昔吾亡妻,能孝于吾父母,友于吾女吾弟,知夫人之能教也。粗食之养,未尝不甘,知夫人之俭也;婢仆之御,未尝有疾言厉色,知夫人之仁也。癸巳之岁,秋冬之交,忽遘危疾,气息掇掇,犹日念母,扶而归宁。疾既大作,又扶以东。沿流二十里,如不能至。十月庚子,将绝之夕,问侍者曰:“二鼓矣?”闻户外风淅淅,曰:“天寒,风且作,吾母其不能来乎?吾其不能待乎?”呜呼!颠危困顿,临死垂绝之时,母子之情何如也!甲午、丙申三岁中,有光应有司之贡,驰走二京,提携二孤,属之外母。夫人抚之,未尝不泣。自是每见之必泣也。呜呼!及今儿女几有成矣,夫人奄忽长逝。闻讣之日,有光寓松江之上,相去百里,戴星而往,则就木矣。悲夫!吾妻当夫人之生,即以遗夫人之悲,而死又无以悲夫人。夫人五女,抚棺而泣者,独无一人焉。今兹岁輤车将次于墓门。呜呼!死者有知,母子相聚,复已三年也。哀哉!尚享。
译文
我已去世的妻子,能孝敬我的父母,和我的姐妹友爱相处,因而知道岳母是很有教养的人。妻子和我粗茶淡饭的过日子,从来没有说过不好,因而知道夫人是很节俭的;妻子管理家里的奴婢仆人,从来没有过说话尖刻脸色不好看的时候,因而知道夫人是很仁慈的人。嘉靖十二年,秋冬交替的时候,妻子忽然患上严重的疾病,气色十分的疲惫,但仍然每天思念着母亲,因而回娘家去。疾病发作的厉害了,仍向东走。又走了近二十里,却不能如期到家。农历十一月初二日,临死之前,问服侍的人:“二更了吗?”听到窗外风声淅淅,说:“天冷风又大,我的母亲不能来吗,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吗?”唉!极端的危难困苦临死的时候,还想着母亲,母子之间的感情是多么深厚啊!嘉靖十三年到十五年的三年中,我应试被选为有司,奔走在南京和北京之间,我带着两个孩子,把他们托付给外祖母。夫人您抚摸着他们,泣不成声。自此以后,每次见面都要哭泣。呜呼!到现在我的儿女差不多长大成人了,夫人却突然去世了。听到讣告的时候,我正住在松江县,距离数百里,披星戴月的赶过去,却已装殓完毕了。悲伤啊!我的妻子是夫人生的,去世时夫人为之悲痛,却无法来为夫人悲伤。夫人共生了五个女儿,扑在棺木上痛哭流泣的人中,独少了这一个女儿啊。今年装着灵柩的车子停在的墓门外,安葬的事已经结束了。呜呼!去世的人如果泉下有知,母子会相聚吧,到现在也已三年了。哀哉!安息吧!
注释
亡妻:指归有光的原配魏氏,为南京光禄寺典簿魏庠的次女,嘉靖七年(1528)嫁到归家,嘉靖十二年(1533)冬十月卒。归有光写此文时,其前妻已去世十六年。
友于:兄弟友爱之义。语本《尚书·君陈》:“惟孝友于兄弟。”
女兄弟:指归有光的姐妹。
御:管理。
癸巳之岁:即嘉靖十二年(1533)。
遘(gòu)遇,遭遇。
掇掇(duó):疲惫的样子。掇通惙。
归宁:已婚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称归宁。
十月庚子:按嘉靖十二年农历十月无“庚子”日,庚子日当为该年农历十一月初二日。
二鼓:即二更,相当于现代的九时至十一时。
颠危困顿:极端的危难困苦。
甲午、丙申三岁:即嘉靖十三年秋,归有光赴应试(南京)乡试下第;嘉靖十五年,应选贡赴北京廷试,入南京国子监。有司,官吏。古代设官分职,各有专司,故称。
二京:明代永乐十九年(1421)以后,迁都北京,但南京仍保留一套中央机构。二京即指南京与北京。
二孤:指归有光的长女如兰与长子䎖孙。
属(zhǔ):通“嘱”,托付意。
外母:即岳母。
奄忽长逝:指突然死亡。奄忽,倏忽,疾速。
松江:县名,今属上海市。
就木:即入棺,指装殓完毕。
夫人五女:据《外舅光禄寺典簿魏公墓志铭》:“女五人:适郑若曾、归有光、姚员、孺人出;适顾梦谷、晋骕,他姬出。”
今兹年:今年。輤(qiàn)车:装载灵柩和车子。
次:停驻。
墓门:墓道上的门。全句言安葬事。
尚享:或作“尚飨”,即享用祭品,是古代祭文结尾的惯用套语。
归有光一生命运多舛,他不仅仕途不顺,而且家庭生活也屡遭不幸。八岁丧母,两次丧妻,两次夭折儿女。前妻魏氏是母亲在他七岁时聘定的,由于家境困顿,十六年后方娶进家门。与他生活六年之后,便留下女儿如兰、儿子甑孙撒手人寰了。岳父岳母不因女儿离世或女婿再娶而疏远,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寄予帮助和关怀。文章作于归有光岳母去世后之三年。归氏岳母去世于嘉靖二十五年(1546年),则此文当作于嘉靖二十八年(1549年),时作者四十三岁,外姑即是岳母。
参考资料:
李生万·祭文名篇注译赏析·北京:大众文艺出版社,2009年7月
谢光辉·中国古代十大散文家作品选·广州:花城出版社,2000年4月
《祭外姑文》是为祭悼外姑而作,但其着笔却从亡妻写起,以亡妻之孝、友和甘食粗茶淡饭、善待奴婢仆人四个方面推导出外姑的善教、节俭、仁义的品性。常言道:有其父必有其子,有其母必有其女。亡妻如此之贤惠,其母之贤惠概可推知。作者正是用这种背面敷粉的小说笔法来写外姑之贤行美德。接着,作者选撷了亡妻病重之时仍日日念母、归家省亲、病作又连夜返回夫家这些事例,来突现母女二人的深厚感情,并择引亡妻于天寒风吹之夜、临死垂绝之际盼望再能与母亲相见一面的几句催人泪下的临终之言,来突现母女之间的深厚感情。祭悼外姑而特写亡妻,使宾主的地位发生变化,实际上是借宾突出主。如此写来,不仅能起到对比作用,突出外姑的美德,更能使文章内涵丰富,增加感伤气氛。纵观中国古代祭文,像《祭外姑文》这样借宾显主的实不多见。
祭文用一段文字作了反衬对比描写之后,又改变笔法而从正面落笔。亡妻弃世,遗有二孤,作者为功名而奔走,遂将二孤托之于外姑照看。看到外孙稚小而失母,夫人既怜外孙,又想亡女,常常泪如雨下。作者想起外姑的贤惠仁义,想起外姑不因女儿的去世而冷落自己,而是以博大的胸怀和体谅的姿态帮助女婿,感恩戴德之情见于笔端。若联系《祭外舅魏光禄文》所写“藐然二孤,置之今妻之怀抱,以抚以育,辛勤万端。而婚姻往来,如先妻之存,未尝有间”等,足可见出作者与其岳父、岳母的情分之深。因此,如今儿女几乎成人,但夫人却奄忽长逝,外孙无以报外祖母抚视怜爱之恩,作者又无以报外姑体谅帮助之德,这使得作者肝肠欲断。外姑去世,作为曾经受过其巨大恩惠的归有光理应急速奔丧,以期再见一面,哪怕是已逝之面,然而作者远在松江,虽连夜赶归,但也迟了,外姑已入棺。可悲者一。亡妻先逝,外姑尚在世,真乃白发人送黑发人,给外姑留下了巨大的哀伤。可悲者二。于今母亲仙逝,而亡妻无以哀悼其母。可悲者三。外姑有五女,而独无一女能抚棺哭泣。可悲者四。悲痛之情愈写愈重,自疚之情越来越多。死者长已矣!能够安慰死者,唯有写此祭文一诉衷情,告慰地下的母女于黄泉团聚。文章至此,作者似已不胜其哀,遂打住了笔锋。
归有光不仅仕途蹭蹬,年届花甲方考中进士,而且个人生活极度不幸。他八岁丧母,两次丧妻,两度丧失儿女,其间之艰难困苦不难想知。从他的许多文章看,先妻与他生活六年之后便死了,而其岳父、岳母对他却一如既往,毫无生疏冷落之处,并能关怀和帮助他这个屡困场屋、被人嗤笑的女婿。正因此故,归有光《祭外姑文》是怀着满腔感恩戴德和思念亡妻的真情而写的,真挚的情愫似从肺腑间流出,决无造作之情。作者写此文时已四十多岁,身名未立而家庭不幸,本身就够可悲的了。外姑的去世,更增加了他的痛苦和哀伤;所以,此文看似祭悼外姑,连带思念亡妻,其实,作者亦是哭诉哀悼己身。
归有光的抒情散文素以情感自然动人著称,读者读《祭外姑文》这篇抒情文字,越能看出其文感情真切、自然动人的特点。祭文不用套语,完全是自然道来,自然递进,自然收笔,但哀伤凄凉的气氛却笼罩着全篇。稍加想象,读者的眼前仿佛出现的是一位蓬头垢面、身体疲弱的男人身着布衣,满面流泪,跪在墓门之前娓娓诉说。
参考资料:
王人恩·古代祭文精华·文白对照·甘肃:甘肃教育出版社,1993年7月
在这篇悼念岳母的祭文中,作者没有直接记叙岳母的事迹,而是通过间接表现与概括叙述的方式,来表达作者敬爱岳母的心情,同时表现出他对于岳母去世的悲痛。文章篇幅虽不长,但表达的感情却丰富又真挚,哀伤凄凉的气氛笼罩着全篇,使人眼前仿佛出现一位蓬头垢面、身体疲弱的男人身着布衣,满面流泪,跪在墓门前娓娓诉说。
归有光(1506~1571)明代官员、散文家。字熙甫,又字开甫,别号震川,又号项脊生,汉族,江苏昆山人。嘉靖十九年举人。会试落第八次,徙居嘉定安亭江上,读书谈道,学徒众多,60岁方成进士,历长兴知县、顺德通判、南京太仆寺丞,留掌内阁制敕房,与修《世宗实录》,卒于南京。归有光与唐顺之、王慎中两人均崇尚内容翔实、文字朴实的唐宋古文,并称为嘉靖三大家。由于归有光在散文创作方面的极深造诣,在当时被称为“今之欧阳修”,后人称赞其散文为“明文第一”,著有《震川先生集》《三吴水利录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