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锡九，邳人。父子言，邑名士。富室周某，仰其声望，订为婚姻。陈累举不第，家业萧条，游学于秦，数年无信。周阴有悔心。以少女适王孝廉为继室，王聘仪丰盛，仆马甚都。以此愈憎锡九贫，坚意绝婚；问女，女不从。怒，以恶服饰遣归锡九。日不举火，周全不顾恤。
陈锡九是邳州人。他的父亲陈子言，是当地有名的士人。一个富户周某敬仰陈子言的名声，把女儿许配给陈锡九，两家结为亲家。然而，陈子言多次参加科考都未能考中，家境逐渐衰败，于是到陕西游学，几年杳无音信。周某暗地里萌生了悔婚的念头。他把小女儿嫁给了王孝廉当继室，王孝廉的聘礼特别丰厚，仆人车马非常隆盛。因此，周某更加看不起贫困的陈锡九，决意悔婚。他征询女儿的意见，女儿坚决反对退婚，周某愤怒之下，让女儿穿上粗布衣服嫁给了陈锡九。陈锡九家中贫困，时常断炊，周某也不施以援手。
一日使佣媪以榼饷女，入门向母曰：“主人使某视小姑姑饿死否。”女恐母惭，强笑以乱其词。因出榼中肴饵，列母前。媪止之曰：“无须尔！自小姑入人家，何曾交换出一杯温凉水？吾家物，料姥姥亦无颜啖噉得。”母大恚，声色俱变。媪不服，恶语相侵。纷纭间锡九自外入，讯知大怒，撮毛批颊，挞逐出门而去。次日周来逆女，女不肯归；明日又来，增其人数，众口呶呶，如将寻斗。母强劝女去。女潸然拜母，登车而去。过数日，又使人来逼索离婚书，母强锡九与之。惟望子言归，以图别处。
有一天，他派一个老女仆给女儿送饭菜。老女仆进门时对陈锡九的母亲说：“我家主人让我来看看我家姑娘是不是饿死了。”周女怕婆婆难堪，强装笑颜岔开话题，然后把饭菜摆到婆婆面前。老女仆阻止说：“不要这样！自从姑娘嫁到你家，我家何曾换到过她家一杯温凉水？我家的东西，想必您也无脸吃。”陈母气愤，脸色和语气都变了。老女仆依旧不依不饶，恶言不绝。正在争吵时，陈锡九从外面回来，听闻此事怒不可遏，揪住老女仆的头发打了几巴掌，将她赶出门外。第二天，周某来接女儿回家，女儿不肯。第三天又来接，还增加了来接的人数，叫嚷着像要打架。陈母再三劝儿媳回娘家，周女流泪拜别婆母，上车离去。几天后，周家继续派人逼陈锡九写离婚书，陈母强迫儿子写了交给周家。陈母一心盼望丈夫陈子言回来，再作打算。
周家有人自西安来，知子言已死，陈母哀愤成疾而卒。锡九哀迫中，尚望妻归；久而渺然，悲愤益切。薄田数亩，鬻治葬具。葬毕，乞食赴秦，以求父骨。至西安遍访居人，或言数年前有书生死于逆旅，葬之东郊，今冢已没。锡九无策，惟朝丐市廛，暮宿野寺，冀有知者。
周家有人从西安来，得知陈子言已死，陈母悲哀再加上愤怒，得病死了。陈锡九在悲痛焦急中，仍然希望妻子能够回到自己身边，但时间长了，希望渺茫，更加悲愤。他卖掉了几亩薄田，用所得的钱买了棺木，安葬了母亲。安葬完母亲后，他沿路乞讨前往陕西，希望能找到父亲的遗骨。到达西安后，他四处打听当地居民，有人告诉他说，几年前有位书生死在旅店，被埋在城东郊外，现在坟堆已经找不到了。陈锡九无奈，只能白天在街市上乞讨，晚上住在破庙里，希望能找到知道父亲遗骨的人。
会晚经丛葬处，有数人遮道，逼索饭价。锡九曰：“我异乡人，乞食城郭，何处少人饭价？”共怒，捽之仆地，以埋儿败絮塞其口。力尽声嘶，渐就危殆。忽共惊曰：“何处官府至矣！”释手寂然。俄有车马至，便问：“卧者何人？”即有数人扶至车下。车中人曰：“是吾儿也。孽鬼何敢尔！可悉缚来，勿致漏脱。”锡九觉有人去其塞，少定细认，真其父也。大哭曰：“儿为父骨良苦。今固尚在人间耶！”父曰：“我非人，太行总管也。此来亦为吾儿。”锡九哭益哀。父慰谕之。锡九泣述岳家离婚，父曰：“无忧，今新妇亦在母所。母念儿甚，可暂一往。”遂与同车，驰如风雨。
一天晚上，他经过一座乱坟岗时，几个人拦住他，索要饭钱。陈锡九说：“我是外乡人，在这城里城外以乞讨为生，在什么地方欠过别人的饭钱？”那几个人发怒了，揪住他，把他打倒在地，把埋死孩子用的破棉絮塞在他的嘴里。陈锡九力竭声嘶，渐渐奄奄一息。忽然，这几个人惊慌地说：“这是何处官府里的人来了！”说完就逃得无影无踪。不一会儿，有车马赶到，车上的人问：“躺在那里的是什么人？”便有几个人过来把陈锡九扶到车旁。车上的人说：“这是我儿子。孽鬼怎敢如此！把他们都抓起来，一个也不许放过。”陈锡九感到有人取掉了他嘴里的破棉絮，定了定神，仔细辨认，发现真的是自己的父亲。他大哭着说：“儿子为了寻找父亲的遗骨历尽千辛万苦，原来您还在人间！”父亲说：“我不是人，我是太行总管。这次来是为了儿子你啊。”陈锡九哭得更加伤心，父亲再三劝慰他。陈锡九哭诉了岳父逼迫离婚的事，父亲说：“不要发愁，现在你的媳妇也在你母亲那里。你母亲非常想念你，你可以去看看她。”于是陈锡九和父亲一同坐车，疾驰离开。
移时至一官署，下车入重门，则母在焉。锡九痛欲绝，父止之。锡九啜泣听命。见妻在母侧，问母曰：“儿妇在此，得毋亦泉下耶？”母曰：“非也，是汝父接来，待汝归家，当便送去。”锡九曰：“儿侍父母，不愿归矣。”母曰：“辛苦跋涉而来，为父骨耳。汝不归；初志为何也？况汝孝行已达天帝，赐汝金万斤，夫妻享受正远，何言不归？”锡九垂泣。父数数促行，锡九哭失声。父怒曰：“汝不行耶！”锡九惧，收声，始询葬所。父挽之曰：“子行，我告之：去丛葬处百余步，有子母白榆是也。”挽之甚急、竟不遑别母。门外有健仆，捉马待之。既超乘，父嘱曰：“日所宿处，有少资斧，可速办装归，向岳索妇；不得妇，勿休也。”锡九诺而行。马绝驶，鸡鸣至西安。仆扶下，方将拜致父母，而人马已杳。寻至旧宿处，倚壁假寐，以待天明。坐处有拳石碍股，晓而视之，白金也。市棺赁舆，寻双榆下，得父骨而归。
不久后，他们来到一座官署前，陈锡九下车后穿过几道门，便看见了母亲。他悲痛欲绝，父亲劝止他，陈锡九抽泣着听从了。他看到妻子在母亲身旁，便问母亲：“儿的媳妇在这里，是不是也已经去世了？”母亲回答：“不是，她是你父亲接来的，等你回家时，便一起送回去。”陈锡九说：“儿子想在这里侍奉父母，不想再回去了。”母亲劝道：“你千辛万苦跋涉而来，是为了寻找父亲的遗骨。你不回去，那当初的志向何在？况且你的孝行上天已知，赐给你万斤金子，夫妻二人享受的日子还长，怎能说不回去呢？”陈锡九只是低头哭泣。父亲多次催促他快走，陈锡九痛哭失声。父亲生气地说：“你不走吗！”陈锡九害怕了，止住哭声，才询问父亲葬在何处。父亲拉着他的手说：“你走，我告诉你，离那乱坟岗子百余步，有一大一小两棵白榆树，那地方就是。”拉着他急走，竟来不及向母亲告别。门外有个健壮仆人正牵着马等待。陈锡九骑上马以后，父亲嘱咐他说：“你今天住宿的地方，有少量盘缠，可以快点儿整理行装回家，向你岳父索要你媳妇，得不到媳妇，不要和他罢休。”陈锡九答应后离开。马跑得飞快，鸡叫时便到了西安。仆人扶陈锡九下马，陈锡九刚想让仆人代向父母致意，仆人和马都不见了。不久后，他们来到一座官署前，陈锡九下车后穿过几道门，便看见了母亲。他悲痛欲绝，父亲劝止他，陈锡九抽泣着听从了。他看到妻子在母亲身旁，便问母亲：“儿的媳妇在这里，是不是也已经去世了？”母亲回答：“不是，她是你父亲接来的，等你回家时，便一起送回去。”陈锡九说：“儿子想在这里侍奉父母，不想再回去了。”母亲劝道：“你千辛万苦跋涉而来，是为了寻找父亲的遗骨。你不回去，那当初的志向何在？况且你的孝行上天已知，赐给你万斤金子，夫妻二人未来享福的日子还长，怎能说不回去呢？”陈锡九只是低头哭泣。父亲多次催促他快走，陈锡九痛哭失声。父亲生气地说：“你不走吗！”陈锡九害怕了，止住哭声，才询问父亲葬在何处。父亲拉着他的手说：“你走，我告诉你，离那乱坟岗子百余步，有一大一小两棵白榆树，那地方就是。”拉着他急走，竟来不及向母亲告别。门外有个健壮仆人正牵着马等待。陈锡九骑上马以后，父亲嘱咐他说：“你今天住宿的地方，有少量盘缠，可以快点儿整理行装回家，向你岳父索要你媳妇，得不到媳妇，不要和他罢休。”陈锡九答应后离开。马跑得飞快，鸡叫时便到了西安。仆人扶陈锡九下马，陈锡九刚想让仆人代向父母致意，仆人和马都不见了。陈锡九找到了之前住的地方，依靠着墙壁打盹，等待天亮。坐的地方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刺痛了他的屁股，早晨一看，发现是一块银子。他用这块银子买了棺木并租了车马，来到了双榆树下，找到了父亲的尸骨，将其运回了家乡。
合厝既毕，家徒四壁。幸里中怜其孝，共饭之。将往索妇，自度不能用武，与族兄十九往。及门，门者绝之。十九素无赖，出语秽亵。周使人劝锡九归，愿即送女去，锡九还。初，女之归也，周对之骂婿及母，女不语，但向壁零涕。陈母死，亦不使闻。得离书，掷向女曰：“陈家出汝矣！”女曰：“我不曾悍逆，何为出我？”欲归质其故，又禁闭之。后锡九如西安，遂造凶讣以绝女志。此信一播，遂有杜中翰来议姻，竟许之。亲迎有日，女始知，遂泣不食，以被韬面，气如游丝。周正无法，忽闻锡九至，发语不逊，意料女必死，遂舁归锡九，意将待女死以泄其愤。锡九归，而送女者已至；犹恐锡九见其病而不内，甫入门委之而去。邻里代忧，共谋舁还；锡九不听，扶置榻上，而气已绝。始大恐。正遑迫间，周子率数人持械入，门窗尽毁。锡九逃匿，苦搜之。乡人尽为不平；十九纠十余人锐身急难，周子兄弟皆被夷伤，始鼠窜而去。周益怒，讼于官，捕锡九、十九等。锡九将行，以女尸嘱邻媪，忽闻榻上若息，近视之，秋波微动矣，少时已能转侧。大喜，诣官自陈。宰怒周讼诬。周惧，啖以重赂始得免。锡九归，夫妻相见，悲喜交并。
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完毕后，银子也花光了，家中四壁空空。幸运的是，村里人都对他表示同情，给予他食物。陈锡九准备到岳父家去索要妻子，自己思量不能动武，就和本家哥哥陈十九一同去。到了岳父家门口，守门的人不让进。陈十九向来是个无赖之人，便污言秽语破口大骂。周某让人劝陈锡九回去，说愿意立即送回女儿，陈锡九就回来了。当初，周女回到娘家，周某在她面前大骂女婿和亲家母，周女默不作声，只是望着墙壁哭泣。陈锡九母亲去世，也不让周女知道。得到休书后，周某将其扔给女儿，说：“陈家已经休了你！”周女问道：“我没有行为不端，也没有违背妇道，为何要抛弃我？”想要弄清真相，但周家却将她禁闭了起来。后来，陈锡九前往西安，于是周某便散布谣言称陈锡九已经去世，以此断绝女儿回陈家的念头。一传出陈锡九已逝的消息，便有杜中翰前来提亲，周某竟然同意了。婚礼日期已经确定，周女才得知此事后，只是黯然神伤，无心进食，把被子蒙在脸上，几乎断了气息。周某束手无策之际，忽然听到陈锡九回来了，而且出言不逊，周某预料女儿必死，就让人把女儿抬回陈锡九家，想等女儿死后再报复泄愤。陈锡九回到家后，送妻子的人已经到达，恐怕他见周女病重而不收留，刚进门，扔下病人就走了。邻居们也为陈锡九感到担忧，大家都提议将周女送回娘家。陈锡九不听，把妻子扶到床上，这时妻子已没气了，他大为惊恐。就在这时，周某的儿子带着几个手持武器的人闯了进来，打碎了所有的门窗。陈锡九连忙躲藏起来，周家这帮人苦苦搜寻。邻居们都为陈锡九鸣不平，陈十九纠集了十多个人挺身来救助，周某的儿子们都被打伤，这才抱头鼠窜。周某更加愤怒，向官府告发，官府逮捕了陈锡九和陈十九等人。陈锡九临走前，将妻子的尸体托付给邻家婆婆看守。老婆婆忽然听到床上有呼吸声，走近一看，周女的眼珠已能微微转动，过了一会儿，已能翻身。邻居们大喜，赶快向官府报告。县官对周某诬告陈锡九很生气，周某害怕了，用很多钱贿赂县官，才不再追究。锡九回来，夫妻二人相见，悲喜交加。
先是，女绝食奄卧，自矢必死。忽有人捉起曰：“我陈家人也，速从我去，夫妻可以相见，不然无及矣！”不觉身已出门，两人扶登肩舆。顷刻至官廨，见公姑俱在，问：“此何所？”母曰：“不必问，容当送汝归。”日见锡九至，甚喜。一见遽别，心颇疑怪。公不知何事，恒数日不归。昨夕忽归，曰：“我在武夷，迟归二日，难为保儿矣，可速送儿归去。”遂以舆马送女。忽见家门，遂如梦醒。女与锡九共述曩事，相与惊喜。从此夫妻相聚，但朝夕无以自给。锡九于村中设童蒙帐，兼自攻苦，每私语曰：“父言天赐黄金，今四堵空空，岂训读所能发迹耶？”
在这以前，周女奄奄一息地躺着，自己发誓一定要死。忽然有人把她拉起来说：“我是陈家的人，赶快跟随我去，夫妻可以相见，不然就来不及了！”周女不知不觉地身子已经出了门，有两个人把她扶上轿子，顷刻之间来到了一座官署之中，看见公公婆婆都在这里。周女问：“这是什么地方？”婆母说：“不必问，过一会儿就送你回去。”又一天，看见陈锡九也来了，她十分高兴。可是见面不久就匆匆分别了，周女心里觉得很奇怪。公公不知为了什么事，常常好几天不回来。昨天晚上忽然回来说：“我在武夷山，迟回来了两天，难为锡九这孩子了。可要赶快送媳妇回去了。”于是用车马送周女回去。周女忽然看见了陈家的大门，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。周女与锡九共同回述往事，都感到又惊又喜。从此夫妻团聚，但日常生活都无法自给。陈锡九在村中开办私塾，教授学童，同时也勤奋自学。他常常自言自语地说：“父亲曾说上天会给我黄金，可如今四壁空空，难道只靠教授几个学童就能致富吗？”
一日自塾中归，遇二人问之曰：“君陈某耶？”锡九曰：“然”。二人即出铁索絷之，锡九不解其故。少间村人毕集，共诘之，始知郡盗所牵。众怜其冤，醵钱赂役，途中得无苦。至郡见太守，历述家世。太守愕然曰：“此名士之子，温文尔雅，乌能作贼！”命脱缧绁，取盗严梏之，始供为周某贿嘱，锡九又诉翁婿反面之由，太守更怒，立刻拘提。即延锡九至署，与论世好，盖太守旧邳宰韩公之子，即子言受业门人也。赠灯火之费以百金；又以二骡代步，使不时趋郡，以课文艺。转于各上官游扬其孝，自总制而下皆有馈遗。锡九乘骡而归，夫妻慰甚。
有一天，他从私塾回家途中，遇到两个人，询问他：“你就是陈锡九吗？”陈锡九回答：“是。”这两个人就拿出铁索把他绑了起来，陈锡九不知怎么回事。不久，村里的人都赶了过来，询问为何抓陈锡九，才知他被一伙州内盗贼诬陷了。众人都可怜他被冤枉，纷纷凑了些钱贿赂了两个衙役，使他在路上免受折磨。到了郡府见了太守，陈锡九详述了自己的家世。太守惊讶地说：“这是名门之后，举止温文尔雅，怎么可能是贼人！”他下令解开了陈锡九的锁链，并严刑审讯了那些盗贼，才查出是受了周某的贿赂才诬陷了陈锡九。陈锡九又陈述了与岳父不和的原因，太守更加气愤，立即拘捕了周某。太守将陈锡九请至官署，谈起两家的交情。原来，太守是前邳州官员韩公的儿子，也曾是陈锡九父亲陈子言的学生。韩太守赠给陈锡九一百两银子作为帮助他读书的费用，又送给他两头骡子，以便不时骑着到郡府来，指导其八股文学习。太守还向州府内的高官们宣扬了陈锡九的孝行，因此，从总制以下的官员，都向陈锡九赠送了礼物。陈锡九骑着骡子回到家，夫妻二人甚感欣慰。
一日妻母哭至，见女伏地不起。女骇问之，始知周已被械有狱矣。女哀哭自咎，但欲觅死。锡九不得已，诣郡为之缓颊。太守释令自赎，罚谷一百石，批赐孝子陈锡九。放归出仓粟，杂糠秕而辇运之，锡九谓女曰：“尔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矣。乌知我必受之，而琐琐杂糠覈耶？”因笑却之。锡九家虽小有，而垣墙陋蔽。一夜群盗入，仆觉大号，止窃两骡而去。后半年余，锡九夜读，闻挝门声，问之寂然。呼仆起视，则门一启，两骡跃入，乃向所亡也。直奔枥下，咻咻汗喘。烛之，各负革囊，解视则白镪满中。大异，不知其所自来。后闻是夜大盗劫周，盈装出，适防兵追急，委其捆载而去。骡认故主，径奔至家。
有一天，周女的母亲哭着来到陈家，看到女儿就跪地不起。周女吃惊地询问原因，她母亲一讲，才知道周某已被抓进监狱。周女痛哭自责，想要寻死。陈锡九不得已，又去州府为周某求情。太守命令周某自己花钱赎身，罚他出一百石米，并将这些米作为奖励赐给了孝子陈锡九。周某被释放后，从仓库拿出米来，掺上糠秕，用车运到陈锡九家。陈锡九对妻子说：“你父亲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怎知道我一定会接受这米呢？还要卑劣地掺上糠秕？”便笑着拒绝接受这些粮食。陈锡九家虽然有些家产，但院墙已经残破不堪。一天晚上，一群强盗闯入了院子。仆人察觉到了，大声呼叫，但强盗只偷走了两头骡子。过了半年多，陈锡九正在夜间读书，听到有人敲门，问了几声也没人回答。他唤醒了仆人去看看，打开门一看，两头骡子跳了进来，原来是之前被偷的那两头。骡子们直奔槽头，气喘吁吁。拿着灯一照，每头骡子的背上驮着一个皮口袋，打开一看，里面全是白银。全家人都感到非常奇怪，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。后来听说这天晚上强盗抢劫了周某家，刚把财物绑在骡子背上准备出门，就有巡夜的兵丁追了过来，强盗们急忙丢下财物逃跑了。骡子们认识原来的家，于是驮着财物回来了。
周自狱中归，刑创犹剧；又遭盗劫，大病而死。女夜梦父囚系而至，曰：“吾生平所为，悔已无及。今受冥谴，非若翁莫能解脱，为我代求婿，致一函焉。”醒而呜泣。诘之，具以告。锡九久欲一诣太行，即日遂发。既至，备牲物酹祝之，即露宿其处，冀有所见，终夜无异，遂归。周死，母子逾贫，仰给于次婿。王孝廉考补县尹，以墨败，举家徙沈阳，益无所归。锡九时顾恤之。
周某从监狱回到家后，受刑的创伤仍很重，又遭到强盗抢劫，气得得病死了。一天夜里，周女梦见父亲戴着枷锁来找她，对她说：“对我平生所做的事，后悔也来不及了。现在在阴间受到惩罚，只有你公公才能帮我解脱，请你替我求求女婿，给你公公写封信。”周女醒来后伤心欲绝。陈锡九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，周女把梦中的情景告诉了他。陈锡九早就想去太行山一趟，于是当日就启程了。到了太行山后，他备好祭品设酒祈祷，然后露宿在父母的坟墓旁，希望能见到什么，但一整夜也没有奇异的情况，只好回家去了。周某去世后，周妻及其子更加贫穷，都依仗小女婿王孝廉接济。王孝廉后来经过考试补授了知县的官职，因贪污受到处罚，全家迁到沈阳，周家母子更无依无靠。陈锡九便时常照顾他们。
异史氏曰：“善莫大于孝，鬼神通之，理固宜然。使为尚德之达人也者，即终贫，犹将取之，乌论后此之必昌哉？或以膝下之娇女，付诸颁白之叟，而扬扬曰：‘某贵官，吾东床也。’呜呼！宛宛婴婴者如故，而金龟婿以谕葬归，其惨已甚矣；而况以少妇从军乎？”
异史氏说：善行中没有比孝行更大的，能感通鬼神，便是当然之理了。那些具有高尚道德的通达之士，即使终生贫困，也终生尽孝，哪里会考虑子孙后代将来会不会兴旺发达呢？有的人把自己心爱的女儿，许配给满头白发的老头，还洋洋得意地说：“某位高官，是我的女婿。”唉！那年轻貌美的女儿容颜未改，可那位做高官的女婿已命归黄泉，那种惨痛景象太可悲了，何况有的少妇还要和犯罪的丈夫一起去服刑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