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玉成,故家子,居金城之广里。善针灸,不择贫富辄医之。里中来一丐者,胫有废疮,卧于道。脓血狼籍,臭不可近。居人恐其死,日一饴之。高见而怜焉,遣人扶归,置于耳舍。家人恶其臭,掩鼻遥立。高出艾亲为之灸,日饷以蔬食。数日,丐者索汤饼,仆怒诃之。高闻,即命仆赐以汤饼。未几,又乞酒肉,仆走告曰:“乞人可笑之甚!方其卧于道也,日求一餐不可得,今三饭犹嫌粗粝,既与汤饼,又乞酒肉。此等贪饕,只宜仍弃之道上耳。”高问其疮,曰:“痂渐脱落,似能步履,故假咿嘎作呻楚状。”高曰:“所费几何,即以酒肉馈之,待其健,或不吾仇也。”仆伪诺之而竟不与。且与诸曹喁语,共笑主人痴。次日。高亲诣视丐,丐跛而起,谢曰:“蒙君高义,生死人而肉白骨,惠深覆载。但新瘥未健,妄思馋嚼耳。”高知前命不行,呼仆痛笞之,立命持酒炙饵丐者。仆衔之,夜分纵火焚耳舍,乃故呼号。高起视,舍已烬。叹曰:“丐者休矣!”督众救灭。见丐者酣卧火中,齁声雷动。唤之起,故惊曰:“屋何往?”群始惊其异。高弥重之,卧以客舍,衣以新衣,日与同坐处。问其姓名,自言:“陈九。”居数日,容益光泽。言论多风格,又善手谈。高与对局辄败。乃日从之学,颇得其奥秘。如此半年,丐者不言去,高亦一时少之不乐也。即有贵客来,亦必偕之同饮。或掷骰为令,陈每代高呼采,雉卢无不如意。高大奇之。每求作剧,辄辞不知。
高玉成是世家大族的后裔,居住在金城的广里。他精通针灸之术,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,他都乐于医治。某次,乡里来了一个乞丐,小腿上生了个顽固难愈的疮,躺在路边,脓血淋漓,又脏又臭,让人不敢靠近。周围人生怕他死在这里,每天勉强供给他一顿食物。高玉成看了,深感同情,便派人扶他回家,安置在侧房。家里人都嫌恶他身上的恶臭,捂着鼻子,远远地站着看。高玉成取出艾绒,亲自施以针灸,每日亲自送去饭食。几天后,乞丐要求喝汤饼,仆人愤怒地呵责他。高玉成得知,便命仆人备汤饼送给他吃。不久,乞丐又索酒肉。仆人急匆匆向高玉成禀报:“这乞丐实在太过分了!他躺在路边时,连一餐饭都得不到。现在每日三餐供给,他还不满足,已经给了他汤饼,他还要吃肉喝酒。像他这样贪吃贪喝的人,就应该还把他扔到路上去!”高玉成询问乞丐的伤情怎么样了,仆人答道:“疮痂已经渐渐脱落了,好像能走路了,但他还是假装哼哼叽叽的,作出一副呻吟痛苦的样子。”高玉成说:“能花多少钱呀!立即送去酒肉,待他痊愈后,或许不会把我们当仇人。”仆人假装答应了,但实际上并没有给,而且还跟其他仆人小声地说起此事,众人都笑话主人有点儿痴呆。第二天,高玉成亲自探访乞丐,乞丐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来说:“承蒙先生高尚的情义,让我这个快死的人复生,白骨上又长出新肉,你的恩惠就像天地一样深厚宽广。但我身体尚未康复,妄想吃点儿好的,以满足口腹之欲。”高玉成得知前一天仆人懈怠,立即责令将其召来,予以严厉责打,并即刻命令备酒菜款待乞丐。这名仆人心怀怨恨,半夜纵火焚毁了耳房,然后又故意大声喊救火。高玉成一醒,见耳房已成灰烬,叹息道:“乞丐的命也完了!”他督促众人扑灭火势,却见乞丐在火中“呼呼”大睡,鼾声像打雷一样。唤醒他时,他装出诧异的表情问:“房子去哪了?”众人惊讶地发现他并非寻常之人。高玉成更加尊重他,安排他移至客房休息,赐予新衣,还每天都和他在一起相处。询问其姓名,乞丐称自己名叫“陈九”。过了几天,乞丐的容颜越发显出光泽,言谈也很有风度。他还擅长下棋,高玉成屡战屡败,从此每日与其对弈,学到了不少奥妙的棋招。半年过去,乞丐并未提起离去,高玉成也一时半刻少不了他,否则就快乐不起来。即使有贵客前来,他也一定要带着乞丐一同饮酒。有时掷骰子行令,陈九常常代高玉成呼叫花色,每次他叫什么花色,没有不如意的。高玉成感到十分惊异。每次求他变戏法时,陈九就推辞说不会。
一日,语高曰:“我欲告别,向受君惠且深,今薄设相邀,勿以人从也。”高曰:“相得甚欢,何遽决绝?且君杖头空虚,亦不敢烦作东道主。”陈固邀之曰:“杯酒耳,亦无所费。”高曰:“何处?”答云:“园中。”时方严冬,高虑园亭苦寒,陈固言:“不妨。”乃从至园中,觉气候顿暖似三月初旬。又至亭中,见异鸟成群,乱弄清咮,仿佛暮春景象。亭中几案皆镶以瑙玉。有一水晶屏莹澈可鉴,中有花树摇曳开落不一,又有白禽似雪,往来勾輈于其上,以手抚之,殊无一物。高愕然良久。坐,见鸜鹆栖架上,呼曰:“茶来!”俄见朝阳丹凤衔一赤玉盘,上有玻璃盏二盛香茗,伸颈屹立。饮已,置盏其中,凤衔之振翼而去。鸜鹆又呼曰:“酒来!”即有青鸾黄鹤翩翩自日中来,衔壶衔杯,纷置案上。顷之,则诸鸟进馔,往来无停翅,珍错杂陈,瞬息满案,肴香酒冽,都非常品。陈见高饮甚豪,乃曰:“君宏量,是得大爵。”鸜鹆又呼曰:“取大爵来!”忽见日边闪闪,有巨蝶撄鹦鹉杯,受斗许,翔集案间。高视蝶大于雁,两翼绰约,文采灿丽,亟加赞叹。陈唤曰:“蝶子劝酒!”蝶展然一飞化为丽人,绣衣蹁跹,前席进酒。陈曰:“不可无以佐觞。”女乃仙仙而舞,舞到酣际,足离于地者尺余,辄仰折其首,直与足齐,倒翻身而起立,身未尝着于尘埃。且歌曰:“连翩笑语踏芳丛,低亚花枝拂面红。曲折不知金钿落,更随蝴蝶过篱东。”余音袅袅,不啻绕梁。高大喜,拉与同饮。陈命之坐,亦饮之酒。高酒后心摇意动,遽起狎抱,视之则变为夜叉:睛突于眦,牙出于喙,黑肉凹凸,怪恶不可言状。高惊释手,伏几战栗。陈以箸击其喙,诃曰:“速去!”随击而化叉为蝴蝶,飘然飏去。高惊定,辞出。见月色如洗,漫语陈曰:“君旨酒佳肴来自空中,君家当在天上,盍携故人一游?”陈曰:“可。”即与携手跃起,遂觉身在空冥。渐与天近,见有高门口圆如井,入,则光明似昼,阶路皆苍石砌成,滑洁无纤翳。有大树一株高数丈,上开赤花大如莲,纷纭满树。下一女子,捣绛红之衣于砧上,艳丽无双。高木立睛停,竟忘行步。女子见之,怒曰:“何处狂郎妄来此处!”辄以杵投之,中其背。陈急曳于虚所,切责之。高被杵,酒亦顿醒,殊觉汗愧,乃从陈出,有白云接于足下。陈曰:“从此别矣,有所嘱,慎志勿忘:君寿不永,明日速避西山中,当可免。”高欲挽之,返身竟去。高觉云渐低,身落园中,则景物大非。
一天,陈九对高玉成说:“我打算和你告别了。这段时间得到了你的大恩大德,我想今天设宴请你,不必带随从。”高玉成说:“我们相处得很愉快,为什么突然要分开呢?而且你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钱,我不敢让你费心做东道主。”陈九坚定地邀请道:“不过是一杯薄酒,也花不了多少钱。”高玉成问:“在哪里举行?”陈九答道:“在花园里。”这时正值隆冬,高玉成担心花园里太寒冷,陈九却坚持道:“没有关系。”于是,高玉成跟着他来到了花园。一踏入花园,他感觉到气温突然变暖,宛如初春三月。他们又进入亭子,更是感到温暖舒适。他们看到奇异的鸟儿成群结队,争相鸣叫,声音清脆悦耳,仿佛身处暮春。亭子里的几案,都镶上了玛瑙玉石。一面水晶屏幕晶莹剔透,能反射人影,屏幕内一株开满花朵的树在风中摇曳,花朵绽放凋零各异;又可以看见雪白的飞鸟,在树上跳来跳去,高声鸣叫。高玉成伸手去摸,却什么也摸不到。他不禁惊讶良久。两人入座后,只见一只八哥站在鸟架上,高声喊道:“上茶!”不一会儿就见一只朝阳丹凤,衔着一个赤玉盘,上面有两只玻璃盏,里面放着香茶,丹凤伸着脖子站在一边。高玉成喝完茶后,将玻璃茶杯放在盘子上,凤凰又把它叼走,拍打着翅膀飞走了。八哥接着喊道:“上酒!”几只青鸾和黄鹤从太阳中飞来,嘴里叼着酒壶和酒杯,一一放在桌上。不久,更多的鸟儿飞来献上各种食物,络绎不绝,没有停住翅膀的。桌上堆满了珍馐美味,瞬间便摆满了,食物香气四溢,美酒清冽,全都是非同寻常的东西。陈九看着高玉成喝酒豪爽,说道:“你酒量如此之大,应该换大杯子来喝。”八哥又高声喊道:“拿大杯来!”突然间,太阳边光芒闪耀,一只巨大的蝴蝶抱着一个可以装一斗酒的鹦鹉杯,飞落在桌子上。高玉成看见这只蝴蝶比雁还要大,两翅绰约,身上花纹绚丽灿烂,不由得赞叹不已。陈九大声说:“蝶子劝酒!”于是蝴蝶展开翅膀一飞,竟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,身穿锦绣衣裳,跳起舞蹈,向高玉成敬酒。陈九又说:“不可以没有东西助兴。”美人于是轻盈地跳起舞来。舞到陶醉的时候,脚离开地面有一尺多高,不时地把头向后仰,简直都和脚并齐了,倒翻身站起来,身体没有沾到一点点尘土。她一边跳舞,一边唱道:连翩笑语踏芳丛,低亚花枝拂面红。曲折不知金钿落,更随蝴蝶过篱东。馀音袅袅,不亚于绕梁三日不绝的歌声。喜不自禁,拉过她一起饮酒。陈九安排她坐下,也让她享用美酒。高玉成大喜,就把她拉过来一起饮酒,陈九命她坐下,也让她饮酒。高玉成喝完酒后,不由得心摇意动,突然起身把她抱住要亲热。仔细看时,她却化为了夜叉的模样,眼睛突出,牙齿外露,脸上的黑肉凹凸不平,又怪又丑,简直无法形容。高玉成惊恐万状,急忙松开手,伏着桌子战战栗栗。陈九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嘴,呵斥道:“快走!”这么一敲之下,夜叉又变化成蝴蝶,飘飘然地飞走了。高玉成的心情渐渐平复,向陈九告别。只见月光明亮清澈,他随意地对陈九说:“你供给的这些美酒佳肴,都来自空中,你的家肯定在天上。为何不带上老朋友一同游览呢?”陈九答道:“当然可以。”说完,二人手牵手一跃而起。高玉成感觉身体逐渐升腾,渐渐接近天际。只见一座高大的门,门口像井一样的圆,走进去一看,就觉得光明如同白天一样。台阶和道路都是由苍石砌成,十分光滑清洁,没有一点儿灰尘。一棵高大的树树上开着红花,花有莲花一般大小,纷纷纭纭地开了一树。树下一位女子正在用木杵捣绛红色的衣物,容貌艳丽动人,举世无双。高玉成像木头一样站着,直勾勾地盯着她看,连走路都忘了。女子见他后,怒道:“哪来的狂徒,竟敢闯入此地!”说着就把手中的木杵扔过来,正好打中他的后背。陈九急忙把他拉到没有人的地方,狠狠地责备他。高玉成被木杵打中,酒一下子就醒了,心中也感到惭愧。他跟着陈九走出来,马上就有两朵白云飘来,接在他们的脚下。陈九说:“我们从此分别吧。我有话要嘱咐你,千万记住,不要忘了:你的寿命已经不多了,明天赶忙到西山中躲避,可免于一死。”高玉成还想挽留他,他已经转身径直离去了。高玉成感觉脚下的云渐渐降低,身体落在了花园里,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不同于之前。
归与妻子言,共相骇异。视衣上着杵处,异红如锦,有奇香。早起,从陈言,裹粮入山。大雾障天,茫茫然不辨径路。蹑荒急奔,忽失足堕云窟中,觉深不可测,而身幸不损。定醒良久,仰见云气如笼。乃自叹曰:“仙人令我逃避大数,终不能免。何时出此窟耶?”又坐移时,见深处隐隐有光,遂起而渐入,则别有天地。有三老方对奕,见高至,亦不顾问,奕不辍。高蹲而观焉。局终,敛子入盒。方问:“客何得至此?”高言:“迷堕失路。”老者曰:“此非人间,不宜久淹,我送君归。”乃导至窟下。觉云气拥之以升,遂履平地,见山中树色深黄,萧萧木落,似是秋杪。大惊曰:“我以冬来,何变暮秋?”奔赴家中,妻、子尽惊,相聚而泣。高讶问之,妻曰:“君去三年不返,皆以为异物矣。”高曰:“异哉,才顷刻耳。”于腰中出其糗粮,已若灰烬,相与诧异。妻曰:“君行后,我梦二人,皂衣闪带,似谇赋者,汹汹然入室张顾曰:‘彼何往?’我诃之曰:‘彼已外出。尔即官差,何得入人闺闼?’二人乃出。且行且语曰‘怪事怪事’而去。”高乃悟已所遇者仙也,妻所遇者鬼也。高每对客,衷杵衣于内,满座皆香,非麝非兰,著汗弥盛云。
回到家里,他将这一切告诉了妻子,两人都感到十分惊异。他仔细检查被木杵击中的衣服,发现奇异的红印,宛如锦绣般,散发着奇妙的香味。第二天一早,高玉成按照陈九的指示,带着干粮进山。大雾笼罩天空,茫茫雾气中他难以分辨方向。他踩着荒草急速前行,突然失足落入了云窟之中。深不见底的云窟让他感到无比惊慌,幸好并未受伤。等他心定神清以后,抬头看见云气像笼子里的蒸汽一样,心中感叹道:“仙人既然教我躲避灾难,但天命终归难逃,何时才能脱离这云窟?”他静坐片刻,远处隐约透出一丝光芒,于是站起身,慢慢走向那个方向,发现了另一番天地。那里三位老者正在下棋,见高玉成来了,毫不理会他的到来,依旧专心下棋。他便蹲在一旁静观棋局。一盘棋结束后,老者们收起棋子,方才询问客人是如何到此的。高玉成答道:“因为迷路掉进了这个云窟。”老者们说:“这里非人间所在,你不宜久留。我们送你离开。”于是领着他来到窟底,高玉成只觉得云气拥着他冉冉上升,然后就到了平地。此时,山中的树叶已经变成深黄色,纷纷落下,如同深秋时节。他大为惊讶地说:“我是冬天来的,怎么会变成深秋的呢?”他急忙奔回家中,妻子儿女都非常吃惊,抱在一起哭泣。高玉成惊讶地问是怎么回事,妻子说:“你去了三年没有回来,我们都以为你早已不在人世了。”高玉成说:“奇怪啊!才一会儿的功夫!”说着,就从腰间取出干粮,发现已经化成了灰烬。大家面面相觑,都感到十分诧异。妻子继续说:“你走后,我梦见两个人,穿着皂衣,系着闪光的腰带,像是来收租的官差,气势汹汹地闯进屋子,四处张望,然后问道:‘他到哪里去了?’我斥责他们说:‘他已经外出了。你们既然是官差,怎能随意闯入女子的房间!’两个人于是出门,一边走一边说什么‘怪事怪事’,然后就走了。”高玉成这才明白自己所遇到的是神仙;而妻子梦到的则是鬼怪。高玉成每次接待客人时,都把被木杵击中的那件衣服穿在里面,满座都能闻到它散发出来的香味,这香味不是麝,也不是兰,流汗以后,香气更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