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生乾隆癸未年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,正值太平盛世,且在衣冠之家,居苏州沧浪亭畔,天之厚我可谓至矣。东坡云:“事如春梦了无痕”,苟不记之笔墨,未免有辜彼苍之厚。因思《关雎》冠三百篇之首,被列夫妇于首卷,余以次递及焉。所愧少年失学,稍识之无,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,若必考订其文法,是责明于垢鉴矣。
我出生在乾隆癸未年冬十一月二十二日,那时正值太平盛世,家庭显赫,住在苏州沧浪亭边。上天对我的厚爱真是无与伦比。苏东坡曾说:“事如春梦了无痕。”如果不把自己的见闻和思考记录下来,岂不是辜负了上天的厚爱?想到《关雎》在《诗经》中居首位,因此我也将夫妇之事放在首卷,其他事则依次记录。惭愧的是自己少年失学,才学有限,仅仅记录一些实情实事而已。如果一定要考究文法修辞,那就好比苛求污垢的镜子发光了。
余幼聘金沙于氏,八龄而夭。娶陈氏。陈名芸,字淑珍,舅氏心余先生女也,生而颖慧,学语时,口授《琵琶行》,即能成诵。四龄失怙,母金氏,弟克昌,家徒壁立。芸既长,娴女红,三口仰其十指供给,克昌从师,修脯无缺。一日,于书簏中得《琵琶行》,挨字而认,始识字。刺绣之暇,渐通吟咏,有“秋侵人影瘦,霜染菊花肥”之句。余年一十三,随母归宁,两小无嫌,得见所作,虽叹其才思隽秀,窃恐其福泽不深,然心注不能释,告母曰:“若为儿择妇,非淑姊不娶。”母亦爱其柔和,即脱金约指缔姻焉。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。
我小时候曾与金沙于氏订婚,但她八岁时不幸夭折了,之后我娶了陈氏。陈氏名叫芸,字淑珍,是我舅父心余先生的女儿。她生来聪颖,当初学说话时,家里教她《琵琶行》,她很快就能背诵。她四岁时,父亲去世,家里只剩母亲金氏和弟弟克昌,生活贫困。陈芸长大后,精通纺织、刺绣等女工,三口之家主要依靠她的双手维持生计,弟弟克昌从师学习,给先生的酬金从未短缺过。有一天,她在书箱里发现了《琵琶行》,便逐字认读,从此开始识字。刺绣闲暇时,她逐渐也学会了吟咏,还写下了“秋侵人影瘦,霜染菊花肥”这样的佳句。我十三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归宁,因从小与芸关系融洽,得以见到她写的诗句。虽然赞叹她才思隽秀,但也担心她福泽不深,但心思都在她身上,时刻不能放下,就告诉母亲说:“若是为儿子选择媳妇,非淑姐不娶。”母亲也喜欢芸的温柔和顺,当即摘下金戒指,缔结婚约。这一天是乾隆乙未年的七月十六日。
是年冬,值其堂姊出阁,余又随母往。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,自幼姊弟相呼,故仍呼之曰淑姊。时但见满室鲜衣,芸独通体素淡,仅新其鞋而已。见其绣制精巧,询为己作,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。其形削肩长项,瘦不露骨,眉弯目秀,顾盼神飞,唯两齿微露;似非佳相。一种缠绵之态,令人之意也消。索观诗稿,有仅一联,或三四句,多未成篇者,询其故,笑曰:“无师之作,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。”余戏题其签曰“锦囊佳句”。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。是夜送亲城外,返已漏三下,腹饥索饵,婢妪以枣脯进,余嫌其甜。芸暗牵余袖,随至其室,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,余欣然举箸。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:“淑妹速来!”芸急闭门曰:“已疲乏,将卧矣。”玉衡挤身而入,见余将吃粥,乃笑睨芸曰:“顷我索粥,汝曰‘尽矣’,乃藏此专待汝婿耶?”芸大窘避去,上下哗笑之。余亦负气,挈老仆先归。自吃粥被嘲,再往,芸即避匿,余知其恐贻人笑也。
那年冬天,正值堂姐出嫁,我随母亲前往舅父家。芸比我大十个月,与我同龄,我们从小以姐弟相称,因此我仍称她为淑姐。那天,屋里的人都穿着艳丽的服装,唯独芸穿着素雅,仅换了一双新鞋。这双鞋绣工精巧,问起才知道是她亲手所做,方才明白她的智慧不仅限于笔墨之间。芸身材苗条,削肩长颈,瘦而不显骨,眉目秀丽,双眼顾盼生辉,唯有两颗牙微微外露,难以称得上美貌。她那缠绵娇美的姿态,让人情不自禁地爱恋,难以割舍。我向她借诗稿来看,发现有的只有一联,有的仅三四句,大多未完成。问其原因,她笑道:“这是没有老师指导的习作,希望能得到一位知我能为师者的推敲。”我为她的诗题名“锦囊佳句”,殊不知她的短寿之兆已隐伏在其中。当天夜里送亲到城外,回来时已是三更。我饥肠辘辘,想找些东西吃,女仆拿来一些枣脯,我觉得太甜不想吃。芸偷偷拉我的袖子,我跟着她走进她的卧室,发现里面备有热粥和小菜。我高兴地拿起筷子,突然听到芸的堂兄玉衡在外喊:“淑妹快来!”芸赶紧关上门说:“我很累了,正准备睡觉。”玉衡挤进门来,看到我正在吃粥,斜眼看着芸,笑道:“刚才我要粥,你说‘没有了’,原来是藏在这里专门给女婿吃的啊。”芸十分窘迫,赶忙躲了出去,顿时屋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。我也赌气带着老仆先回去了。自从因吃粥的事被人嘲笑,我再去的时候,芸都要躲藏起来,我知道她是怕人笑话。
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,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,头巾既揭,相视嫣然。合卺后,并肩夜膳,余暗于案下握其腕,暖尖滑腻,胸中不觉抨抨作跳。让之食,适逢斋期,已数年矣。暗计吃斋之初,正余出痘之期,因笑调曰:“今我光鲜无恙,姊可从此开戒否?”芸笑之以目,点之以首。
到乾隆庚子年正月二十二日的洞房花烛夜,我看到她身形依旧苗条消瘦。揭开红盖头后,我们相视而笑。饮过合卺酒后,我们并肩坐下,共享夜宵。我偷偷在桌子下握了握她的手腕,感受到她细腻温暖的手指,心中不由得怦怦跳动。在安排她吃东西,这天正是她的斋期,她已经坚持了好几年。回想起她当初开始斋戒的时候,正是我面临痘症的时候,于是笑着对她说:“如今我身体康健,姐姐可否结束这段戒期?”芸面带微笑点了点头。
廿四日为余姊于归,廿三国忌不能作乐,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。芸出堂陷宴,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,拇战辄北,大醉而卧,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。是日亲朋络绎,上灯后始作乐。廿四子正,余作新舅送嫁,丑末归来,业已灯残人静,悄然入室,伴妪盹于床下,芸卸妆尚未卧,高烧银烛,低垂粉颈,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,因抚其肩曰:“姊连日辛苦,何犹孜孜不倦耶?”芸忙回首起立曰:“顷正欲卧,开橱得此书,不觉阅之忘倦。《西厢》之名闻之熟矣,今始得见,莫不傀才子之名,但未免形容尖薄耳。”余笑曰:“唯其才子,笔墨方能尖薄。”伴妪在旁促卧,令其闭门先去。遂与比肩调笑,恍同密友重逢。戏探其怀,亦怦怦作跳,因俯其耳曰:“姊何心舂乃尔耶?”芸回眸微笑。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,拥之入帐,不知东方之既白。
二十四日本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,但二十三日是国忌不能娱乐,因此就在二十二日夜里为我姐姐送嫁宴客。芸出去陪客,我便在洞房里和伴娘喝酒,但每次划拳都输,结果大醉而眠,醒来的时候,芸正起来化晨妆还没有结束。当天亲朋好友络绎不绝,晚上上灯之后才开始欢庆。二十四日的深夜,作为新舅送嫁归来,直到凌晨丑末,家中已是寂静无人。我悄悄走进卧室,看到伴娘在床边打盹,芸已卸妆但未入眠,点着蜡烛,不知在看什么书如此入迷。我轻拍她的肩膀说:“姐姐连日辛苦,为何还这般专心?”芸急忙回头,站起身来说:“刚才正打算睡觉,突然看到书橱里这本书,不觉得入迷忘了疲倦。《西厢记》的名字早已耳熟能详,今天终于有机会阅读,确实名不虚传,只是文中有些言辞略显尖锐。”我笑道:“唯有才子才能文笔如此激昂。”这时陪伴的老妈子在旁催促我们休息,我让她关上门先行。我们随后坐下调笑,彼此如故密友相见。我伸手摸摸她的心口,感觉她的心跳急促。于是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道:“姐姐为何心跳如此快呢?”芸回眸微笑,只觉得一缕情丝动人魂魄。于是拥着她进入帐内,不知不觉,天已经亮了。
芸作新妇,初甚缄默,终日无怒容,与之言,微笑而已。事上以敬,处下以和,井井然未尝稍失。每见朝暾上窗,即披衣急起,如有人呼促者然。余笑曰:“今非吃粥比矣,何尚畏人嘲耶?”芸曰:“曩之藏粥待君,传为话柄,今非畏嘲,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。”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,因亦随之早起。自此耳鬓相磨,亲同形影,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。
芸刚刚嫁入门时,一开始很沉默,整天面容平和,与她交谈时,她只是微笑回应。她对公婆孝顺有加,对晚辈和蔼可亲,做事井然有序,没有差错。每天早晨太阳一照窗户,她就迅速起床穿衣,似乎有人催促一般。我笑说:“现在不用再像招待我吃粥那样了,还担心被人笑话吗?”芸答道:“当初藏着粥待你,已成笑谈。现在不是怕别人嘲笑,而是怕公婆说新娘懒惰啊。”虽然我略感留恋她睡在身边,但我觉得她的行为无可指摘,因此也跟着她早早起床。从那时起,我们形影不离,那种深情款款的爱恋难以言表。
而欢娱易过,转睫弥月。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,专役相迓,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。先生循循善诱,余今日之尚能握管,先生力也。归来完姻时,原订随侍到馆。闻信之徐,心甚怅然,恐芸之对人堕泪。而芸反强颜劝勉,代整行装,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。临行,向余小语曰:“无人调护,自去经心!”及登舟解缆,正当桃李争研之候,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,天地异色。到馆后,吾父即渡江东去。
欢乐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,转眼间已是一个月。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做幕府,特地派人来接我,让我跟随杭州的赵省斋先生学习。赵先生教诲有方,今天我还能够执笔写作,都是得益于他的指导。回家完成送亲后,原计划随即前往父亲那里继续学业。接到要离开的消息时,内心颇感怅然,担心芸会伤心流泪。然而她却强颜欢笑,安慰着我,帮我整理行装。那天晚上,我只觉得她的表情有些异样。临行前,她轻声对我说:“在外无人照顾,要多加小心。”等到登上船,解开缆绳,此时正是桃李争妍的时节,而我却恍然如失群的林鸟,感到天地间的颜色都改变了!到了杭州后,父亲即渡江向东去了。
居三月,如十年之隔。芸虽时有书来,必两问一答,中多勉励词,余皆浮套语,心殊怏怏。每当风生竹院,月上蕉窗,对景怀人,梦魂颠倒。先生知其情,即致书吾父,出十题而遣余暂归。喜同戍人得赦,登舟后,反觉一刻如年。及抵家,吾母处问安毕,入房,芸起相迎,握手未通片语,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,觉耳中惺然一响,不知更有此身矣。
在外地客居了三个月,感觉如同十年一样漫长。芸虽然不时有书信寄来,但必定是两问一答,其中多为勉励之词,其余都是客套话,我心里不是很高兴。每当风生竹院,月上蕉窗,对景怀人,梦魂颠倒。先生知道我的情况,就给父亲写信,出了十道题,让我暂且先回家,我高兴得如同守边的兵士得到赦免。登上小船后,反倒觉得一刻如同一年。回到家中,先去母亲处问候,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,芸站起身来迎接。我们相握双手,彼此未发一言,但心灵似乎已融为一体,只觉耳边一片清静,仿佛失去了身体的感知。
时当六月,内室炎蒸,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,板桥内一轩临流,名曰“我取”,取“清斯濯缨,浊斯濯足”意也。榴前老树一株,浓阴覆窗,人画俱绿。隔岸游人往来不绝。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。禀命吾母,携芸消夏于此。因暑罢绣,终日伴余课书论古,品月评花而已。芸不善饮,强之可三杯,教以射覆为令。自以为人间之乐,无过于此矣。
那时是六月,室内炎热。幸运的是,我们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边的隔壁,板桥内有一间临水的轩室,名为“我取”,寓意“清斯濯缨,浊斯濯足”。房前有一棵老树,厚厚的荫叶遮盖着窗户,连人的面容都映成绿色。对岸游人络绎不绝,这是我父亲稼夫公垂帘宴客的地方。告知母亲后,我便带着芸到这里避暑消夏。天气炎热,她放下了刺绣的活计,整天陪我读书论古,赏月评花。芸不善于饮酒,虽然勉强可以喝上三杯,我教她玩酒令。我自认为人间的快乐再没有比这更胜的了。
一日,芸问曰:“各种古文,宗何为是?”余曰:“《国策》、《南华》取其灵快,匡衡、刘向取其雅健,史迁、班固取其博大,昌黎取其浑,柳州取其峭,庐陵取其宕,三苏取其辩,他若贾、董策对,庾、徐骈体,陆贽奏议,取资者不能尽举,在人之慧心领会耳。”芸曰:“古文全在识高气雄,女子学之恐难入彀,唯诗之一道,妾稍有领悟耳。”余曰:“唐以诗取士,而诗之宗匠必推李、杜,卿爱宗何人?”芸发议曰:“杜诗锤炼精纯,李诗激洒落拓.与其学杜之森严,不如学李之活泼。”余曰:“工部为诗家之大成,学者多宗之,卿独取李,何也?”芸曰:“格律谨严,词旨老当,诚杜所独擅。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,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,令人可爱。非杜亚于李,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,爱李心深。”余笑日:“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。”芸笑曰:“妄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,时感于怀,未尝稍露。”余曰:“何谓也?”芸曰:“彼非作《琵琶行》者耶?”余笑曰:“异哉!李太白是知己,白乐天是启蒙师,余适字三白,为卿婿,卿与‘白’字何其有缘耶?”差笑曰:“白字有缘,将来恐白字连篇耳(吴音呼别字为白字)。”相与大笑。余曰:“卿既知诗,亦当知赋之弃取。”芸曰:“《楚辞》为赋之祖,妾学浅费解。就汉、晋人中调高语炼,似觉相如为最。”余戏曰:“当日文君之从长卿,或不在琴而在此乎?”复相与大笑而罢。
一天,芸问道:“在各种古文中,应该学习哪一家比较好呢?”我回答说:“《战国策》和《南华经》,可以学习它们的灵动性;匡衡和刘向,可以学习它们的雅致风格;司马迁和班固,可以学习它们的广博视野;韩愈则以其浑厚风格为楷模,柳宗元则以其犀利见解为标杆;欧阳修则以其豪放洒脱,三苏则以其明晰辩论著称。此外,像贾谊和董仲舒的辩论文体,庾信和徐陵的骈文,陆贽的奏议,都值得借鉴,无法一一列举。关键在于每个人如何理解和运用。”芸说:“古文都追求高远气魄,对女子学习来说可能难以入门。但对于诗歌,我稍微有些领悟。”我回答说:“唐代以诗歌选拔士人,诗歌的大家当然首推李白和杜甫。你更倾向于学习哪位呢?”芸思索片刻道:“杜诗锤炼精纯,李诗潇洒落拓。与其学杜甫的森严,倒不如学李白的活泼。”我接着问道:“杜甫被誉为诗坛大家,为何你单独选择了李白呢?”芸答道:“杜甫的诗歌确实严谨老练,而李白的诗宛如姑射仙子,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,令人喜爱。并不是杜甫不如李白,只不过是我学习杜甫的心浅,喜欢李白的心深罢了。”我笑道:“没想到陈淑珍是李青莲的知己。”芸笑着说:“我还有启蒙老师白乐天先生,时感于怀,未尝忘记。”我说:“这怎么说呢?”芸说:“他不是《琵琶行》的作者吗?”我笑着说:“真是奇怪啊!李太白是你的知己,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,我恰好字‘三白’,是你的夫婿,你与‘白’字怎么这么有缘分呢?”芸笑着说:“与‘白’字有缘,将来恐怕会白字连篇呢。”我们一起大笑起来。我说:“你既然懂诗,也应当知道赋的弃取。”芸说:“《楚辞》是赋的祖师,我学识肤浅,难以理解。就汉、晋人而言,调高语炼,似觉得司马相如最好。”我开玩笑说:“当日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,或许不在琴而在此吧?”二人又大笑起来。
余性爽直,落拓不羁;芸若腐儒,迂拘多礼。偶为之整袖,必连声道“得罪”;或递巾授扇,必起身来接。余始厌之,曰:“卿欲以礼缚我耶?《语》曰:‘礼多必诈’。”芸两颊发赤,曰:“恭而有礼,何反言诈?”余曰:“恭敬在心,不在虚文。”芸曰:“至亲莫如父母,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?”余曰:“前言戏之耳。”芸曰:“世间反目多由戏起,后勿冤妾,令人郁死!”余乃挽之入怀,抚慰之,始解颜为笑。自此“岂敢”、“得罪”竟成语助词矣。鸿案相庄廿有三年,年愈久而情愈密。家庭之内,或暗室相逢,窄途邂逅,必握手问曰:“何处去?”私心忒忒,如恐旁人见之者。实则同行并坐,初犹避人,久则不以为意。芸或与人坐谈,见余至,必起立偏挪其身,余就而并焉。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,始以为惭,继成不期然而然。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,不知何意?或曰:“非如是,焉得白头偕老哉?”斯言诚然钦?
我的性格直率,不拘小节;而芸则像腐儒一样,注重礼节。有时候为她整理衣袖、递送手巾或扇子,她总是客套地说:“得罪,得罪。”我起初不习惯,便说:“你是想用礼节来束缚我吗?俗话说‘礼多必诈’。”芸听后脸红,反问道:“恭敬有礼,为何说我虚伪?”我解释道:“真正的恭敬应该是内心的诚意,而非表面的形式。”芸说:“对待至亲如父母,也不能内心不敬,表面放肆吧?”我急忙调侃:“我说的都是开玩笑。”芸却说:“世上误会常由玩笑引起,希望你别误解我。”我赶紧抱起她,安抚一番,才化解了尴尬,又笑容满面。从那以后,“岂敢”、“得罪”成了她常用的说辞。我们彼此深爱,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。时间越久,我们的感情也越加深厚。在家里,不论是在暗室相遇还是在窄路上碰见,我们总会握手问候:“你去哪儿?”我们对彼此都非常小心谨慎,仿佛害怕别人看到一样。尽管最初会避开别人的视线,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们已经不再在意。有时候,芸和别人聊天,见到我过来,必定会站起来,稍稍挪动身子,为我让出位置。我则会坐在她旁边。起初我们可能会觉得有些羞愧,但后来这种行为变得习以为常、自然而然了。奇怪的是,有些老年夫妇之间相互像仇人一样对待,我们不明白其中的缘由。有人说:“如果不这样,怎么能相守白头到老呢?”这种说法是否真实呢?
是年七夕,芸设香烛瓜果,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。余镌“愿生生世世为夫妇”图章二方,余执朱文,芸执白文,以为往来书信之用。是夜月色颇佳,俯视河中,波光如练,轻罗小扇,并坐水窗,仰见—飞云过天,变态万状。芸曰:“宇宙之大,同此一月,不知今日世间,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?”余曰:“纳凉玩月,到处有之。若品论云霞,或求之幽闺绣闼,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。若夫妇同观,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。”未几,烛烬月沉,撤果归卧。
这年的七夕,芸备下香烛和瓜果,与我一同在我取轩向织女星祈愿。我刻了两枚印章上面写着“愿生生世世为夫妻”,我拿朱文的,芸拿白文的,作为未来书信往来的标记。当晚月色明亮,我们手执轻罗小扇,并排坐在临水的窗前,抬头看着飞云过天,变幻万状。芸说:“宇宙如此辽阔,我们共赏此月下美景,不知今世是否还有人像我们一样怀着如此深情?”我答道:“赏月纳凉,四处皆有。若是品论云霞,在深幽闺房中寻找慧心默证者,固然也有不少。但夫妻共同赏月,所感所想或许不再是云霞的美。”不久,蜡烛燃尽,月亮西沉,我们收起了瓜果,回房休息。
七月望,俗谓鬼节,芸备小酌,拟邀月畅饮。夜忽阴云如晦,芸愀然曰:“妾能与君白头偕老,月轮当出。”余亦索然。但见隔岸萤光,明灭万点,梳织于柳堤蓼渚间。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,而两韵之后,逾联逾纵,想入非夷,随口乱道。芸已漱涎涕泪,笑倒余怀,不能成声矣。觉其鬃边茉莉浓香扑鼻,因拍其背,以他词解之曰:“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,故供助妆压鬓,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,其香更可爱,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。”芸乃止笑曰:“佛手乃香中君子,只在有意无意间;茉莉是香中小人,故须借人之势,其香也如胁肩谄笑。”余曰:“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?”芸曰:“我笑君子爱小人耳。”正话间,漏已三滴,渐见风扫云开,一轮涌出,乃大喜,倚窗对酌。酒未三杯,忽闻桥下哄然一声,如有人堕。就窗细瞩,波明如镜,不见一物,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.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,恐芸胆怯,未敢即言,芸曰:“噫!此声也,胡为乎来哉?”不禁毛骨皆栗。急闭窗,携酒归房.一灯如豆,罗帐低垂,弓影杯蛇,惊神未定。剔灯入帐,芸已寒热大作。余亦继之,困顿两旬。真所谓乐极灾生,亦是白头不终之兆。
七月十五,俗称“鬼节”。芸备下酒菜,打算邀月畅饮。夜幕降临,突然阴云密布,天色昏暗,芸有些不悦地说:“要是我能和你一起白头偕老,月亮应出来才是。”我也感到兴致全无。对岸萤火闪烁,如繁星点点,点缀在柳堤和蓼渚之间。我们联句对诗,试图排遣心中的郁闷。然而,联诗越写越乱,失去了章法,胡言乱语起来。芸笑得泪流满面,倒在我怀里,说不出话来。我闻到她鬓边茉莉的香气,顿时拍着她的背,用另一种方式缓解道:“古人将茉莉比作珍珠,用来点缀鬓角,未曾想这花必须沾染油头粉面的气味,香气才更加可人,就连供佛的佛手香也要避让。”芸止住笑声说道:“佛手为香中君子,香气随意而生;而茉莉则是香中小人,需要借助人的势力,宛如献媚讨好。”我问道:“那你为何远君子而亲小人呢?”芸答道:“我只是笑那些喜欢小人的君子罢了。”正说话间,已是深夜。渐渐看到风势减弱,云层散开,一轮明月从中涌出。我们都很开心,便坐在窗前对饮。酒还没喝上三杯,突然听到桥下传来一声响,仿佛有人落水了。我走到窗边仔细观察,水面平静如镜,什么也没看到,只听到河滩上传来一阵鸭子惊慌的叫声。我知道沧浪亭附近经常有人溺水,担心芸会受到惊吓,所以没有当即说出来。芸问道:“噫,这个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呢?”她不禁感到背脊发凉。我赶紧关上窗户,带着酒回到屋内。昏黄的灯光下,罗帐垂落,真是杯弓蛇影,吓得我们精神未定。等到剔灯入帐的时候,芸已经发烧了,我也跟着发热,昏沉了二十来天。这就是所说的乐极生灾吧,也是我们不能白头偕老的预兆。
中秋日,余病初愈。以芸半年新妇,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,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,于将晚时,偕芸及余幼妹,一妪一婢扶焉,老仆前导,过石桥,进门折东,曲径而入。叠石成山,林木葱翠,亭在土山之巅。循级至亭心,周望极目可数里,炊烟四起,晚霞灿然。隔岸名“近山林”;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,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。携一毯设亭中,席地环坐,守着烹茶以进。少焉,一轮明月已上林梢,渐觉风生袖底,月到被心,俗虑尘怀,爽然顿释。芸曰:“今日之游乐矣!若驾一叶扁舟,往来亭下,不更快哉!”时已上灯,亿及七月十五夜之惊,相扶下亭而归。吴俗,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,结队而游,名曰“走月亮”。沧浪亭幽雅清旷,反无一人至者。
到了中秋节,我的病才康复。芸已经做了半年的媳妇,却还未有机会去隔壁的沧浪亭一探究竟。我事先让老仆和看守亭子的人约好,不要让闲人进入。天将晚时,我带着芸和小妹,由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女仆搀扶着前往。老仆在前面领路,我们过了石桥,进入亭门后往东拐,沿着小路蜿蜒而上。眼前景象尽是叠石成山,郁郁葱葱的树木,亭子坐落在土山的顶端。从台阶一直走到亭中央,四周一览无余,远处炊烟袅袅,晚霞绚丽。对岸叫“近山林”,是地方官员巡游玩乐的地方,此时正谊书院还没有修建。我们在亭内铺了一张毯子,大家围坐在地上,看守亭子的侍者不时进来为我们烹茶倒水。过了一会儿,一轮明月升上树梢,月光渐渐洒落,微风拂过袖底,河面上的月光波光粼粼。看到这美景,心中的杂念顿时消散无存。芸说道:“今天的游览真是令人愉快,如果能驾一叶扁舟,在亭下来回,定能更加畅快!”这时已到上灯时分,回想起七月十五夜受到的惊吓,于是大家便搀扶着下亭子回家。吴地的风俗,妇女这天晚上不管大家还是小户都要出来,结队游览,名叫“走月亮”。沧浪亭幽雅清旷,反倒没有一个人来。
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,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。吾母亦有义女九人,九人中王二姑、俞六姑与芸最和好。王痴憨善饮,俞豪爽善谈。每集,必逐余居外,而得三女同锡,此俞六姑一人计也。余笑曰:“俟妹于归后,我当邀妹丈来,一住必十日。”俞曰:“我亦来此,与嫂同榻,不大妙耶?”芸与王微笑而已。
我父亲稼夫公喜欢收养义子,所以我有二十六位异姓弟兄。我的母亲也收养了九个义女,其中王二姑、俞六姑和芸的关系最亲密。王二姑天真直率,酒量颇大;俞六姑则豪爽健谈。她们每次聚会时都会把我赶到外间去住,三人同床共眠,这个主意全是俞六姑的。我笑着对她说:“等到你们嫁出去后,我一定邀请你们的丈夫来家里住上十天。”俞六姑回答道:“那我也要来,和嫂子同床共枕,那样岂不更好?”芸和王二姑在一旁只是微笑。
时为吾弟启堂娶妇,迁居钦马桥之米仓巷,屋虽宏畅,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。吾母诞辰演剧,芸初以为奇观。吾父素无忌讳,点演《惨别》等剧,老伶刻画,见者情动,余窥帘见芸忽起去,良久不出,入内探之,俞与王亦继至。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窗之侧,余曰:“何不快乃尔?”芸曰:“观剧原以陶情,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。”俞与王皆笑之。系曰:“此深于情者也。”俞曰:“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?”芸曰:“候有可观者再往耳。”王闻言先出,请吾母点《刺梁》《后索》等剧,劝芸出观,始称快。
当时因弟弟启堂娶媳妇,我们就迁居到饮马桥附近的仓米巷。这里房子虽然宽敞,却没有沧浪亭的幽静清雅。我母亲生日那天去看戏,芸刚开始觉得很新奇。我父亲平时没有什么忌讳,点了《惨别》等戏,演员表演得非常精彩,让人感动不已。我悄悄拉开帘子,看到芸突然站起来走进了里屋,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来。我跟着进去看她,王二姑和俞六姑也随之而来,只见芸一个人坐在梳妆台旁,手托下巴沉思。我问:“为什么这么不高兴?”芸回答道:“看戏本应是陶冶情操,但今天的戏剧只会让人感到悲伤和痛苦。”王二姑和俞六姑都笑她。我说:“她是重情感的人啊。”俞六姑问:“嫂子打算整天都独自待在这里吗?”芸说:“等到有可看的戏再出去。”王二姑听了之后,先出去,请我母亲点了《刺梁》《后索》等戏,然后劝芸出去看,她这才开心起来。
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,无后,吾父以余嗣焉。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,每年春日,必挈芸拜扫。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,请同往。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,斑驳可观,指示余曰:“以此叠盆山,较宣州白石为古致。”余曰:“若此者恐难多得。”王曰:“嫂果爱此,我为拾之。”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,鹤步而拾之.每得一块,余曰“善”,即收之;余曰“否”,即去之。未几,粉汗盈盈,拽袋返曰:“再拾则力不胜矣。”芸且拣且言曰:“我闻山果收获,必借猴力,果然。”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,余横阻之,责芸曰:“人劳汝逸,犹作此语,无怪妹之动愤也。”归途游戈园,稚绿娇红,争妍竞媚。王素憨,逢花必折,芸叱曰:“既无瓶养:又不簪戴,多折何为?!”王曰:“不知痛痒者,何害?”余笑曰:“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,为花泄忿。”王怒余以目,掷花于地,以莲钩拨入池中,曰,“何欺侮我之甚也!”芸笑解之而罢。
我堂伯父素存公去世较早,没有子嗣,我父亲便将我过继给了他。他的墓地位于西跨塘福寿山祖坟旁边,每年春天,我都会带着芸一同去扫墓。王二姑听说附近有一处景致优美的戈园,便请求一同前往。芸看到地面上的小乱石上布满了青苔,斑驳而美观,便指着告诉我:“这些石头可以用来做盆景中的假山,比宣州的白石更显古雅别致。”我回答道:“要找到许多这样的石头恐怕不容易。”王二姑说:“既然嫂嫂喜欢,我来帮你找。”她立刻向守墓的人要了一个麻袋,如同鹤一般步履轻盈地开始拣选。捡到一块,我说“可以”,她就收起来;我说“不好”,她便丢下。不久,王二姑累得浑身是汗,提着麻袋回来说:“再拣下去我可受不了了。”芸一边继续拣选,一边说:“我听说在山上收获果实时,会借助猴子的力量,果然如此。”王二姑生气地向芸撮起手指,要挠她的痒痒,我赶紧上前阻止,责怪芸说:“人家劳累,你闲着,还说这样的话,难怪妹妹要生气了。”回来的途中大家一起游览戈园,园中嫩绿娇红,百花争艳。王二姑一向憨直,看到花就折。芸训斥她道:“既没有花瓶可插,又不戴在头上,折多了有什么用呢?”王二姑说:“这些花又不知道痛痒,多折了有什么伤害呢?”我笑着对她说:“将来罚你嫁一个麻脸、多胡子的女婿,好为这些花出气。”王二姑对我怒目以视,把花枝扔在地上,用脚踢到水池里,说道:“为什么这样欺侮我?”芸笑着劝解,才算罢休。
芸初缄默,喜听余议论。余调其言,如蟋蟀之用纤草,渐能发议。其每日饭必用茶泡,喜食芥卤乳腐,吴俗呼为臭乳腐,又喜食虾卤瓜。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,因戏之曰:“狗无胃而食粪,以其不知臭秽;蜣螂团粪而化蝉,以其欲修高举也。卿其狗耶?蝉耶?”芸曰:“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,幼时食惯,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,犹喜食之者,不忘本出;至卤瓜之味,到此初尝耳。”余曰;“然则我家系狗窦耶?”芸窘而强解曰:“夫粪,人家皆有之,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。然君喜食蒜,妾亦强映之。腐不敢强,瓜可扼鼻略尝,入咽当知其美,此犹无益貌丑而德美也。”余笑曰:“卿陷我作狗耶?”芸曰:“妾作狗久矣,屈君试尝之。”以箸强塞余口。余掩鼻咀嚼之,似觉脆美,开鼻再嚼,竟成异味,从此亦喜食。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,亦鲜美;以卤瓜捣烂拌卤腐,名之曰双鲜酱,有异昧。余曰:“始恶而终好之,理之不可解也。”芸曰:“情之所钟,虽丑不嫌。”
芸起初寡言少语,喜欢听我发议论。我调动她说话,就像用纤草撩拨蟋蟀一样,后来她渐渐能说出个人的见解。芸每天吃饭必须用茶泡,她喜欢用茶泡食芥卤腐乳,吴语中俗称为“臭腐乳”,还喜欢吃虾卤瓜。这两样东西都是我平生最讨厌的,因此我调侃她说:“狗没胃去吃屎,因为它不知道臭和污秽;蜣螂团粪化成蝉,因为它渴望飞向高处。你究竟是狗还是蝉?”芸回答道:“臭腐乳便宜又能充饥,小时候吃惯了。现在嫁到你家,就像蜣螂化成蝉一样,依然喜欢吃,因为不忘本啊。至于卤瓜的味道,是在你家尝到的。”我戏谑地说:“难道我家是狗窝?”芸有些尴尬,强辩道:“粪便人人家里都有,关键在吃与不吃的区别。你喜欢吃蒜,我也勉强吃点儿。臭腐乳我不敢强迫你吃,不过卤瓜捏着鼻子稍微尝点儿,咽下去后就知道它的美味了。这就好像无盐相貌丑陋但品德高尚一样。”我笑着说:“你是要陷害我当狗吗?”芸说:“我已经当了很长时间的狗了,委屈你也尝尝吧。”便用筷子夹着强塞到我嘴里。我掩着鼻息咀嚼,似乎觉得爽脆可口,松开鼻子再嚼,竟是一种难得的美味,从此也喜欢吃了。芸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来搅拌臭腐乳,味道也很鲜美;把卤瓜捣烂来拌臭腐乳,称其为“双鲜酱”,味道也很别致。我说:“开始厌恶最终却喜欢上了,道理上难以说通。”芸答道:“情之所钟,即使丑陋也不嫌弃。”
余启堂弟妇,王虚舟先生孙女也,催妆时偶缺珠花,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,婢妪旁惜之,芸曰:“凡为妇人,已属纯阴,珠乃纯阴之精,用为首饰,阳气全克矣,何贵焉?”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:书之残缺不全者,必搜集分门,汇订成帙,统名之曰“继简残编”;字画之破损者,必觅故纸粘补成幅,有破缺处,倩予全好而卷之,名门“弃余集赏”。于女红、中馈之暇,终日琐琐,不惮烦倦。芸于破笥烂卷中,偶获片纸可观者,如得异宝.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。
我弟弟启堂的妻子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。催妆时缺少珠花,芸便拿出她纳采时得到的珠花给我母亲,旁边的女仆为她感到惋惜。芸说:“作为女性,我们身体本已属于阴性,而珍珠更是阴性之精华。用它们来制作首饰,身上的阳气全都被克了,有什么可珍贵的呢?”不过,对于破旧的书籍和画作,芸却非常珍惜。她总是坚持将那些残缺不全的书籍仔细分类、整理,并整理成册,统称为“断简残编”。对于损坏的字画,她会找到合适的纸张进行修补,使之完整,有损坏的部分则请我修复后卷起来,称之为“弃余集赏”。在忙完女红、家务的闲暇时间,她整天忙乎这件事,不厌其烦。在这些破笥烂卷中,偶然发现片纸可观,就像获得异宝一样。老邻居冯妇经常收些残书烂卷来卖给她。
其癖好与余同,且能察眼意,锤眉语,一举一动,示之以色,无不头头是道。余尝曰:“惜卿雌而伏,苟能化女为男,相与访名山,搜胜迹,遨游天下,不亦快哉!”芸曰:“此何难,俟妾鬃斑之后,虽不能远游五岳,而近地之虎阜、灵岩,南至西湖,北至平山,尽可偕游。”余曰:“恐卿鬓斑之日,步履已艰。”芸曰,“今世不能,期以来世。”余曰:“来世卿当作男,我为女子相从。”芸曰:“必得不昧今生,方觉有情趣。”余笑曰:“幼时一粥犹谈不了,若来世不昧今生,合卺之夕,细谈隔世,更无合眼时矣。”芸曰:“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,今生夫妇已承牵合,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,盍绘一像祀之?”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,善写人物。倩绘一像:一手挽红丝,一手携杖悬姻缘簿,童颜鹤发,奔驰于非烟非雾中。此戚君得意笔也。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,悬之内室,每逢朔望,余夫妇必焚香拜祷。后因家庭多故,此画竟失所在,不知落在谁家矣。“他生未卜此生休”,两人痴情,果邀神鉴耶?
芸的爱好和我相同,且能察言观色,读懂眉语,一举一动,稍有暗示,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。我曾说过:“可惜你是女子,出门不便。若是男人,我们就可以一起游历名山大川,寻找胜迹,遨游天下,岂不乐哉?”芸回答道:“这有什么难的。等到我鬓发斑白之时,虽然不能远行五岳,但是像虎丘、灵岩这样的近处景点,南至西湖,北至扬州,我们还是可以尽情地去游览。”我笑道:“恐怕等到你鬓发斑白时,你也走不动了。”芸说:“今生不行,那就期待来世。”我说:“来世你做男人,我做女人相伴。”芸说:“一定得不忘今生,才觉得有情趣。”我笑道:“小时候连一碗粥的事情都能说个没完,要是来世不忘今生,新婚之夜我们还得细谈前世,那可真是没法安眠了。”芸说:“据说月下老人专管人间姻缘,我们今生做夫妻已经是他牵线搭桥,来世的姻缘也得仰仗他的神力。不如画一幅像来祭祀他?”当时苕溪的戚柳堤先生名遵,擅长画人物,于是请他画了一幅月老像。画中的月老手挽红线,另一手扶拐杖,杖上挂着姻缘簿,童颜鹤发,行走在云雾之间,是戚先生的得意之作。好友石琢堂在上面题写了赞语。我把这幅画挂在内室,每逢月初十五,我们都会焚香祈祷。可惜后来家中变故,这幅画竟然不见了,不知流落何处。古人说“他生未卜此生休”,不知道我们俩的深情是否被神明看在眼里?
迁仓米巷,余颜其卧楼曰“宾香阁”,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。院窄墙高,一无可取。后有厢谈,通藏书处,开窗对陆氏废园,但有荒凉之象。沧浪风景,时切芸怀。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、埂巷之北,绕屋皆菜圃,编篱为门,门外有池约亩许,花光树影,错杂篱边,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。屋西数武,瓦砾堆成土山,登其巅可远眺,地旷人稀,颇饶野趣。妪偶言及,芸神往不置,谓余曰:“自别沧浪,梦魂常绕,每不得已而思其次,其老妪之居乎?”余曰:“连朝秋暑灼人,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,卿若愿往,我先观其家可居,即袱被而往,作一月盘桓何如?”劳曰:“恐堂上不许。”余曰:“我自请之。”越日至其地,屋仅二间,前后隔而为四,纸窗竹榻,颇有幽趣。老妪知余意,欣然出其卧室为赁,四壁糊以白纸,顿觉改观。于是禀知吾母,挈芸居焉。邻仅老夫妇二人,灌园为业,知余夫妇避暑于此,先来通殷勤,并钓池鱼、摘园蔬为馈,偿其价,不受,芸作鞋报之,始谢而受。时方七月,绿树阴浓,水面风来,蝉鸣聒耳。邻老又为制鱼竿,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。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,随意联吟,有“兽云吞落日,弓月弹流星”之句。少焉月印池中,虫声四起,设竹榻于篱下,老妪报酒温饭熟,遂就月光对酌,微醺而饭。浴罢则凉鞋蕉扇,或坐或卧,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。三鼓归卧,周体清凉,几不知身居城市矣。篱边倩邻老购菊,遍植之。九月花开,又与芸居十日。吾母亦欣然来观,持螯对菊,赏玩竟日。芸喜曰:“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,买绕屋菜园十亩,课仆妪,植瓜蔬,以供薪水。君画我绣,以为持酒之需。布衣菜饭,可乐终身,不必作远游计也。”余深然之。今即得有境地,预知己沦亡,可胜浩叹!
迁居到仓米巷,我给自己所住的那座楼取名为“宾香阁”,其中包含芸的名字,且有夫妇相敬如宾之意。院窄墙高,没有什么可取之处。后面有间厢房通往藏书的地方,打开窗子,正对着陆氏废园,只有一派荒凉的景象。沧浪亭的风景时时让芸牵挂。在金母桥以东、埂巷以北的地方,有一位老妇人居住。她的房屋四周被菜园环绕,门口以篱笆围合。门外有一片约一亩见方的池塘,花草树木繁茂,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篱笆附近。这个地方原是元末张士诚王府的遗址。离屋子西边不远处,有一座瓦砾堆积成的小山丘,登上去可以远眺四周,景色开阔,十分幽静有趣。老妇人偶尔提起这些,芸却对此充满向往,对我说:“自从离开沧浪亭后,我的心思一直在那里徘徊。如今不得已退求其次,我们搬到老妇人那里去住吧?”我说:“连日来天气炎热,我正想找一个清凉的地方消遣时光。如果你愿意,我先去看看她家是否适合居住。如果可以,我们可以带着行装过去,住上一个月,如何?”芸说:“只怕老太太不同意。”我说:“我去和她商量。”第二天,我去了老妇人的住处,看到她的房屋只有两间,前后隔为四小间,用纸窗竹榻装点,十分幽雅。老太太见我中意,欣然同意将她的卧室租给我们,并将四周墙壁重新贴上白纸,顿时焕然一新。我于是回家告诉母亲,然后带着芸搬了过去。邻居只有老夫妇二人,以种菜为生。他们看到我们夫妇在这里避暑,经常来串门,还把从池子里钓的鱼、从园子里摘的菜送我们。给钱他们不要,芸做了几双鞋作为回报,他们表示感谢才收下了。当时是七月,绿树成荫,微风拂过水面,蝉鸣不绝于耳。邻居老人为我们做了鱼竿,我和芸坐在柳荫下垂钓。夕阳西下时,我们登上土山,观赏晚霞夕照,随意联句,吟出了“兽云吞落日,弓月弹流星”这样的诗句。不久,月影映在池水中,虫声四起,我们搬了竹塌放在篱笆下。老妇人告诉我们酒已温饭已熟,于是在月光下小酌,微醺之后再吃饭。洗浴之后,穿上凉鞋,拿着芭蕉扇,或坐或躺,听邻居老人讲述因果报应的故事。到了深夜,我们回房睡觉,身心清凉,几乎忘记了自己居住在城市里。我们请邻居老人买了些菊花种苗,在篱笆边种下了一大片。到了九月,菊花开放,我和芸又在这里住了十天。我母亲也欣然过来,一边品尝螃蟹,一边赏菊花,玩得非常开心。芸高兴地说:“将来应该和你一起住在这里,买上十亩菜地,让仆人种植各种瓜果蔬菜,以供日常所需。你专心画画,我专心刺绣,享受诗酒之乐。过着简朴的生活,心情也会愉悦,不必再打算远行了。”我深有同感。现在即使有这样美好的地方,却已失去知己,令人感慨万分!
离余家中里许,醋库巷有洞庭君祠,俗呼水仙庙。回廊曲折,小有园亭.每逢神诞,众姓各认一落,密悬一式之玻璃灯,中设宝座,旁列瓶几,插花陈设,以较胜负。日惟演戏,夜则参差高下,插烛于瓶花间,名曰“花照”。花光好影,宝鼎香浮,若龙宫夜宴。司事者或笙箫歌唱,或煮茗清谈,观者如蚁集,檐下皆设栏为限。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,因得躬逢其盛。归家向芸艳称之,芸曰:“惜妾非男子,不能往。”余曰:“冠我冠,衣我衣,亦化女为男之法也。”于是易鬓为辫,添扫蛾眉;加余冠,微露两鬃,尚可掩饰;服余衣,长一寸又半;于腰间折而缝之,外加马褂。芸曰:“脚下将奈何?”余曰:“坊间有蝴蝶履,大小由之,购亦极易,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,不亦善乎?”芸欣然。及晚餐后,装束既毕,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,忽变卦曰:“妾不去矣,为人识出既不便,堂上闻之又不可。”余怂恿曰:“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,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。吾母现在九妹丈家,密去密来,焉得知之。”芸揽镜自照,狂笑不已。余强挽之,悄然径去,遍游庙中,无识出为女子者。或问何人,以表弟对,拱手而已。最后至一处,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,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。芸忽趋彼通款曲,身一侧,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,旁有婢媪怒而起曰:“何物狂生,不法乃尔!”余试为措词掩饰,芸见势恶,即脱帽翘足示之曰:“我亦女子耳。”相与愕然,转怒为欢,留茶点,唤肩舆送归。
在醋库巷离我家约半里远的地方,有一个供奉洞庭君的神祠,俗称为“水仙庙”。神祠内的回廊曲折多变,还有几座亭台。每逢洞庭神诞辰,当地人按姓氏各自选定一个位置,悄悄挂上一种特定样式的玻璃灯,灯中置有宝座,旁边摆放花瓶,瓶内插满鲜花,各家相互比较花艺的高低。白天祭祀活动进行演戏,到了夜晚,玻璃灯高低错落地插在花瓶间,人们称之为“花照”。花光灯影下,香气袅袅升起,仿佛是龙宫中的夜宴。管事的人或笙箫歌唱,或煮茗清谈,来观看的人络绎不绝,只得在房檐下设置栏杆来限制。我被好友们请去,布置插花等事,因此得以躬逢这样的盛事。回家后向芸称赞,芸说:“可惜我不是男子,不能去看。”我说:“戴我的帽子,穿我的衣服,也是女扮男装的好办法。”于是芸把盘髻放下,编成辫子,把眉毛画粗些;带上我的帽子,两鬓微露,稍微掩饰过去;穿我的衣服,长了一寸半,就在腰间折了几道缝上,外面加件马褂。芸说:“脚下怎么办呢?”我说:“街上有卖蝴蝶履的,大小可随意挑选,很容易买到,而且早晚还可以当拖鞋穿,这不是很好吗?”芸欣然答应了。晚饭之后,芸装扮一番,模仿男人的样子拱手阔步,练习了半天,突然变卦了,说道:“我不去了。被人认出来很不方便,被婆婆知道了也不好。”我怂恿她说:“庙里管事的人谁不认识我,即便认出来,也不过付之一笑罢了。我母亲现在九妹丈家,我们悄悄地去,再悄悄地回来,她哪里会知道。”芸拿着镜子对着自己笑个不停。我轻轻拉着她,悄悄地游遍了整个庙宇,没人认出她是女性。有人问起我的身份,我谎称是自己的表弟,芸则拱手打招呼而已。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地方,有一位少妇和一个小女孩坐在宝座后面,她们是一个姓杨的管事人的眷属。芸忽然走过去和她们打招呼,身子一侧,不自觉地按了一下少妇的肩膀,旁边有个女仆站起来怒斥道:“哪里来的狂生,敢这样不守法纪!”我正要找借口来掩饰,芸见情况不妙,就脱下帽子,把脚翘起来给她们看,说道:“我也是女子。”对方很是吃惊,随后转怒为欢,让芸留下来一起吃茶点,后来又叫了顶轿子把芸送回家。
吴江钱师竹病放,吾父信归,命余往吊。芸私调余曰:“吴江必经太湖,妾欲偕往,一宽眼界。”余曰:“正虑独行踽踽,得卿同行,固妙,但无可托词耳。”芸曰,“托言归宁。君先登舟,妾当继至。”余曰:“若然,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,与卿待月乘凉,以续沧浪韵事。”时六月十八日也。是日早凉,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,登舟而待,芸果肩舆至。解维出虎啸桥,渐见风帆沙鸟,水天一色。芸曰:“此即所谓太湖耶?今得见天地之宽,不虚此生矣!想闺中人有终身中能见此者!”闲话未几,风摇岸柳,已抵江城。
吴江钱师竹病故,我父亲写信回来,让我前去吊唁。芸私下对我说:“去吴江必定经过太湖,我想和你一起去,开阔一下眼界。”我说:“我正想一个人太孤单,你能和我同行自然很好,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。”芸说:“我就说回娘家。你先登船,我随后就到。”我说:“如果这样的话,回来的时候就把船停在万年桥下,和你一起待月乘凉,以延续沧浪亭的韵事。”那天是六月十八日。那天清早,天气凉爽,我带着一个仆人先到胥江渡口,登上船等着。不久芸果然坐着轿子来了。解开船缆出虎啸桥,渐渐看到风帆沙鸟,水天成一色。芸说:“这就是所谓的太湖吗?今日得见天地之大,不虚此生了。想想那些闺中人终身都不能看到这样的风景。”二人闲聊没多长时间,只见风摇岸柳,吴江已经到了。
余登岸拜奠毕,归视舟中洞然,急询舟子。舟子指曰:“不见长桥柳阴下,观鱼鹰捕鱼者乎?”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。余至其后,芸犹粉汗盈盈,倚女而出神焉。余拍其肩口:“罗衫汗透矣!”芸回首曰:“恐钱家有人到舟,故暂避之。君何回来之速也?”余笑曰:“欲捕逃耳。”于是相挽登舟,返棹至万年桥下,阳乌犹末落山。舟窗尽落,清风徐来,绒扇罗衫,剖瓜解暑。少焉霞映桥红,烟笼柳暗,银瞻欲上,渔火满江矣。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。船家女名素云,与余有杯酒交,人颇不俗,招之与芸同坐。船头不张灯火,待月快酌,射覆为令。素云双目闪闪,听良久,曰:“觞政侬颇娴习,从未闻有斯令,愿受教。”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,终茫然。余笑曰:“女先生且罢论,我有一言作譬,即了然矣。”芸曰:“君若何譬之?”余曰:“鹤善舞而不能耕,牛善耕而不能舞,物性然也,先生欲反而教之,无乃劳乎?”素云笑捶余肩曰:“汝骂我耶!”芸出令曰;“只许动口,不许动手。违者罚大觥。”素云量豪,满斟一觥,一吸而尽。余曰:“动手但准摸索,不准捶人。”芸笑挽素云置余怀,曰:“请君摸索畅怀。”余笑曰:“卿非解人,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,拥而狂探,田舍郎之所为也。”时四鬃所簪莱莉,为酒气所蒸,杂以粉汗油香,芳馨透鼻,余戏曰:“小人臭味充满船头,令人作恶。”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:“谁教汝狂嗅耶?”芸呼曰:“违令,罚两大觥!”素云曰:“彼又以小人骂我,不应捶耶?”芸曰:“彼之所谓小人,益有故也。请干此,当告汝。”素云乃连尽两觥,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。素云曰:“若然,真错怪矣,当再罚。”又干一觥。芸曰:“久闻素娘善歌,可一聆妙音否?”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。芸欣然畅饮,不觉酩酊,乃乘舆先归。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,步月而回。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,越数日,鲁夫人误有所闻,私告芸曰:“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,子知之否?”芸曰:“有之,其一即我也。”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,鲁大笑,释然而去。
我在登岸祭拜完后返回船上,发现船内空空如也,急忙询问船夫。船夫指着说:“你没看见长桥柳荫下那个看鱼鹰捕鱼的人吗?”原来芸已经和船家的女儿登岸了。我走到她们身后,看见芸香汗淋淋地斜靠在船家女儿旁,正陶醉地注视着。我拍了拍她的肩膀,说:“你的罗衫都被汗湿透了。”她转过头来说:“我担心钱家的人上船,所以暂时回避了一下。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?”我笑着回答:“有人要抓我,所以赶快逃回来啊。”于是我们手挽手登上船,船行至万年桥下,太阳未落山,船窗已关,清风徐来。芸手执纨扇,罗衫随风飘动,船家开瓜解暑。片刻之后,晚霞映红了桥身,烟笼柳暗,月亮将要升起,渔火撒满了江面。我让仆人到船尾去和船夫一起喝酒。船家的女儿名叫素云,曾与我一起共饮过,人颇有风采,所以让她和芸坐在一起。船头未点灯,我们对着月光畅饮,行酒令。素云瞪大双眼听了一会儿,说:“我对酒令也挺熟悉的,但从未听说过这种酒令,想向你们学习学习。”芸便打比方解释给她听,但素云始终懵懂不解。我笑着说:““女先生还是算了,我用一句话打比方,马上就能说清楚。”芸问:“你打算怎么解释呢?”我说:“鹤善舞而不耕田,牛善耕田而不舞,各有所长。女先生违背天性来教她,这不是徒劳吗?”素云笑着捶了捶我的肩膀,问:“你是在骂我吗?”芸下令道:“只许言语,不准动手。违者罚一大杯酒。”素云酒量不错,满满斟了一杯,一口喝尽。我说:“动手摸索可以,但不准捶人。”芸笑着把素云推到我怀里,说道:“请你摸索畅怀。”我笑着说:“你不是解人,摸索要在有意无意之间。抱住狂摸,这是乡巴佬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。”当时芸和素云头上插着茉莉花枝,被酒气熏染,散发出粉汗油香,香气扑鼻。我开玩笑说:“小人的臭味弥漫船上,令人难受。”素云忍不住握紧拳头,连捶起我来,说:“谁让你伸着鼻子乱闻了?”芸喊道:“违令,罚两大杯酒。”素云说:“他又骂我是小人,不应该捶他吗?”芸解释道:“他所说的小人有典故。请你先喝完这两杯酒,我再告诉你。”素云于是连喝了两大杯酒,芸便向她讲述了我们当年在沧浪亭旧居乘凉的事情。素云说:“如果是这样的话,真是误会了,我应该再罚一杯。”于是又喝了一杯酒。芸说:“早就听闻素娘擅长唱歌,能聆听一下妙音吗?”素云就用象牙筷敲击着小菜碟,唱了起来。芸欣然畅饮,不知不觉就喝醉了,于是坐车先回家。我又和素云喝茶聊了一会儿天,这才踏月而归。当时我寄居在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。过了几天。鲁夫人误听了别人的传言,私下里告诉芸说:“听说你夫婿前几天带着两个妓女在万年桥下的船里喝酒,你知道吗?”芸答道:“确有此事,其中一个就是我。”于是便将我们两人一起游玩的始末详细地讲给她听,鲁夫人听后大笑,放心地走开了。
乾隆甲寅七月,亲自粤东归。有同伴携妾回者,曰徐秀峰,余之表妹婿也。艳称新人之美,邀芸往观。芸他日谓秀峰曰:“美则美矣,韵犹未也。”秀峰口:“然则若郎纳妾,必美而韵者?”芸口:“然。”从此痴心物色,而短于资。时有浙妓温冷香者,寓于吴,有咏柳絮四律,沸传吴下,好事者多和之。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,携柳絮诗索和。芸微其人而置之,余技痒而和其韵,中有“触我春愁偏婉转,撩他离绪更缠绵”之句,芸甚击节。
乾隆甲寅年七月,我从广东归来。有个同伴带着妾室回家,他叫徐秀峰,是我表妹的丈夫。他炫耀新人漂亮,请芸过去看。过了几天,芸对徐秀峰说:“漂亮确实是漂亮,但还没有风韵。”徐秀峰问道:“如果你丈夫纳妾,一定要漂亮且风韵的吗?”芸说:“那当然。”从此她便痴心地为我物色,可惜缺少金钱。当时有个浙江妓女叫温冷香,住在吴地,写了四首咏柳絮的诗,在当地传扬,许多人和她唱和。我的好友吴江人张闲憨向来赏识温冷香,便带着咏柳絮诗来让我唱和。芸看不上这个人,就把它丢在一边。我一时技痒,照着她的韵和诗,其中有“触我春愁偏婉转,撩他离绪更缠绵”这样的句子,芸很是赞赏。
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,吾母将挈芸游虎丘,闲憨忽至曰:“余亦有虎丘之游,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。”因请吾母先行,期于虎丘半塘相晤,拉余至冷香寓。见冷香已半老;有女名憨园,瓜期未破,亭亭玉立,真“一泓秋水照人寒”者也,款接间,颇知文墨;有妹文园,尚雏。余此时初无痴想,且念一杯之叙,非寒士所能酬,而既入个中,私心忐忑,强为酬答。因私谓闲憨曰:“余贫士也,子以尤物玩我乎?”闲憨笑曰:“非也,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,席主为尊客拉去,我代客转邀客,毋烦倾他虑也。”余始释然。
第二年,乙卯年秋八月五日,我母亲计划带着芸去虎丘游玩。张闲憨突然来到我家,说道:“我也想去虎丘游玩,特意邀请你作为探花使者。”于是让母亲她们先行,约定在虎丘半塘见面。张闲憨拉着我去了温冷香的寓所,只见她已经半老。她有一个女儿名叫憨园,还未满十六岁,身姿挺拔,真可谓“一泓秋水照人寒”的佳人。寒暄间得知她颇通文墨,还有一个年幼的妹妹名叫文园。我此时并没有痴心妄想,同时想到,一杯之叙,并不是我这个寒士所能负担的。尽管如此,既然已经进了门,心里又忐忑不安,只好勉强与之周旋。因此私下里对张闲憨说:“我身世贫寒,你不会拿美人来戏弄我吧?”张闲憨笑道:“绝非如此。今天有个朋友邀请憨园女来应答我,可惜主人被尊客拉走,我代表主人再来邀请客人,你不要有其他什么顾虑。”我这才放下了心。
至半塘,两舟相遇,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。芸、憨相见,欢同旧识,携手登山,备览名胜。菩独爱千顷云高旷,坐赏良久。返至野芳滨,畅饮甚欢,并舟而泊。及解维,劳谓众出:“子陪张君,留憨陪妾可乎?”余诺之。返棹至都中桥,始过船分袂。归家已三鼓,芸曰:“今日得见美丽韵者矣,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,当为于图之。”余骇曰:“此非金屋不能贮,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?况我两人伉俪正笃,何必外求?”芸笑曰:“我自爱之,子姑待之。”
到了半塘,两只船相遇,我让憨园过船,来拜见我母亲。芸与憨园相见,如老朋友一样融洽,她们携手登山,饱览当地名胜。芸独爱千顷云的高旷,坐下来观赏很久。回到野芳滨,大家开怀畅饮,两只船停在一起。等到解缆开船时,芸对我说:“你陪张君,让憨园留下来陪我,可以吗?”我答应了,返途走到都亭桥,这才各回本船离开。回到家里,已是三更时分。芸说:“今天找到漂亮又有韵味的人了。刚才已约憨园明日来看我,要为你计划这件事了。”我惊讶地说:“这样的人非金屋不能藏,我一个穷读书人哪敢有这样的妄想?何况我们两个感情深厚,何必外求?”芸笑着说:“我自己喜欢她,你且等着吧。”
明午,憨果至。芸殷勤款接,缝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,终席无一罗致语。及憨园归,芸曰:“顷又与密约,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,子宜备牲牢以待。”笑指臂上翡翠钏曰:“若见此铡属于憨,事必谐矣,顷已吐意,未深结其心也。”余姑听之。十八日大雨,憨竟冒雨至。入室良久,始挽手出,见余有羞色,盖翡翠铡已在憨臂矣。焚香结盟后,拟再续前饮,适憨有石湖之游,即别去。芸欣然告余曰:“丽人已得,君何以谢媒耶?”余询其详,芸曰:“向之秘言,恐憨意另有所属也,顷探之无他,语之曰:‘妹知今日之意否?’憨曰:‘蒙夫人抬举,真蓬篙倚玉树也,但吾母望我奢,恐难自主耳,愿彼此缓图之。’脱钏上臂时,又语之曰:‘玉取其坚,且有团园不断之意,妹试笼之以为先兆。’憨曰:‘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。’即此观之,憨心已得,所难必者冷香耳,当再图之。”余笑曰:“卿将效笠翁之《怜香伴》耶?”芸曰:“然。”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。
第二天中午,憨园果然来了。芸殷勤款待她,在酒席上大家以猜枚赢吟输饮为酒令,到宴会结束都没说过罗致之类的话。憨园离去后,芸对我说:“刚才我和她悄悄约定了,她将在十八日再来这里,我们将结为姐妹。你应当准备些牲畜等待。”她笑着指着手腕上的翡翠手镯说:“如果我看见憨园戴着这只手镯,那么事情一定会成。我已经透露了我的意图,但还没有完全了解她的内心。”我只能听从她的安排。十八日那天,大雨倾盆,而憨园却冒雨前来。在内室待了很长时间后,她们俩才手牵手走出来。憨园见我面露羞色,因为翡翠手镯已经戴在她手上。她们俩焚香结盟后,准备继续享饮,正好憨园要去石湖游玩,便迅速离开了。芸兴高采烈地告诉我:“美人已经到手,你准备用什么来感谢我这个媒人呢?”我询问她详细情况,芸解释说:“之前私下里我担心憨园可能已有意中人。刚才我试探了一下,问她:‘妹妹是否理解了我今天的意图?’憨园说:‘承蒙夫人抬举,我确实是蓬蒿依玉树。但我母亲对我期望很高,恐怕我难以自行决定,我们还是慢慢来吧。’我当时脱下手镯对她说:‘玉是坚硬之物,象征团圆和不变,妹妹试着戴上,把它作为先兆吧。’憨园说:‘聚合之权,总在夫人。’看来,憨园的心已得到,难以对付的是温冷香,再好好想想办法。”我笑着说:“你准备仿效李渔的《怜香伴》吧?”芸说:“是的。”自此她没有一天不谈论憨园的。我笑着说:“你准备效仿李渔的《怜香伴》吗?”芸点头道:“是的。”从那时起,她每天都在谈论憨园。
后憨为有力者夺去,不果。芸竟以之死。
后来憨园被有权势的人夺走,事情未能成功。芸最后死在这件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