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以民为体,民以君为心。心好之,身必安之。君好之,民必从之。未见心好而身不从,君欲而民不随也。人之从君,如草之从风,水之从器。故君之德,风之与器也;人之情,草之与水也。草之戴风,风鹜东则东靡,风鹜西则西靡,是随风之东西也。水之在器,器方则水方,器圆则水圆,是随器之方圆也。下之事上,从其所行,犹影之随形,音之应声,言不虚也。上所好物,下必有甚。《诗》云:“诱人孔易。”言从上也。
君王视民众如身体,民众视君王如心脏。心中有所喜好,身体必然会随之适应;君王所喜好的,民众必定会跟随。未曾听说过心中喜好而身体不响应,或君王想做而百姓不追随的情况。百姓跟随君王,就像草随风摆动,水因器皿的形状而成型。因此,君王的德行如同风与器皿;百姓的思想则如草与水。草随风而动,风吹向东草就倒向东,风吹向西草就倒向西,完全按照风的方向摆动。水在器皿中,器皿为方形则水为方,器皿为圆形则水为圆,完全依照器皿的形状或方或圆。身处低位者事奉高位者,必定会追随他的行为,就像影子随身,回响应声,这是说低位者必须谦虚恭敬。居高位者如果有什么爱好,处低位者一定爱好得更深。《诗经》说:“诱导民众非常容易。”这是说处低位者会跟从居高位者的行为。
昔齐桓公好衣紫,阖境尽被异彩;晋文公不好服美,群臣皆衣牂羊;鲁哀公好儒服,举国皆著儒衣;赵武灵王好鵕寿,国人咸冠鵕冠。紫非正色,牂非美毳,儒非俗服,鵕非冠饬,而竞之者,随君所好也。
从前,齐桓公喜欢穿紫色衣服,全境之内也都穿色彩奇异的服装;晋文公不喜欢穿紫羔制的皮衣,大臣们就都穿母羊皮制作的衣服;鲁哀公喜欢儒者的服饰,全国民众都穿儒服;赵武灵王喜欢鵕羽毛装饰的帽子,国内百姓也都戴鵕羽毛装饰的帽子。紫色不是正色,母羊没有好看的细毛,儒服不是平常的服装,鵕的羽毛不是帽子的装饰,而民众争相穿着,是为了追随君王的喜好。
楚灵王好细腰,臣妾为之约食,饿死者多;越王勾践好勇,而揖斗蛙,国人为之轻命,兵死者众。命者,人之所重,死者,人之所恶。今轻其所重,重其所恶者,何也?从君所好也。
楚灵王喜欢腰身纤细的人,臣子们因此节制饮食,以致饿死的人很多。越王勾践希望士兵勇敢而向喜斗之蛙行礼,国人都为了他不顾性命,战死的士兵众多。生命,是人们所看重的;死亡,是人们所憎恶的。如今看轻所重视的,追求所厌恶的,为什么呢?是追随君王喜好的缘故。
尧舜之人,可比屋而封;桀纣之人,可接屋而诛。非尧舜之民性尽仁义,而桀纣之人生辄奸邪,而善恶性殊者,染化故也。是以明君慎其所好,以正时俗,树之风声,以流来世。
尧舜时代的臣民,可以一家一家地受到封赏;而桀纣时期的臣民,却可以一家一家地被诛杀。这并不是说尧舜时期的民众天生仁义,而桀纣时期的百姓生来奸邪。仁义与奸邪之所以表现出如此不同的性情,是因为所受的教化和熏陶各不相同。因此,贤明的君主会慎重对待自己的喜好,以端正风俗,树立教化,使其流传后世。
或者以为:“上化而下不必随,君好而人未必同也。故唐尧之世,而四凶纵;殷纣之时,而三仁贞;汉文节俭,而人庶奢;齐景奢,而晏婴俭。”此未达之辞也。何者?冬之德阴,而有寒炎萧丘;夏之德阳,而有霜霰。以天地之德,由不能一于阴阳,况其贤圣,岂能一于万民哉!
然而,有人认为,君王的教化不一定能使所有民众跟随,君王的喜好也未必人人附和。因此,在唐尧的盛世,仍有浑敦、穷奇、梼杌、饕餮四个凶族不服管制;而在商纣的末世,却有微子、箕子、比干三位贤臣忠贞不渝;汉文帝勤俭,而百姓却奢侈;齐景公奢靡,而晏婴却简朴。这些都是不明事理的说法。为什么呢?冬日阴气盛行,但仍有炎热和惊雷;夏日阳气盛行,但也有冰霜和雪珠。连天地的德性都无法统一阴阳之气,何况是圣贤,难道就能使所有百姓行为一致吗?
故权衡虽正,不能无毫厘之差;钧石虽平,不能无抄撮之较。从君之譬,以多言之。唐尧居上,天下皆治,而四凶独乱,犹曰尧治,治者多也;殷纣在上,天下皆乱,而三仁独治,犹曰纣乱,乱者众也。汉文节俭,而人有奢,犹曰世俭,俭者多也;齐景大奢,而晏婴躬俭,犹曰国奢,奢者众也。水性宜冷,而有华阳温泉,犹曰水冷,冷者多也;火性宜热,而有萧丘寒炎,犹曰火热,热者多也。迅风扬波,高下相临,山隆谷洼,差以寻常,较而望之,犹曰水平,举大体也。故世人之论事,皆取其多者以为之节。今观言者,当顾言外之旨,不得拘文以害义也。
因此,即使权衡看似公平,也难免存在微小的误差;即使钧石看似平衡,也可能有细微的偏差。对君王的教化是否有效,应以多数情况为准。唐尧在位时,天下安定,尽管有四个凶族作乱,但仍然认为是治世,因为总体局面稳定。商纣王在位时,天下大乱,尽管有三位仁者安定局面,仍然认为是乱世,因为整体局面混乱。汉文帝节俭,尽管有人生活奢侈,但仍然认为世人节俭,因为节俭者占多数。齐景公奢靡,尽管晏婴个人简朴,仍然认为国家奢靡,因为奢靡者占多数。水的本性是寒凉,尽管有华阳温泉,但仍认为水寒凉,因为寒凉的水居多。火的本性是炽热,尽管有萧丘寒火,但仍认为火炽热,因为炽热的火居多。疾风在水面掀起波涛,波峰起伏;山峰凸起,谷底低洼,高低差异显著。但从总体上看,仍然认为水面和山地是平坦的,因为这是从大体上观察的结果。因此,评论世事时,也应以多数为准,以便简略明了。如今读到这些话的人,应注意其深意,不应被表面现象所迷惑,扭曲了原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