳生找到何等人选,柳生答道:“刚才有人拿着口袋离去,你见到了吗?”周生回答:“见到了,衣着破破烂烂像个乞丐。”柳生继续说道:“那就是你未来的岳父,你应该以礼相待。”周生不解地问道:“因为咱俩交情很好,才把婚姻这样隐秘的事和你商量,为什么要这样戏弄我!我纵使不幸,也是世家之后,何至于与低贱的市井贫民联姻?”柳生解释道:“并非如此。杂毛牛也能产纯毛仔,低贱的父亲也会有高贵的儿子,这有什么妨害?”周生追问:“你见过他的女儿吗?”柳生回答:“未见过。我素来和他没有交往,姓名还是刚问过才知道。”周生嘲讽道:“你连杂毛牛都不了解,又如何知道牛仔?”柳生解释道:“我是依照命中的定数相信的。此人虽然凶恶卑贱,但命定他将生一位福气满满的女儿。然而勉强结合必有大难,容我再作法求求。”周生回家后,未将柳生的话当真,到各处请人说媒,一直没有成功。

  一日柳生忽至,曰:“有一客,我已代折简矣。”问:“为谁?”曰:“且勿问,宜速作黍。”周不谕其故,如命治具。俄客至,盖傅姓营卒也。心内不合,阳浮道誉之;而柳生承应甚恭。少间酒肴既陈,杂恶草具进。柳起告客:“公子向慕已久,每托某代访,曩夕始得晤。又闻不日远征,立刻相邀,可谓仓卒主人矣。”饮间傅忧马病不可骑,柳亦俯首为之筹思。既而客去,柳让周曰:“千金不能买此友,何乃视之漠漠?”借马骑归,归,因假命周,登门持赠傅。周既知,稍稍不快,已无如何。

有一天,柳生突然造访,说:“有一位客人,我已替你下请帖邀请来了。”周生询问:“是谁?”柳生说:“暂且不要问,请快准备饭菜。”虽然周生不明所以,但还是按照柳生的吩咐准备了饭食。不久客人到来,原来是姓傅的兵卒。周生心中并不高兴,表面虚与应付,但柳生却对这位兵卒十分恭敬。待酒菜摆上,其中夹杂着一些粗糙的食物,柳生站起来对姓傅的说:“周公子对您的仰慕已久,每每托我代为访求,几天前才得以见面。听说您即将远征,所以匆忙之间发出了邀请,还望见谅。”在饮酒之际,姓傅的担忧他的马生了病,不能再骑了,柳生也低头思索为他出主意。客人离开后,柳生责备周生说:“即使抛掷千金也难以换来这样的朋友,你为何对他如此轻视?”说罢,柳生借了周生的马回家,而且假托是周生的意思,到姓傅的家中把马送给了他。周生知道后心中虽有不快,但也无可奈何。

  过岁将如江西,投臬司幕。诣柳问卜,柳言:“大吉!”周笑曰:“我意无他,但薄有所猎,当购佳妇,几幸前言之不验也,能否?”柳云:“并如君愿。”及至江西,值大寇叛乱,三年不得归。后稍平,选日遵路,中途为土寇所掠,同难人七八位,皆劫其金资释令去,惟周被掳至巢。盗首诘其家世,因曰:“我有息女,欲奉箕帚,当即无辞。”周不答,盗怒,立命枭斩。周惧,思不如暂从其请,因从容而弃之。遂告曰:“小生所以踟蹰者,以文弱不能从戎,恐益为丈人累耳。如使夫妇得相将俱去,恩莫厚焉。”盗曰:“我方忧女子累人,此何不可从也。”引入内,妆女出见,年可十八九,盖天人也。当夕合卺,深过所望。细审姓氏,乃知其父即当年荷囊人也。因述柳言,为之感叹。

过了年,周生要到江西去,投奔按察使衙门去当幕僚。在启程前,找柳生占卜吉凶,柳生说:“大吉!”周生笑着说:“我没有太多的打算,只希望有点收入,能娶个好媳妇。希望你之前的话不会应验,可以吗?”柳生说:“如你所愿。”到了江西,正遇上强盗叛乱,三年回不了家。后来稍稍太平,就择日上路,中途又被土匪抓住,一起遭难的有七八个人,钱财通通被抢走了,土匪把别人都放了,只把周生带回了匪巢。匪首盘问了周生的家世,于是说:“我有个亲生女儿,想许配给你当媳妇,不要推辞。”周生沉默不说话。匪首发怒了,立即下令要将他砍头。周生害怕了,心想,不如暂时答应他,以后再想法把她丢弃。于是对匪首说:“小生之所以犹豫,是因为自己是个文弱书生,不能跟着队伍打仗,恐怕增加岳父大人的累赘。如果能让我们夫妇一块儿离开,那恩情就无比了。”匪首说:“我正担忧女孩子拖累人,这有什么不能答应呢。”把周生带到内室,让女儿装扮好了出来相见,只见女孩子约十七八岁,如天仙一样美丽。当天晚上二人成了亲,找到这样的女子超过了周生的愿望。仔细问了姓氏,才知道她的父亲就是自己当年遇到的拿着口袋的人。于是周生又讲述了柳生的话,两人感叹了一番。

  过三四日,将送之行,忽大军掩至,全家皆就执缚。有将官三员监视,已将妇翁斩讫,寻次及周。周自分已无生理,一员审视曰:“此非周某耶?”盖傅卒已军功授副将军矣。谓僚曰:“此吾乡世家名士,安得为贼!”解其缚,问所从来。周诡曰:“适从江臬娶妇而归,不意途陷盗窟,幸蒙拯救,德戴二天!但室人离散,求借洪威,更赐瓦全。”傅命列诸俘,令其自认,得之。饷以酒食,助以资斧,曰:“曩受解骖之惠,旦夕不忘。但抢攘间,不遑修礼,请以马二匹、金五十两,助君北旋。”又遣二骑持信矢护送之。

过了三四天,正准备为他们送行时,官军突然包围了他们的家。全家被捕,三名军官监禁着他们,妻子的父亲已被砍头,接下来轮到了周生。他料想自己无法幸免,这时一名军官仔细端详了他一番,说道:“你不是周生吗?”原来那位姓傅的兵卒因立了战功,已经晋升为副将军。他对同僚说:“这人是我们家乡出身世家的名士,怎么会当土匪。”于是解开了周生的绑缚,问他从什么地方来。周生编造了一个谎言:“刚从江西按察使衙门娶亲回家,不料途中遭遇强盗。幸蒙搭救,使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!但妻子和我失散了,请借助您的威望,让我们苟延残喘。”傅将军命令将俘虏带过来,让周生自行寻找,终于找到了妻子。傅将军请他们吃了晚饭,并提供了路费,说道:“曾受您赠马之惠,日夜不忘。但战乱期间不能讲究礼节,请让我用战马二匹、银子五十两,帮助您北上还乡。”还派出两名骑兵护送他们。

  途中,女告周曰:“痴父不听忠告,母氏死之。知有今日久矣,所以偷生旦暮者,以少时曾为相者所许,冀他日能收亲骨耳。某所窖藏巨金,可以发赎父骨,余者携归,尚足谋生产。”嘱骑者候于路,两人至旧处,庐舍已烬,于灰火中取佩刀掘尺许,果得金,尽装入橐,乃返。以百金赂骑者,使瘗翁尸,又引拜母冢,始行。至直隶界,厚赐骑者而去。周久不归,家人谓其已死,恣意侵冒,粟帛器具,荡无存者。闻主人归,大惧,哄然尽逃;只有一妪、一婢、一老奴在焉。周以出死得生,不复追问。及访柳,则不知所适矣。

在路上,妻子告诉周生:“我那固执的父亲不听劝告,母亲为此死了。早就知道会有今日的下场,所以一天天苟且偷生,因为小时候一位相面之人曾说我将来会为父亲安葬尸骨。有个地窖里埋藏着很多金银,可以取出来赎父亲的尸骨,其馀的带回家去,还足以维持生计。”周生嘱咐护送他们的骑兵在路上等着,夫妻俩回到了他们曾经居住的地方,却发现房屋已经被烧毁了,在灰火下用刀挖掘了一尺多深,果然发现了金银,全部装入口袋,又沿原路返回。他们用一百两银子贿赂了护送的骑兵,让他们帮助掩埋了其父的尸首,接着周妻带着周生到母亲坟前行礼,才开始了返家的路程。到了直隶地界,他们再次重金谢了护送的骑兵,让他们返回了。周生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,家中的仆人以为他已经死了,便随意侵吞了他的财物,粮食、布匹、器具,全都没有了。仆人听说主人回来了,非常害怕,纷纷逃跑了,只剩下一个老仆妇、一个丫环和一个老仆人留了下来。周生因为自己曾死里逃生,便不再追究。他去拜访柳生,却不知柳生去了哪里。

  女持家逾于男子,择醇笃者,授以资本而均其息。每诸商会计于檐下,女垂帘听之,盘中误下一珠,辄指其讹。内外无敢欺。数年伙商盈百,家数十巨万矣。乃遣人移亲骨厚葬之。

妻子操持家事胜过男人,她挑选忠厚老实的人,交给他资本让他去做生意,挣来的钱对半分。每当周生和其他商人在房檐下算账时,妻子总是在帘子后听着,一个算盘珠子出错,她都能指出来。家中内外都没有人敢欺骗她。几年过去了,与他合伙经商的人超过了百人,他的家产达到了数十万。于是他派人为父母迁坟,以厚礼安葬。

  异史氏曰:“月老可以贿嘱,无怪媒妁之同于牙侩矣。乃盗也而有是女耶?培娄无松柏,此鄙人之论耳。妇人女子犹失之,况以相天下士哉!”

异史氏说:月下老人都可以贿赂收买,那么人们把媒婆和市上的牙侩看成同样的人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。盗贼也会有这样的女儿吗?小丘长不出松柏,这是没有见识之人的论调罢了。对妇人、女孩子都看不清她们的命运,何况来相天下的士人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