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十二·锦瑟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沂人王生,少孤,自为族。家清贫;然风标修洁,洒然裙屐少年也。富翁兰氏,见而悦之,妻以女,许为起屋治产。娶未几而翁死。妻兄弟鄙不齿数,妇尤骄倨,常佣奴其夫;自享馐馔,生至则脱粟瓢饮,折稀为匕置其前。王悉隐忍之。年十九往应童试被黜。自郡中归,妇适不在室,釜中烹羊臛熟,就啖之。妇入不语,移釜去。生大惭,抵箸地上,曰:“所遭如此,不如死!”妇恚,问死期,即授索为自经之具。生忿投羹碗败妇颡。

沂州府有个名叫王生的年轻人,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,因此独自生活。他家境非常贫困,却风度俊美,仪态翩翩。一位姓兰的富翁见到他后非常喜欢,便将女儿嫁给了他,并答应为他盖房子、置产业。媳妇娶进门不久,兰老头就去世了。他的妻兄弟们对他都鄙夷不屑,而妻子更是傲慢,常常把自己的丈夫当成佣人奴仆一般看待。她自己享受着美味佳肴,而王生回到家时,她却只给他一碗粗米饭、一瓢汤,还折两根树枝当筷子放在他面前。王生默默忍受下来。王生十九岁时,到郡县参加秀才考试,但没能考中。他从郡里回来时,媳妇正好不在屋里,他看见锅里的羊肉汤已经煮熟了,就盛出来吃。媳妇进门后,一句话不说,只是把锅端走了。王生非常羞愧,把筷子扔在地上,说:“人生若受此待遇,我还不如死了算了!”媳妇也很恼怒,问他什么时候死,并马上递给他绳子,让他上吊。王生气愤地把手中的汤碗扔了出去,正好砸破了媳妇的脑门。

生含愤出,自念良不如死,遂怀带入深壑。至丛树下,方择枝系带,忽见土崖间微露裙幅,瞬息一婢出,睹生急返,如影就灭,土壁亦无绽痕。固知妖异,然欲觅死,故无畏怖,释带坐觇之。少间复露半面,一窥即缩去。念此鬼物,从之必有死乐,因抓石叩壁曰:“地如可入,幸示一途!我非求欢,乃求死者。”久之无声。王又言之,内云:“求死请姑退,可以夜来。”音声清锐,细如游蜂。生曰:“诺。”遂退以待夕。未几星宿已繁,崖间忽成高第,静敞双扉。生拾级而入。才数武,有横流涌注,气类温泉。以手探之,热如沸汤,不知其深几许。疑即鬼神示以死所,遂踊身入。热透重衣,肤痛欲糜,幸浮不沉。泅没良久,热渐可忍,极力爬抓,始登南岸,一身幸不泡伤。行次,遥见厦屋中有灯火,趋之。有猛犬暴出,龁衣败袜。摸石以投,犬稍却。又有群犬要吠,皆大如犊。危急间婢出叱退,曰:“求死郎来耶?吾家娘子悯君厄穷,使妾送君入安乐窝,从此无灾矣。”挑灯导之。启后门,黯然行去。

王生满含悲愤地走出家门,心想确实是生不如死,便怀揣绳索走进了深山。王生来到树丛下,正要选根树枝来系绳子,忽然发现土崖之间微微露出一角衣裙。片刻间,一个丫环从中走出,看见王生便急忙往回跑,像影子一样瞬间消失了,土崖上也没有留下任何裂痕。王生当然知道这是妖怪,但既然本来就是来寻死的,他丝毫不感到畏惧,于是解下绳子坐下来观察动静。过了一会儿,那个丫环又露出半张脸,偷看了一下又缩回去了。王生想这样一个鬼怪,跟着她必然是个死,于是抓起一块石头叩打土壁,说:“如果可以入地,请指点我一条途径!我来不是为了求欢,而是来求死的。”过了许久,也没有回应。王生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。终于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声音:“如果你真的要求死,请暂且退后,晚上再来。”声音非常清脆,细微得像蜜蜂的鸣叫。王生说:“好吧。”便退了回去,等待夜晚的到来。不久,天上布满了星星,那土崖忽然变成了一座高大的宅第,静静地敞开两扇门。王生沿着台阶走进去,刚走了几步,就发现面前横着一条河,河水涌动,像温泉一样冒着热气。他用手一摸,觉得水热得像一锅沸水,不知道这条河有多深。他怀疑这就是鬼神指点给他的求死之地,便一纵身跳了进去。只觉得一股热量穿透了他的层层衣服,皮肤疼得像要腐烂一样,幸而能浮在水面上不沉下去。他在水里游了一阵子,渐渐觉得可以忍受热度了,便极力爬抓,好不容易登上南岸,幸运的是身上没有被烫伤。王生又往前走,远远地看见一座高大的屋子里有灯光,他便跑了过去。突然,一条凶猛的狗冲出来,咬破了他的衣服和袜子。他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,狗稍稍往后退却。接着,又来了一群狗堵在面前,嗷嗷叫着,个个都有牛犊那么大。正在危急的时候,丫环出来将狗喝退,说:“是求死的郎君来了吗?我家娘子可怜你落到如此穷困的境地,让我送你到安乐窝去,从今往后不会有灾了。”说完,就挑着灯引导他前去,打开后门,就在黑暗中走去。

入一家,明烛射窗,曰:“君自入,妾去矣。”生入室四瞻,盖已入己家矣。反奔而出,遇妇所役老媪曰:“终日相觅,又焉往!”反曳入。妇帕裹伤处,下床笑逆,曰:“夫妻年余,狎谑顾不识耶?我知罪矣。君受虚诮,我被实伤,怒亦可以少解。”乃于床头取巨金二铤置生怀,曰:“以后衣食,一惟君命可乎?”生不语,抛金夺门而奔,仍将入壑,以叩高第之门。

过了一会儿,来到一户人家,明亮的烛光照在窗户上,那丫环说:“您自己进去吧,我走了。”王生进了屋子,四下打量,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自己的家中,他立刻转身就要跑出去。正好遇到服侍他媳妇的老妇人,她怒气冲冲地说:“整天都在找你,你到底又跑到哪里去了!”说着一把拉住他,将他拽回屋里。他的媳妇用手帕遮住头上的伤口,笑着下床迎上前说:“我们已经结婚一年多了,你还能看不出我是开玩笑吗?我知道自己做错了。你受了些言语上的责备,我的脑门儿可是被你实实在在地打伤了,你的怒气也可以稍稍缓解了吧。”说完,她从床头取出两锭大银子放在王生怀里,说:“以后家里的一切吃穿用度,都听你的,可以吗?”王生沉默不语,把银子扔在地上,推开门冲出去,心想要再回到深山去找那座宅第。

既至野,则婢行缓弱,挑灯尤遥望之。生急奔且呼,灯乃止。既至,婢曰:“君又来,负娘子苦心矣。”王曰:“我求死,不谋与卿复求活。娘子巨家,地下亦应需人。我愿服役,实不以有生为乐。”婢曰:“乐死不如苦生,君设想何左也!吾家无他务。惟淘河、粪除、饲犬、负尸;作不如程,则刵耳劓鼻、敲肘刭趾。君能之乎?”答曰:“能之。”又入后门,生问:“诸役何也?适言负尸,何处得如许死人?”婢曰:“娘子慈悲,设‘给孤园’,收养九幽横死无归之鬼。鬼以千计,日有死亡,须负瘗之耳。请一过观之。”移时入一门,署“给孤园”。入,见屋宇错杂,秽臭熏人。园中鬼见烛群集,皆断头缺足,不堪入目。回首欲行,见尸横墙下;近视之,血肉狼藉。曰:“半日未负,已被狗咋。”即使生移去之。生有难色,婢曰:“君如不能,请仍归享安乐。”生不得已,负置秘处。乃求婢缓颊,幸免尸污。婢诺。

他来到野外,发现那个丫环因为体弱走得很慢,时不时地挑起灯笼远远地望着他。王生一边快速跑去,一边呼喊,那灯笼停了下来。他跑到跟前,丫环说:“你又跟来了,真是辜负了我家娘子的一片苦心。”王生说:“我是来求死的,不是来和你商量怎么活下去的。你家娘子是大户人家,在地下也应该需要佣人。我愿意去服侍她。我认为在这个世上活着没有什么意义。”丫环说:“好死不如赖活,你这种想法真是太荒谬了!我们家没有其他活儿,只有淘河、除粪、喂狗、背死人。如果做不好,还会割耳朵、割鼻子、砍腿脚,你能做到吗?”王生答道:“能。”他们从后门进去,王生问道:“那些差役都怎么做呢?你刚才说的背死尸,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死人呢?”丫环说:“娘子心慈手软,专门设了一个‘给孤园’,收养无家可归的阴间鬼魂。鬼魂数以千计,,每天都有死亡,所以需要背出去埋葬,请一道去看一下。”不久后,他们来到一扇门前,门上写着“给孤园”三个字。走进去后,只见房屋杂乱无章,气味难闻。园中的鬼魂们看到灯光就聚拢过来,个个都是残缺不全的模样,十分可怖。他们刚要离开时,发现墙下横躺着一具尸体,走进一看,血肉模糊。丫环说:“就半天工夫没背走,已经被狗吃了。”说完,急着让王生快把尸体搬出去,但王生面露难色。丫环说:“如果你不能背,还是回去享受安乐吧。”王生无奈,只得把尸体背到隐秘地方放好。他请求丫环替他求情,希望不再背这种死尸的脏活,丫环答应了他。

行近一舍,曰:“姑坐此,妾入言之。饲狗之役较轻,当代图之,庶几得当以报。”去少顷,奔出,曰:“来,来!娘子出矣。”生从入。见堂上笼烛四悬,有女郎近户坐,乃二十许天人也。生伏阶下,女郎命曳起之,曰:“此一儒生乌能饲犬?可使居西堂主薄。”生喜伏谢,女曰:“汝以朴诚,可敬乃事。如有舛错,罪责不轻也!”生唯唯。婢导至西堂,见栋壁清洁,喜甚,谢婢。始问娘子官阀,婢曰:“小字锦瑟,东海薛侯女也。妾名春燕。旦夕所需,幸相闻。”婢去,旋以衣履衾褥来,置床上。生喜得所。

到了一处院落,丫环说:“暂且在这里坐一下,我去通报一声。养狗的活儿比较轻松,我会帮你争取机会,如果弄成了,你可要想着报答我。”她不久就回来了,喊道:“来吧,娘子出来了。”王生随她进去,见堂上挂满了灯笼,一位年轻女郎坐在门边,容貌如天仙。王生跪在门阶上,女郎让人扶起他,说:“这位书生,怎能让他去养狗?让他住到西堂,负责管理文书吧。”王生非常高兴,连忙感恩跪谢。女郎又说:“你看上去是个朴直诚实的人,一定要认真做好你的工作。如果有一点儿差错,你的罪责可不轻啊!”王生连连答应。丫环带他来到西堂,梁柱墙壁一尘不染。王生欣喜不已,向丫环道谢。接着他询问女郎的身世,丫环告诉他:“她叫锦瑟,是东海薛侯的女儿。我是春燕。你有什么生活上的需要,尽管告诉我。”春燕又去一会儿,抱来了衣服、鞋子、被褥,放在床上。王生很高兴有了这样一份工作。

黎明早起视事,录鬼籍。一门仆役尽来参谒,馈酒送脯甚多。生引嫌,悉却之。日两餐皆自内出。娘子察其廉谨,特赐儒巾鲜衣。凡有赍赉,皆遣春燕。婢颇风格,既熟,颇以眉目送情。生斤斤自守,不敢少致差跌,但伪作騃钝。积二年余赏给倍于常廪,而生谨抑如故。

第二天一早,王生早早起来工作,登录鬼魂的名册。他手下的仆役,全都来拜见他,赠送给他许多酒肉。王生怕招人议论,通通拒不接收。他的一日两餐,全都从府内送出。锦瑟见他廉洁严谨,特地赐给他儒巾和华丽的衣服。凡是有什么赏赐,全都派春燕送来。春燕很有风韵,两个人熟了以后,常常眉目传情。但王生极为严谨,保持自己的操守,不敢有一点儿差错,只能装作一副迟钝的样子。这样过了两年多,锦瑟给他的奖赏和供给比正常的俸禄要多出一倍,但王生还和从前一样谨慎自律。

一夜方寝,闻内第喊噪。急起捉刀出,见炬火光天。入窥之,则群盗充庭,厮仆骇窜。一仆促与偕遁,生不肯,涂面束腰杂盗中呼曰:“勿惊薛娘子!但当分括财物,勿使遗漏。”时诸舍群贼方搜锦瑟不得,生知未为所获,潜入第后独觅之。遇一伏妪,始知女与春燕皆越墙矣。生亦过墙,见主婢伏于暗陬,生曰:“此处乌可自匿?”女曰:“吾不能复行矣!”生弃刀负之。奔二三里许,汗流竟体,始入深谷,释肩令坐。欻一虎来,生大骇,欲迎当之,虎已衔女。生急捉虎耳,极力伸臂入虎口,以代锦瑟。虎怒释女,嚼生臂,脆然有声。臂断落地,虎亦返去。女泣曰:“苦汝矣!苦汝矣!”生忙遽未知痛楚,但觉血溢如水,使婢裂衿裹断处。女止之,俯觅断臂,自为续之;乃裹之。东方渐白,始缓步归,登堂如墟。天既明,仆媪始渐集。女亲诣西堂,问生所苦。解裹,则臂骨已续;又出药糁其创,始去。由此益重生,使一切享用悉与己等。

一天晚上,王生刚躺下就听到内宅传来一阵喊叫声。他急忙起床,拿起刀子出来,只见远处的灯光照亮了天空。他悄悄进去看了一眼,发现院子里满是强盗,小厮仆人们都吓得四处奔逃。一个仆人催促王生跟他一起逃走,但王生不肯,把脸上抹花了,又用带子束住腰,夹杂在强盗中间,大声喊道:“不要惊动薛娘子!只管分财物,不要有遗漏的东西。”这时,强盗们在各处房间里找锦瑟,却没有找到。王生知道他们还未找到锦瑟,便悄悄溜到宅子后面,独自搜寻。他遇到一个藏着的老妇,才知道锦瑟和春燕已经翻墙逃走了。王生也跨过围墙,找到锦瑟和春燕躲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。王生说:“这里怎么可以藏身呢?”锦瑟说:“我已经走不动了!”于是王生放下刀子,背起锦瑟,奔跑了二三里地。王生全身已经大汗淋漓了,这才进了深谷,他把锦瑟从肩上放下来,让她坐下。突然,一只老虎出现了。王生非常惊恐,想要上前阻止老虎,但老虎已经将锦瑟叼在口中。王生急忙抓住老虎的耳朵,竭力伸手进入老虎口中,试图替代锦瑟。老虎非常愤怒,放开了锦瑟,转而咬住了王生的胳膊,发出“咯吱”声。王生的胳膊被咬断,掉在地上,老虎随即离去。锦瑟哭着说:“苦了你啦,真是苦了你啦!”王生在混乱中一时还未感到疼痛,只觉得血如泉涌,让春燕帮忙撕下衣襟包扎伤口。锦瑟急忙阻止,自己找到断臂,亲自帮王生接回,并细心包扎。此时东方已现鱼肚白,他们才慢慢地往回走。回到屋里一看,房屋已经被毁得像一片废墟。天亮之后,仆人和老妈子们渐渐聚拢回来。锦瑟亲自到西堂探望王生,解开包扎的东西一看,断了的臂骨已经接上,她又拿出药末来抹在伤口上,才起身离去。从此以后,锦瑟对王生更加器重,让他享用和她一样的待遇。

臂愈,女置酒内室以劳之。赐之坐,三让而后隅坐。女举爵如让宾客。久之,曰:“妾身已附君体,意欲效楚王女之于臣建。但无媒,羞自荐耳。”生惶恐曰:“某受恩重,杀身不足酬。所为非分,惧遭雷殛,不敢从命。苟怜无室,赐婢已过。”一日女长姊瑶台至,四十许佳人也。至夕招生入,瑶台命坐,曰:“我千里来为妹主婚,今夕可配君子。”生又起辞。瑶台遽命酒,使两人易盏。生固辞,瑶台夺易之。生乃伏地谢罪,受饮之。瑶台出,女曰:“实告君:妾乃仙姬,以罪被谪。自愿居地下收养冤魂,以赎帝谴。适遭天魔之劫,遂与君有附体之缘。远邀大姊来,固主婚嫁,亦使代摄家政,以便从君归耳。”生起敬曰:“地下最乐!某家有悍妇;且屋宇隘陋,势不能容委曲以共其生。”女笑曰:“不妨。”既醉,归寝,欢恋臻至。

王生的伤好后,锦瑟在内室设宴款待他。她让他坐下,王生谦逊地推辞了三次才在桌边就坐。锦瑟待他如宾客般,举起酒杯向他敬酒。过了一会儿,锦瑟说:“我已经趴过你的身体上了,所以我想援引楚平王的女儿因为被大臣锺建背过,就要嫁给他的例子。但是没有媒人,我也不好意思给自己做媒。”王生恭恭敬敬地说:“你对我的恩惠已经很重了,即使为你去死也不足以报答。如果我有非分之想,只怕会遭雷劈,我实在不能听从你的命令。如果可怜我没有老婆,把春燕赐给我就已经很过分了。”有一天,锦瑟的大姐瑶台来了,她也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美女。到了晚上,她叫王生进来,让他坐下,说:“我不远千里而来,是为了妹妹的婚礼。今晚你们可以结为夫妻。”王生又起身推辞。瑶台立刻命人端来酒,让锦瑟和王生交杯。王生坚决推辞,瑶台夺过酒杯,替他们交杯。王生只好趴在地上谢罪,接过酒杯喝了。瑶台离去后,锦瑟对王生说:“实话告诉你,我是天上的仙女,因犯罪被贬到人间。我自愿住在阴间,是为了救赎无辜死去的鬼魂,来赎罪。恰好遇到天魔的劫难,让我有机会趴在你身上。我远道请大姐前来,不仅为了主持婚礼,也希望她能代为管理家务,让我可以跟你回家。”王生恭敬地站起来说:“在阴间最幸福!我家里有个凶悍的老婆,而且房子狭小简陋,当然不能让你将就和她一起过日子。”锦瑟笑道:“倒也不妨。”两个人喝醉以后,就回去睡觉,欢爱备至。

过数日,谓生曰:“冥会不可长,请郎归。君干理家事毕,妾当自至。”以马授生,启扉自出,壁复合矣。生骑马入村,村人尽骇。至家门则高庐焕映矣。先是,生去,妻召两兄至,将箠楚报之;至暮不归,始去。或于沟中得生履,疑其已死。既而年余无耗。有陕中贾某,媒通兰氏,遂就生第与妇合。半年中,修建连亘。贾出经商,又买妾归,自此不安其室。贾亦恒数月不归。生讯得其故,怒,系马而入。见旧媪,媪惊伏地。生叱骂久,使导诣妇所,寻之已遁,既于舍后得之,已自经死。遂使人舁归兰氏。呼妾出,年十八九,风致亦佳,遂与寝处。贾托村人,求反其妾,妾哀号不肯去。生乃具状,将讼其霸产占妻之罪,贾不敢复言,收肆西去。

过了几天,锦瑟对王生说:“在阴间住的日子不能太久,请郎君先回去。等你把家里的事务都处理完毕,我也就到了。”说完,就把马交给王生,打开门让他出去,土崖又合上了。王生骑马进了村子,村里的人都十分惊骇。他回到家门前一看,发现家已经变成了一座高大明亮的宅院。原来,王生离开后,他的妻子找来她的两个哥哥,打算把王生痛打一顿,作为报复。但等到了晚上,王生却依然没有回来,他们只好离去。有人在沟里发现了王生的鞋子,开始怀疑他可能已经遇害身亡。一年多过去了,王生始终没有消息。一位陕西的商人通过媒人和王生的妻子兰氏结识,于是就在王生的家中与兰氏苟合。半年时间里,他们修建了许多新房子。商人经常外出经商,还带回了一个小妾,家中变得不得安宁,商人也常常数月不归家。王生得知这些情况后,怒不可遏,扎好马匹进了家门。他遇见了老妈子,老妈子惊恐地跪在地上。王生大声斥责了她一番,然后命她带路去找兰氏。进到兰氏的屋子一看,发现兰氏已经逃走了。不久后,在屋后发现了她上吊自杀的尸体。王生命人将她的尸体抬回兰家,又把小妾叫了出来。这个小妾十八九岁,长得也有些风韵,王生就和她住在了一起。商人让村里人向王生要求把小妾交还给他,小妾哭泣不止,拒绝离开。王生决定写状子,准备以商人霸占他妻子产业的罪名起诉他。商人无法再辩解,只好关闭店铺,回到陕西去了。

方疑锦瑟负约;一夕正与妾饮,则车马扣门而女至矣。女但留春燕,余即遣归。入室,妾朝拜之,女曰:“此有宜男相,可以代妾苦矣。”即赐以锦裳珠饰。妾拜受,立侍之;女挽坐,言笑甚欢。久之,曰:“我醉欲眠。”生亦解履登床,妾始出;入房则生卧榻上;异而反窥之,烛已灭矣。生无夜不宿妾室。一夜妾起,潜窥女所,则生及女方共笑语。大怪之。急反告生,则床上无人矣。天明阴告生;生亦不自知,但觉时留女所、时寄妾宿耳。生嘱隐其异。久之,婢亦私生,女若不知之。婢忽临蓐难产,但呼“娘子”。女入,胎即下;举之,男也。为断脐置婢怀,笑曰:“婢子勿复尔!业多,则割爱难矣。”自此,婢不复产。妾出五男二女。居三十年,女时返其家,往来皆以夜。一日携婢去,不复来。生年八十,忽携老仆夜出,亦不返。

王生很怀疑锦瑟会负约不来。一天晚上,他与小妾喝酒,突然听见外面有马车声驶来,开门一看,原来是锦瑟到了。锦瑟只留下了春燕一个人,其他仆从都被她打发回去了。进入屋内,小妾向锦瑟行礼拜见。锦瑟说:“这姑娘从面相上看能生男孩,可以代替我受苦了。”然后赐给锦绣衣服和珠宝首饰。小妾接受了礼物,行了一礼,然后站在一旁侍候锦瑟。锦瑟拉着她坐在身旁,两人谈笑甚欢。过了一段时间,锦瑟说:“我已经喝醉了,想去睡觉了!”王生也脱下鞋子上了床,小妾便退出了房间。回到自己的房间,她却发现王生已经躺在床上,这让她感到非常奇怪。又转身回去窥探,那屋的蜡烛已经灭了。从此以后,王生每天晚上都在小妾的屋里住。有一天晚上,小妾起床,悄悄来到锦瑟的屋里偷看,只听见里面传来王生和锦瑟的欢声笑语,让她万分奇怪。她急忙回去想告诉王生,但是床上已经空无一人。天亮以后,小妾悄悄把这件事告诉了王生。王生自己也不知道,只是觉得有时留在锦瑟的屋里,有时睡在小妾的屋里。王生嘱咐小妾不要把这件怪事声张出去。时间久了,春燕也和王生有了私情,锦瑟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。春燕在临盆时突然难产,大声呼喊“娘子”。锦瑟一进门,胎儿就生出来了,举起来一看,是个男孩。锦瑟为春燕剪断脐带,把孩子放在她的怀里,笑着说:“丫头不要再生了,生得太多,只怕到时候就难以割爱了。”从此以后,春燕不再生孩子了,小妾生下了五男二女。这样过了三十年,锦瑟时常回家,往来都是在夜里。一天,她带着春燕离去,便没有再回来。王生八十岁那年,忽然带着一个老仆晚上出去,也没有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