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九·天宫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郭生京都人,年二十余,仪容修美。一日薄暮,有老妪贻尊酒,怪其无因,妪笑曰:“无须问。但饮之自有佳境。”遂径去。揭尊微嗅,冽香四射,遂饮之。忽大醉,冥然罔觉。及醒,则与一人并枕卧。抚之肤腻如脂,麝兰喷溢,盖女子也。问之不答,遂与交。交已,以手扪壁,壁皆石,阴阴有土气,酷类坟冢。大惊,疑为鬼迷,因问女子:“卿何神也?”女曰:“我非神,乃仙耳。此是洞府。与有夙缘,勿相讶,但耐居之。再入一重门,有漏光处,可以溲便。”既而女起,闭户而去。久之腹馁,遂有女僮来,饷以面饼、鸭臛,使扪索而啖之。黑漆不知昏晓。无何女子来寝,始知夜矣。郭曰:“昼无天日,夜无灯火,食炙不知口处;常常如此,则姮娥何殊于罗刹,天堂何别于地狱哉!”女笑曰:“为尔俗中人,多言喜泄,故不欲以形色相见。且暗中摸索,妍媸亦当有别,何必灯烛!”

郭生是京都人,今年二十多岁,相貌俊美,才华横溢。一天黄昏将近,一位老婆婆送来一尊酒,让郭生感到奇怪,不明白她为何无缘无故送来酒。老婆婆笑着说:“不必问,喝了这酒,你自然会到一个美好的地方。”说完便离开了。郭生揭开尊轻轻一闻,酒香四溢,于是就喝了。喝完酒后,他突然就醉倒了,一无所知。等他醒来,发现自己与一个人并排躺在一起。他用手摸了摸,发现那人皮肤滑腻如油,身上飘来阵阵麝兰香,原来是个女子。郭生问她是谁,她不回答,便和她交合。交合结束后,郭生摸索着墙壁,墙壁都是石头的,阴森森的有泥土味,很像坟墓。他大为震惊,怀疑自己被女鬼所迷惑,遂询问女子:“你究竟是何方神灵?”女子答道:“我不是神,而是仙。这是我的洞府。我们前世有缘,你无需惊慌,安心住下便可。再过一道门,有一个漏光的地方,可以方便。”说完,女子起身,关上门,离去了。过了一段时间,郭生感到饥饿,便有小女仆送来面饼和鸭汤,让他摸索着吃。洞里一片漆黑,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。不久,女子来睡觉,这才知道是夜晚。郭生说:“白天不见天日,晚上没有灯火,吃饭都不知道嘴巴在哪里。常常这样,嫦娥和罗刹有什么区别,天堂和地狱有什么不同!”女子笑道:“因为你是尘世间的人,喜欢说话,爱泄露秘密,所以我不愿让你看到我的真实面貌。而且暗中摸索,也能区分出美丑,何必一定要点灯!”

  居数日,幽闷异常,屡请暂归。女曰:“来夕当与君一游天宫,便即为别。”次日忽有小鬟笼灯入,曰:“娘子伺郎久矣。”从之出。星斗光中,但见楼阁无数。经几曲画廓,始至一处,堂上垂珠帘,烧巨烛如昼。入,则美人华妆南向坐,年约二十许,锦袍炫目,头上明珠,翘颤四垂;地下皆设短烛,裙底皆照,诚天人也。郭迷乱失次,不觉屈膝。女令婢扶曳入坐。俄顷八珍罗列。女行酒曰:“饮此以送君行。”郭鞠躬曰:“向觌面不识仙人,实所惶悔;如容自赎,愿收为没齿不二之臣。”女顾婢微笑,便命移席卧室。室中流苏绣帐,衾褥香软。使郭就榻坐。饮次,女屡言:“君离家久,暂归亦无妨。”更尽一筹,郭不言别。女唤婢笼烛送之。郭仍不言,伪醉眠榻上,抁之不动。女使诸婢扶裸之。一婢排私处曰:“个男子容貌温雅,此物何不文也!”举置床上,大笑而去。

住了几天,郭生感到十分烦闷,多次请求暂时离开。女子告诉他:“明天我们将一起去游览天宫,然后就分别。”第二天,一个小丫环拿着灯笼进来,告诉他:“夫人等您已经很久了。”郭生随着她出去。夜幕下星光熠熠,楼阁琳琅。经过几道画廊,来到一处堂上,珠帘垂下,巨大的蜡烛点亮了整个房间,照得如白昼般明亮。进入堂内,见到一位美丽的女子,身穿华丽的衣服,面向南坐着,年纪约二十岁左右,锦缎袍子耀人眼目,头上的明珠翘着在头四周颤动。地面上放满了短蜡烛,甚至女子的裙摆也被照亮,如同天上的仙女。郭生感到目眩神迷,不知所措,情不自禁地想要跪下行礼,女子却让丫环扶起他,拉着他坐下。不久,酒席摆满了桌子,女子劝酒道:“喝了这杯酒来为你送行。”郭生鞠躬道:“以前因见面不识仙人真面目,实在是惶恐不安。如果仙人容我以赎前罪,愿意终生做你的忠实臣子。”女子回头望着丫环微笑,便命人把酒席移到卧室去。卧室里挂着流苏绣花帐子,被褥又香又软。女子让郭生坐在床上。在饮酒的时候,女子多次表示:“您已离家多时,暂时回去也无妨。”一更已尽,郭生也不说告别。女子命丫环拿着灯笼送他,但郭生一言不发,假装醉倒在床上,摇他也不动。女子命几个丫环扶着他脱衣服。其中一个丫环握住他的私处说:“这个男子看起来温文尔雅,这个东西为什么不文明!”抱着他放到床上,大笑着离开了。

  女亦寝,郭乃转侧。女问:“醉乎?”曰:“小生何醉!甫见仙人,神志颠倒耳。”女曰:“此是天宫。未明宜早去。如嫌洞中怏闷,不如早别。”郭曰:“今有人夜得名花,闻香扪干,而苦无灯火,此情何以能堪?”女笑,允给灯火。漏下四点,呼婢笼烛抱衣而送之。入洞,见丹垩精工,寝处褥革棕毡尺许厚。郭解履拥衾,婢徘徊不去。郭凝视之,风致娟好,戏曰:“谓我不文者卿耶?”婢笑,以足蹴枕曰:“子宜僵矣!勿复多言,”视履端嵌珠如巨菽。捉而曳之,婢仆于怀,遂相狎,而呻楚不胜。郭问:“年几何矣?”答云:“十七。”问:“处子亦知情否?”曰:“妾非处子,然荒疏已三年矣。”郭研诘仙人姓氏,及其清贯、尊行。婢曰:“勿问!即非天上,亦异人间。若必知其确耗,恐觅死无地矣。”郭遂不敢复问。次夕女果以烛来,相就寝食,以此为常。一夜女入曰:

女子也上了床,郭生才转过身。女子问:“你喝醉了吗?”郭生答道:“我怎么可能喝醉呢!刚才见到了仙人,心神颠倒罢了。”女子说:“这是天宫。天还未亮,你应该早点离开。如果你觉得在洞中烦闷,不如早些回去吧。”郭生说:“如今有人夜里得到了名花,闻着它的香气,摸弄它的枝干,却苦于没有灯火看不着它,这种感情怎么能受得了呢?”女子笑了,答应给他灯火。到了四更,女子叫丫环点上灯笼,抱着衣服送郭生进去。进了洞中,看见四周装饰十分精巧,睡觉的地方铺的棕革毡垫有一尺多厚。郭生脱下鞋子,钻进被窝,但丫环却不肯离开,转来转去。郭生仔细观察,发现这个丫环容貌出众,便开玩笑说:“说我不文明的,是你吗?”丫环笑着用脚踢了一下枕头说:“你应该睡觉了,别再说了。”郭生注意到她鞋上嵌着的珠子大小如大豆。他一把抓住她,丫环就扑倒在他怀里,于是两人开始交合,而丫环呻吟着好像不胜痛楚。郭生问:“你多大了?”她回答:“十七。”问:“处女也知道男女之情吗?”答道:“我不是处女,只是有三年没做此事了。”郭生追问仙人的姓名及籍贯、排行。丫环说:“不要问了!既不是天上,也与人间不同。如果一定要知道她的真实情况,恐怕你要死无葬身之地了。”于是不敢再问。第二天晚上,女子果然带着灯烛来,和郭生一起吃住,以后常常如此。一天晚上,女子进来说:

  “期以永好;不意人情乖阻,今将粪除天宫,不能复相容矣。请以厄酒为别。”郭泣下,请得脂泽为爱。女不许,赠以黄金一斤、珠百颗。三盏既尽,忽已昏醉。

“本来想和你长久相好,但人世变幻无常,今晚要清理天宫,不能再让你留下了。请用这杯酒作为告别。”郭生感到伤心,请求女子留下一些东西作为纪念。女子不答应,送给他一斤黄金和一百颗珍珠。郭生喝了三杯酒后突然醉倒。

  既醒,觉四体如缚,纠缠甚密,股不得伸,首不得出。极力转侧,晕堕床下。出手摸之,则锦被囊裹,细绳束焉。起坐凝思,略见床棂,始知为己斋中。时离家已三月,家人谓其已死。郭初不敢明言,惧被仙谴,然心疑怪之。窃间以告知交,莫有测其故者。被置床头,香盈一室;拆视,则湖绵杂香屑为之,因珍藏焉。后某达官闻而诘之,笑曰:“此贾后之故智也。仙人乌得如此?虽然,此亦宜甚秘,泄之,族矣!”有巫常出入贵家,言其楼阁形状,绝似严东楼家。郭闻之大惧,携家亡去。未几严伏诛,始归。

再醒来,觉得四肢像被捆住了一样,缠得很紧,腿伸不了,头也伸不出来。郭生使劲儿转来转去,迷迷糊糊掉到了床下。伸手一摸,全身被锦被裹着,细绳捆绑。郭生坐起来细细回想,隐约望见床榻和窗户,才明白是在自己的书房里。这时,他已经离开家三个月了,家人以为他已经死去。郭生开始不敢说出自己的遭遇,担心会受到仙人的惩罚,然而心中充满了疑惑。暗中告诉给他的好朋友,也没有人能猜出其中的奥妙。锦被放在他的床头,香气满屋,拆开一看,是湖棉掺杂香料做成的,于是珍藏了起来。后来,有一位大官听闻这件事,就向郭生询问了经过,然后笑着说:“这是晋朝贾皇后用过的办法。仙人怎么能这样做呢?虽然如此,这件事也应该严守秘密,泄露出去,会株连家族的!”有个巫婆常常进出显贵之家,说那楼阁的形状,非常像严嵩的儿子严东楼家。郭生一听非常恐慌,带着家属逃走了。不久,听说严氏被朝廷处决,郭生一家才回来。

  异史氏曰:“高阁迷离,香盈绣帐;雏奴蹀躞,履缀明珠:非权奸之淫纵,豪势之骄奢,乌有此哉?顾淫筹一掷,金屋变而长门;唾壶未干,情田鞠为茂草。空床伤意,暗烛销魂。含颦玉台之前,凝眸宝幄之内。遂使糟丘台上,路入天宫;温柔乡中,人疑仙子。伧楚之帷薄固不足羞,而广田自荒者,亦足戒已!”

异史氏说:高高的楼阁若隐若现,空气中弥漫着芳香,在华美的绣花帐下,年轻的仆人轻盈地行走,鞋上镶嵌着珍珠,不是权势显赫的奸臣淫逸放纵,豪家大族的骄奢,哪能有这样的排场!观淫欲狂妄,金屋娇妾沦为长门怨妇;尚未干透的唾壶,情感的田地已滋生野草。独自守空床,孤灯伴长夜,令人悲从中来。在镜前伤感怀,凝视着绣帐。于是使得凭借饮酒之台,路通天宫;温柔乡里,使人疑心是仙女。严氏的家丑不足为耻,而盛畜姬妾,却让她们独守空房的人,也足以以此为鉴戒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