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八·钟生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钟庆余,辽东名士,应济南乡试。闻藩邸有道士知人休咎,心向往之。二场后至趵突泉,适相值。年六十余,须长过胸,一皤然道人也。集间灾祥者如堵,道士悉以微词授之。于众中见生,忻然握手,曰:“君心术德行,可敬也!”挽登阁上,屏人语,因问:“莫欲知将来否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子福命至薄,然今科乡举可望。但荣归后,恐不复见尊堂矣。”生至孝,闻之泣下,遂欲不试而归。道士曰:“若过此已往,一榜亦不可得矣。”生云:“母死不见,且不可复为人,贵为卿相何加焉?”道士曰:“某夙世与君有缘,今日必合尽力。”乃以一丸授之曰:“可遣人夙夜将去,服之可延七日。场毕而行,母子犹及见也。”

锺庆余是辽东的名士,到济南去参加乡试。他听说藩王府中有一位道士,据说能够预知人的祸福,于是很想见一见这位道士。考完两场考试,他来到趵突泉,偶遇了这位道士。道士年逾六旬,长髯过胸,须发斑白。人们纷纷聚集向他请教吉凶,道士以模糊的语言回答他们。他在人群中认出了锺庆余,高兴地握着他的手,说道:“你的品德和仁德令人钦佩!”随后带着他登上楼阁,将其他人打发走,询问道:“你想知道未来的事吗?”锺庆余回答:“是的。”道士说:“你的福运虽然不济,但这次乡试有望中举。只是中举归来后,恐怕见不到令堂大人了。”锺庆余是个孝子,听到这话不禁泪流满面,一度想放弃考试回家。道士告诉他:“如果错过这次机会,以后一榜也考不上了。”锺庆余说:“母亲临终,我不去见她一面,我还有什么脸面?就是富贵如公卿宰相,有什么用呢?”道士说:“我与你有前世的缘分,今天一定会尽力相助。”于是给了他一颗药丸,说:“可派人连夜送给你母亲,服用后可延寿七天,你考完后再回家,也能与母亲见上一面。”

  生藏之,匆匆而出,神志丧失。因计终天有期,早归一日,则多得一日之奉养,携仆贳驴,即刻东迈。驱里许,驴忽返奔,下之不驯,控之则蹶。生无计,躁汗如雨。仆劝止之,生不听。又贳他驴,亦如之。日已衔山,莫知为计。仆又劝曰:“明日即完场矣,何争此一朝夕乎?请即先主而行,计亦良得。”不得已,从之。次日草草竣事,立时遂发,不遑啜息,星驰而归。则母病绵惙,下丹药,渐就痊可。入视之,就榻泫泣。母摇首止之,执手喜曰:“适梦之阴司,见王者颜色和霁。谓稽尔生平,无大罪恶;今念汝子纯孝,赐寿一纪。”生亦喜。历数日,果平健如故。

锺庆余将药丸收好,心急如焚地离开了,仿佛失魂落魄。他想着母亲生死已定,早回去一天,就能多侍奉母亲一天,于是带着仆人,雇了头驴子,即刻东行。走了一里多路,驴突然掉头猛奔,锺庆余拼命呼喝,驴子不听,想拉住它,它却尥蹶子。锺庆余束手无策,急得汗如雨下。仆人劝他留下,但他不听。他又雇了一匹驴,可是这匹驴也像前一匹一样不肯前行。太阳已经下山了,不知如何才好。仆人再次劝说:“明天就是最后一场考试了,何必在乎这一天呢?让我先回去送药,这也是一个好主意。”无奈之下,锺庆余只能勉强同意。第二天,锺生匆忙考完试,立刻出发,来不及喝口水歇口气,急匆匆地往家里赶。当时母亲已卧床不起,吃药以后,才慢慢好转一点。锺生到家进屋探问,伏在母亲的床前哭泣。母亲摇头让他别哭,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:“刚才我做梦到了阴司,看到阎王爷和颜悦色。说考查你平生所作所为,没有什么大罪恶,如今念你儿子至孝,再赐你十二年的阳寿。”锺生听了也很高兴。过了几天,果然康复如初。

  未几闻捷,辞母如济。因赂内监,致意道士。道士欣然出,生便伏谒。道士曰:“君既高捷,太夫人又增寿数,此皆盛德所致。道人何力焉!”生又讶其先知,因而拜问终身。道士云:“君无大贵,但得耄耋足矣。君前身与我为僧侣,以石投犬,误毙一蛙,今已投生为驴。论前定数,君当横折;今孝德感神,已有解星入命,固当无恙。但夫人前世为妇不贞,数应少寡。今君以德延寿,非其所偶,恐岁后瑶台倾也。”生恻然良久,问继室所在。曰:“在中州,今十四岁矣。”临别嘱曰:“倘遇危急,宜奔东南。”

不久后,锺庆余听到了中举的好消息,他辞别了母亲,回到济南。他送了一些礼物给藩王府的太监,让太监代他向道士问好。道士高兴地出来迎接他,他便向道士下拜致谢。道士说:“你已经中了举人,而且你的母亲又增添了阳寿,这全是因为你的高尚品德,我这个道士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!”锺庆余听到道士已经知道这些事情,感到非常惊讶,因而又拜问自己的终生结果。道士说:“你没有大富大贵,只要健康长寿就足够了。你前世和我一同出家为僧,曾误打死一只青蛙,青蛙转生为驴。按照你的命运,您应当横死夭亡。但因为你的孝行感动了神灵,现在有解难救灾的星宿保佑,不会有灾难发生。但你的妻子前世不守妇道,命定应当年少守寡。现在您因德高而延长了寿命,她就不会和您白头到老了,恐怕年后会有生命之忧。”锺庆余听后心情沉重,又问道士将来续娶的妻子在什么地方。道士说:“她在中州,今年已经十四岁了。”临别时,道士嘱咐他:“如果遇到危险,应该朝东南方向走。”

  后年余,妻病果死。钟舅令于西江,母遣往省,以便途过中州,将应继室之谶。偶适一村。值临河优戏,士女甚杂。方欲整辔趋过,有一失勒牡驴,随之而行,致骡蹄趹。生回首以鞭击驴耳,驴惊大奔。时有王世子方六七岁,乳媪抱坐堤上;驴冲过,扈从皆不及防,挤堕河中。众大哗,欲执之。生纵骡绝驰,顿忆道士言,极力趋东南。

一年多以后,锺庆余的妻子果然病死了。他的舅舅在西江担任县令,母亲让他去看望舅舅,以便途中路过中州,去应道士说继室在中州的预言。他路过一个村庄,正好碰上有人在河边演戏,男女混杂地围观。锺庆余刚想拉紧缰绳,赶快通过,忽然一头挣脱缰绳的公驴跟在他后边跑,锺生骑的骡子扬起后蹄踢驴。锺庆余回头,用鞭子抽打驴的耳朵,驴受惊,突然狂奔起来。这时,一个王府的小世子,只有六七岁,正被奶妈抱着坐在堤岸上,驴冲了过来,卫士和仆人们来不及防范,小世子被挤落了河中。众人大声喊叫,要抓住锺庆余。锺庆余鞭打着骡子,拼命地逃跑。他突然想起了道士的话,拼命向东南方向逃去。

  约三十余里,入一山村,有叟在门,下骑揖之。叟邀入,自言“方姓”,便诘所来。生叩伏在地,具以情告,叟言:“不妨。请即寄居此间,当使徼者去。”至晚得耗,始知为世子,叟大骇曰:“他家可以为力。此真爱莫能助矣!”生哀不已。叟筹思曰:“不可为也。请过一宵,听其缓急,倘可再谋。”生愁怖,终夜不枕。次日侦听,则已行牒讥察,收藏者弃市。叟有难色,无言而入。生疑惧,无以自安。中夜叟来,入坐便问:“夫人年几何矣?”生以鳏对。叟喜曰:“吾谋济矣。”问之,答云:“余姊夫慕道,挂锡南山;姊又谢世。遗有孤女,从仆鞠养,亦颇慧。以奉箕帚如何?”生喜符道士之言,而又冀亲戚密迩,可以得其周谋,曰:“小生诚幸矣。但远方罪人,深恐贻累丈人。”叟曰:“此为君谋也。姊夫道术颇神,但久不与人事矣。合卺后,自与甥女筹之,必合有计。”生喜极,赘焉。

大约走了三十多里,来到一个山村,见一位老人站在门口,锺庆余下骡向老人行礼。老人邀请他进屋,自称姓方,又询问锺庆余来自何处。锺庆余跪地叩头,将事情全部告诉了老人。老人说:“不要紧,你暂时寄宿在我家,我有办法让追捕你的人离开。”到了晚上,得知河中落水的孩子竟然是位世子,老人大惊失色地说:“如果是其他人家,或许我还能帮忙,但现在我真的无能为力了!”锺庆余恳求不已。老人沉思片刻后说:“没办法了,请等待一夜,听听风声缓急,或许还有办法。”锺庆余又是忧愁又是害怕,整夜都没有合眼。第二天,老人打听得知官府已下令搜捕肇事者,藏匿者也要被砍头。老人面露难色,默不作声地走进屋里。锺庆余心中疑惧万分,难以安心。半夜,老人来到锺生屋里坐下,问道:“你夫人今年多大了?”锺生说妻子已经去世了。老人高兴地说:“我想的办法能行了。”锺生问有什么办法,老人回答说:“我的姐夫信奉佛教,在南山出家修行,姐姐已故去了。他们留下一个孤女,由我抚养,人很聪明,你娶她当继室如何?”锺生听了心中高兴,这正符合道士的预言,又希望和老人结为亲戚,关系更亲密,可以得到他更多的帮助,就说:“小生实在太幸运了。但只怕我这远方来的罪人,会连累老丈人。”老人说:“我也是为你着想。我姐夫的道术很神奇,但好久都不过问人世间的事了。成婚后,你自己与我外甥女商量,必然会有办法。”锺生高兴极了,就当了入赘女婿。

  女十六岁,艳绝无双。生母对之欷歔。女云:“妾即陋,何遂遽见嫌恶?”生谢曰:“娘子仙人,相偶为幸。但有祸患,恐致乖违。”因以实告。女怨曰:“舅乃非人!此弥天之祸,不可为谋,乃不明言,而陷我于坎窞!”生长跪曰:“是小生以死命哀舅,舅慈悲而穷于术,知卿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也。某诚不足称好逑,然家门幸不辱寞。倘得再生,香花供养有日耳。”女叹曰:“事已至此,夫复何辞?然父自削发招提,儿女之爱已绝。无已同往哀之,恐担挫辱不浅也。”乃一夜不寐,以毡绵厚作蔽膝,各以隐着衣底。然后唤肩舆,入南山十余里。山径拗折绝险,不复可乘。下舆,女跬步甚艰,生挽臂拽扶之,竭蹶始得上达。不远,即见山门,共坐少憩。女喘汗淫淫,粉黛交下。生见之,情不可忍,曰:“为某事,遂使卿罹此苦!”女愀然曰:“恐此尚未是苦!”困少苏,相将入兰若,礼佛而进。曲折入禅堂,见老僧趺坐,目若瞑,一僮执拂侍之。方丈中,扫除光洁;而坐前悉布沙砾,密如星宿。女不敢择,入跪其上;生亦从诸其后。僧开目一瞻,即复合去。女参曰:“久不定省,今女已嫁,故偕婿来。”僧久之,启视曰:“妮子大累人!”即不复言。夫妻跪良久,筋力俱殆,沙石将压入骨,痛不可支。又移时,乃言曰:“将骡来未?”女答曰:“未。”曰:“夫妻即去,可速将来。”二人拜而起,狼狈而行。

新娘年纪十六岁,容貌丽绝天下。锺生常常对她感叹不已,新娘则说:“就算我长得再丑陋,也不至于被你这么快就厌恶了吧?”锺生连忙道歉说:“夫人宛如仙子一般,与你结亲对我来说是三生有幸。只是我身陷祸患,恐怕会被迫分离。”于是他向她述说了实情。新娘埋怨说:“舅舅真是无情!这是弥天大祸,自己想不出办法,又不明说,而把我推到火坑里!”锺生长跪在地上说:“我曾苦苦哀求舅舅,舅舅心慈手软,却又束手无策,知道你能让死人复活,白骨生肉,一定能救我。我确实算不上一个好丈夫,但家世门第尚不至于辱没你。如果能够渡过这场大难,我会日日把你当佛一样敬着。”新娘叹息着说:“事已至此,还有什么好说的呢?但是自从父亲削发出家后,对子女的恩爱已经断绝。没有其他办法,我们必须一起去向他求情,只怕会遭受许多挫折和羞辱。”于是新娘整夜未眠,用毡子和棉花缝制了两副厚厚的护膝,塞进裤腿里。然后她叫来轿子,上了南山,走了十多里。山路蜿蜒曲折,十分险峻,轿子无法再行,于是下了轿步行。新娘步履艰难,锺生挽着她的胳膊,扶着她一步步向上攀登。走了一段路程后,他们看到了山门,便坐下来休息。新娘大汗淋漓,脸上的脂粉都被汗水冲掉了。锺生看到了心里感到难过,说:“都是为了我,让你承受这样的痛苦!”新娘子忧愁地回答:“恐怕这还算不上痛苦!”等体力稍微恢复,他们相互搀扶着走进了寺庙,向佛像行了礼,然后走进内堂。他们曲曲折折地走进禅堂,只见一个老和尚在打坐,双眼似乎都是闭着的,一个小僮拿着拂尘一旁侍立。禅堂里打扫得干干净净,但在和尚坐位前铺满了沙砾,密密麻麻像天上的星星。新娘子不敢挑选地方,直接跪在沙砾上,锺生也跟着跪在她后面。老和尚睁开眼睛看了一眼,立刻又合上了眼睛。新娘子参拜和尚说:“好久没来问候您老人家了,如今女儿已经成婚,所以和女婿一起来了。”老和尚沉默了一会儿,才睁开眼睛说:“小妮子太累人!”然后便不再言语。夫妻二人跪了很长一段时间,身心疲惫,沙石被压在膝下几乎嵌入了骨头,疼痛难忍。再过一会儿,老和尚才说:“骡子牵来了吗?”新娘子回答:“没有。”老和尚说:“你们夫妻赶快回去,快点把骡子牵过来。”他们向老和尚叩头后,狼狈地回家了。

  既归,如命,不解其意,但伏听之。过数日,相传罪人已得,伏诛讫。夫妻相庆。无何,山中遣僮来,以断杖付生云:“代死者,此君也。”便嘱瘗葬致祭,以解竹木之冤。生视之,断处有血痕焉。乃祝而葬之。夫妻不敢久居,星夜归辽阳。

回家以后,夫妻按照吩咐把骡子送到庙里,但不明白是何用意,只好藏在家等着消息。过了几天,听人传说罪人已经抓住,已被处死了。夫妻俩都庆幸躲过了灾祸。不久,山中派来了小僮,把一根断了的竹杖交给锺生说:“代替你死的,就是这位竹君。”便嘱咐他将竹杖好生安葬,举行祭奠,以消除竹木的冤枉。锺生看看竹杖,断处还有血痕呢,于是祷告后埋葬了竹杖。夫妻不敢在此久留,连夜起程回到了锺生的故乡辽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