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十一·青蛙神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江汉之间,俗事蛙神最虔。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,有大如笼者。或犯神怒,家中辄有异兆;蛙游几榻,甚或攀缘滑壁,其状不一,此家当凶。人则大恐,斩牲禳祷之,神喜则已。

在长江和汉水之间,人们对青蛙神的崇拜十分虔诚。祠堂里的青蛙不知道有几百千万只,大的竟然有蒸笼那么大。当有人得罪了青蛙神,家中就会发生一些异常的现象:青蛙会在桌子、床铺之间徘徊,有些甚至能够爬上光滑的墙壁却掉不下来,各个状态都不一样,这户人家就会陷入灾祸之中。家人们感到十分恐慌,他们会宰杀牲畜,向青蛙神上供祷告。如果青蛙神心情愉悦,那么这户人家就不会有灾祸了。

楚有薛昆生者,幼惠,美姿容。六七岁时,有青衣媪至其家,自称神使,坐致神意,愿以女下嫁昆生。薛翁性朴拙,雅不欲,辞以儿幼。虽固却之,而亦未敢议婚他姓。迟数年昆生渐长,委禽于姜氏。神告姜曰:“薛昆生吾婿也,何得近禁脔!”姜惧,反其仪。薛翁忧之,洁牲往祷,自言不敢与神相匹偶。祝已,见肴酒中皆有巨蛆浮出,蠢然扰动,倾弃谢罪而归。心益惧,亦姑听之。

在楚地有一个名叫薛昆生的年轻人,年幼时就很聪明,长得也很俊美。他六七岁的时候,一位身穿青衣的老妇人来到他家,自称是青蛙神的使者,传达了神的旨意,表示愿意将女儿下嫁给薛昆生。薛昆生的父亲是个朴实率真的人,对这门亲事很不情愿,就以儿子还年幼为由推辞了。但薛家虽然拒绝了青蛙神,却也不敢与其他人家定亲。几年后,薛昆生渐渐长大,与一户姓姜的人家定了亲。青蛙神向姜家传达消息:“薛昆生是我的女婿,你家怎么敢与他结亲!”姜家非常害怕,于是把聘礼退还给了薛家。薛昆生的父亲为此非常烦恼,于是带着洁净的供品前往庙里向青蛙神祷告,声称“不敢与神仙缔结婚约”。他祷告结束后,发现酒菜中都有大蛆浮出,在那里乱动,他把酒菜全都倒了,向神谢罪后就回家了。他心里更加恐惧,也就姑且听之任之了。

一日昆生在途,有使者迎宣神命,苦邀移趾。不得已,从与俱往。入一朱门,楼阁华好。有叟坐堂上,类七八十岁人。昆生伏谒,叟命曳起之,赐坐案旁。少间婢媪集视,纷纭满侧。臾顾曰:“人言薛郎至矣。”数婢奔去。移时一媪率女郎出,年十六七,丽绝无俦。臾指曰:“此小女十娘,自谓与君可称佳偶,君家尊乃以异类见拒。此自百年事,父母止主其半,是在君耳。”昆生目注十娘,心爱好之,默然不言。媪曰:“我固知郎意良佳。请先归,当即送十娘往也。”昆生曰:“诺。”趋归告翁。翁仓遽无所为计,乃授之词,使返谢之,昆生不肯行。方消让间,舆已在门,青衣成群,而十娘入矣。上堂朝见翁姑,见之皆喜。即夕合卺,琴瑟甚谐。由此冲翁神媪时降其家。视其衣,赤为喜,白为财,必见,以故家日兴。自婚于神,门堂藩溷皆蛙,人无敢诟蹴之。惟昆生少年任性,喜则忌,怒则践毙,不甚爱惜。十娘虽谦驯,但含怒,颇不善昆生所为;而昆生不以十娘故敛抑之。十娘语侵昆生,昆生怒曰:“岂以汝家翁媪能祸人耶?大丈夫何畏蛙也!”十娘甚讳言“蛙”,闻之恚甚,曰:“自妾入门为汝家妇,田增粟,贾增价,亦复不少。今老幼皆已温饱,遂于鸮鸟生翼,欲啄母睛耶!”昆生益愤曰:“吾正嫌所增污秽,不堪贻子孙。请不如早别,”遂逐十娘,翁媪既闻之,十娘已去。呵昆生,使急往追复之。昆生盛气不屈。至夜母子俱病,郁冒不食。翁惧,负荆于祠,词义殷切。过三日病寻愈。十娘已自至,夫妻欢好如初。

一天,薛昆生正在路上走着,一个使者迎上前来传达青蛙神的旨意,苦苦邀请他去一趟。薛昆生无可奈何,还是跟着使者一同前往。他们走进一道朱漆大门,只见楼阁华美,堂上坐着一位看上去七八十岁的老者。薛昆生上前拜倒行礼,老者命人将他扶起,并请他在桌旁坐下。不一会儿,丫环、仆妇纷纷来看他,乱哄哄地站满了大堂的两侧。老者转头说:“快去通报一下,说薛郎来了。”几个丫环跑了出去。片刻后,一个老妇人领着一个少女出来,少女约莫十六七岁,容貌艳丽。老者指着少女对薛昆生说:“这是我的小女十娘,自称与你是天生一对,但你父亲以不是同类为由拒绝了。婚姻是百年大事,父母只能做一半主,这事得你自己拿主意。”薛昆生凝视着十娘,心中喜爱之情油然而生,但他仍然默不作声。老妇人说:“我早就知道薛郎会满意的。请先回去,我们马上就送十娘前来。”薛昆生点头:“好。”薛昆生急忙赶回家告诉父亲。仓促之间,父亲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,便教给他一套话,让他回去谢绝这门亲事,薛昆生不肯去。正当父亲责备他时,送亲的车马已停在门前,在成群的丫环们的簇拥下,十娘走了进来。她走上堂,拜见公婆,薛昆生的父母见到她都很喜欢。当天晚上,他们举行了婚礼,夫妻感情十分融洽。从此以后,十娘的父母常来薛家串门。从他们穿的衣服来看,红色的代表喜事,白色的代表钱财,每次都很灵验,因此,薛家一天天地兴旺起来。自从与青蛙神结亲以来,薛家的门口、大堂、篱笆和厕所都挤满了青蛙,家里的人不敢叫骂,也不敢用脚踩。只有薛昆生少年时候比较任性,高兴的时候还有所忌讳,生气的时候就用脚乱踩,不是十分爱惜。十娘虽然性情温和,但也会生气,对薛昆生的行为感到不满,而薛昆生则不因为十娘不喜欢而收敛自己的行为。有一次,十娘的话冒犯了薛昆生,他气愤地说:“难道就因为你父亲能祸害人吗?男子汉大丈夫还会怕青蛙!”十娘很忌讳“蛙”字,听他这么说,不由大为恼火:“自从我进了你薛家门,替你家田里增了产,买卖加了价,也有不少了。现在全家老老少少都能温饱,就想像猫头鹰长出了翅膀,要啄母鹰的眼睛吗!”薛昆生更加气愤地说:“我正觉得你给我家带来的这些东西很污秽,不堪留给子孙呢。不如你早点离开吧。”于是他就把十娘赶出了家门。等到薛昆生的父母听说以后,十娘已经走掉了。他们把薛昆生骂了一顿,让他赶紧去把十娘追回来,薛昆生正在气头上,不听父母的劝告。到了晚上,薛昆生母子俩都生病了,头昏脑胀,没有食欲。薛昆生的父亲非常担心,便去青蛙祠求罪,语气十分诚恳。过了三天,他们的病都好了。同时,十娘也自己回来了,夫妻俩和好如初。

十娘日辄凝妆坐,不操女红,昆生衣履一委诸母。母一日忿曰:“儿既娶,仍累媪!人家妇事姑,我家姑事妇!”十娘适闻之,负气登堂曰:“儿妇朝侍食,暮问寝,事姑者,其道如何?所短者,不能吝佣钱自作苦耳。”母无言,惭沮自哭。昆生入见母涕痕,诘得故,怒责十娘。十娘执辨不相屈。昆生曰:“娶妻不能承欢,不如勿有!便触老蛙怒,不过横灾死耳!”复出十娘。十娘亦怒,出门径去。次日居舍灾,延烧数屋,几案床榻,悉为煨烬。昆生怒,诣祠责数曰:“养女不能奉翁姑,略无庭训,而曲护其短!神者至公,有教人畏妇者耶!且盎盂相敲,皆臣所为,无所涉于父母。刀锯斧钺,即加臣身;如其不然,我亦焚汝居室,聊以相报。”言已,负薪殿下,爇火欲举。居人集而哀之,始愤而归。父母闻之,大惧失色。至夜神示梦于近村,使为婿家营宅。及明赍材鸠工,共为昆生建造,辞之不肯;日数百人相属于道,不数日第舍一新,床幕器具悉备焉。修除甫竟,十娘已至,登堂谢过,言词温婉。转身向昆生展笑,举家变怨为喜。自此十娘性益和,居二年无间言。

十娘每天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坐在那里,却从不动手做针线活,薛昆生的衣服鞋子都是由母亲来做。有一天,母亲气愤地说:“儿子都娶了媳妇了,还要累着我这个老太婆!人家的媳妇都是侍奉婆婆的,我们家倒成了婆婆侍奉媳妇!”这番话恰巧被十娘听到了,她生气地来到大堂说:“我这个儿媳妇早上服侍您吃饭,晚上侍候您睡觉,侍奉婆婆的礼数还有什么呢?我唯一不会的,就是不会自己做活,省下给佣人的钱,自讨苦吃罢了。”薛昆生的母亲无言以对,沮丧地流下了眼泪。薛昆生回到家后看到母亲脸上的泪痕,问明了情况以后,生气地斥责十娘。十娘却据理强辩,不肯退让。薛昆生说:“既然娶了妻子不能让父母高兴,还不如没有媳妇!就算得罪了老青蛙,也不过是遇上横祸一死罢了!”于是又将十娘赶出了家门。十娘也怒气冲冲地离去。第二天,薛家的住宅突然起火,火势迅速蔓延,几间房子都被烧毁,屋里的桌子、椅子、床等家具全都化为灰烬。薛昆生非常愤怒,来到青蛙祠责备道:“你的女儿不侍奉公婆,缺乏家教,你却偏要纵容她的过失!神应该是公正的,哪里有教人畏惧媳妇的道理!再说我们夫妻吵架,都是我一人干的,跟父母没有任何关系。即使有惩罚,也应该由我来承担。如果你不这样,我也把你家给烧了,算是对你的报复。”说完,他就在殿前堆起柴火,举着火就打算点燃。住在这一带的人都赶来苦苦哀求他,薛昆生才住手,愤愤不平地回家去了。他的父母听闻此事后,十分惊恐。到了晚上,青蛙神梦中告知附近村民,要为他的女婿修建新房。次日天亮,村民们准备好了材料,召集工匠们一起来为薛昆生建造新房,薛家怎么劝也拦不住。每天都有数百人前来帮忙,不久,薛家的住宅焕然一新,床铺、帷帐等器具也都备齐了。薛家的住宅刚刚整修好,十娘便回来了。她来到堂上向公婆道歉,语气温和,转身冲薛昆生露出微笑,一家人由怒转喜。从此以后,十娘变得更加和善,两年过去了,再也没有发生过争执。

十娘最恶蛇,昆生戏函小蛇,绐使启之。十娘变色,诟昆生。昆生亦转笑生嗔,恶相抵。十娘曰:“今番不待相迫逐,请自此绝。”遂出门去。薛翁大恐,杖昆生,请罪于神。幸不祸之,亦寂无音。积有年余,昆生怀念十娘,颇自悔,窃诣神所哀十娘,迄无声应。未几,闻神以十娘字袁氏,中心失望,因亦求婚他族;而历相数家,并无如十娘者,于是益思十娘。往探袁氏,则已垩壁涤庭,候鱼轩矣。心愧愤不能自已,废食成疾。父母忧皇,不知所处。

十娘最害怕蛇,有一次,薛昆生开玩笑地用盒子装了一条,骗她打开。十娘一见,神色大变,便痛骂薛昆生。薛昆生也从开玩笑转为真的生气,二人便互相恶语相向。十娘说:“这一次我不需要你赶我,我们从此一刀两断吧!”说完,便出门离去。薛昆生的父亲非常担心,就用棍子打了他,要他向青蛙神谢罪。幸好这次青蛙神没有降祸,但也没有一点儿动静。过了一年多,薛昆生怀念起十娘,感到很后悔,于是悄悄到蛙神祠请求十娘回来,但没有得到任何回音。不久后,听说青蛙神已经把十娘许配给了袁家,薛昆生感到非常失望,于是便向其他人求婚。但是看了好几个人家,没有一个比得上十娘,于是薛昆生更加思念十娘。他前往袁家打听消息,发现人家已经开始粉刷墙壁,打扫庭院,只等着迎接娘子的车轿了。薛昆生感到内疚和愤怒,情绪无法自控,甚至连饭都吃不下,最终生了病。父母非常忧心,束手无策。

忽昏愦中有人抚之曰:“大丈夫频欲断绝,又作此态!”开目则十娘也。喜极,跃起曰:“卿何来?”十娘曰:“以轻薄人相待之礼,止宜从父命,另醮而去。固久受袁家采币,妾千思万思而不忍也。卜吉已在今夕,父又无颜反币,妾亲携而置之矣。适出门,父走送曰:‘痴婢!不听吾言,后受薛家凌虐,纵死亦勿归也!’”昆生感其义,为之流涕。家人皆喜,奔告翁媪。媪闻之,不待往朝,奔入子舍,执手呜泣。由此昆生亦老成,不作恶虐,于是情好益笃。十娘曰:“妾向以君儇薄,未必遂能相白首,故不欲留孽根于人世;今已靡他,妾将生子。”居无何,神翁神媪着朱袍,降临其家。次日十娘临蓐,一举两男。

突然间,薛昆生在昏迷中感觉到有人在抚摸他,并说:“大丈夫屡屡要和我断绝关系,怎么又这样子没出息啊!”他睁开眼睛一看,原来是十娘。薛昆生欣喜若狂,一跃而起,问:“你是怎么来的?”十娘说:“要是以你这个轻薄之人对待我的礼数,我就应该听从父母之命,另嫁他人。本来已经收了袁家的聘礼,但我千思万想还是不忍离开你。今晚原本是成亲的日子,父亲不好意思退回聘礼,我就亲自提着聘礼退给了袁家。离开时,父亲追出来送我,说:‘傻丫头!不听我的话,以后再受薛家的欺负,就是死也不要回来了!’”薛昆生被十娘的深情所打动,热泪盈眶。家人们都欣喜若狂,立刻去告诉薛昆生的父母。薛母一听,也不等十娘来拜见她,就奔到儿子的屋里,拉着十娘的手痛哭流涕。从那以后,薛昆生也变得稳重了许多,不再搞恶作剧,因此他们的感情更加深厚。十娘说:“我一向以为你很轻薄,未必就能和你白头到老,所以一直不愿意生下孩子留在世间。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顾虑,我决定要孩子了。”不久之后,蛙神夫妇穿着红袍来到薛家。第二天,十娘就临产了,生下两个男孩。

由此往来无间。居民或犯神怒,辄先求昆生;乃使妇女辈盛妆入闺,朝拜十娘,十娘笑则解。薛氏苗裔甚繁,人名之“薛蛙子家”。近人不敢呼,远人则呼之。

从此,薛家和蛙神常来往,没有任何阻碍。当地居民有时得罪了神,便先来求薛昆生说情;薛昆生便让妇女们穿着华丽的衣服到里屋,向十娘行礼,十娘一笑,灾祸也就消除了。薛家的后代繁衍昌盛,人们称他们家为“薛蛙子家”。不过住在附近的人不敢叫,只有住得远的人才敢这么称呼。

青蛙神,往往托诸巫以为言。巫能察神嗔喜:告诸信士曰“喜矣”,神则至;“怒矣”,妇子坐愁叹,有废餐者。流俗然哉?抑神实灵,非尽妄也?

青蛙神往往托巫师的口说话。巫师能观察到青蛙神的喜怒,告诉信神的人说“神高兴了”,福气就会降临;告诉信神的人说“神生气了”,这户人家的妻儿就会发愁叹息,饭也吃不下。这是一种流俗呢?还是青蛙神真有灵验,并不全是虚假呢?

有富贾周某性吝啬。会居人敛金修关圣祠,贫富皆与有力,独周一毛所不肯拔。久之工不就,首事者无所为谋。适众赛蛙神,巫忽言:“周将军仓命小神司募政,其取簿籍来。”众从之。巫曰:“已捐者不复强,未捐者量力自注。”众唯唯敬听,各注已。巫视曰:“周某在此否?”周方混迹其后,惟恐神知,闻之失色,次且而前。巫指籍曰:“注金百。”周益窘,巫怒曰:“淫债尚酬二百,况好事耶!”盖周私一妇,为夫掩执,以金二百自赎,故讦之也。周益惭惧,不得已,如命注之。

曾有一位姓周的富商,性情极为吝啬。当时,居民们聚集资金修建关圣祠,无论贫富都积极出资,唯独周某像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。修了很长时间,还是无法完工,为首的人也没有办法弄来钱。恰好有一天,众人在祭拜青蛙神时,一位巫师突然宣布:“周仓将军命令小神负责募捐,把账本拿来。”众人遵命取来账本。巫师继续说:“已经捐款的人不必勉强,还没有捐的人,量力而行,自行认捐。”大家都恭恭敬敬地听着,各自捐了钱。巫师环顾众人,询问:“周某在不在?”周某当时正躲在人群的后面,唯恐神知道他在,一听到叫他的名字,惊慌失色,犹犹豫豫地走到前面。巫师指着账本说:“你捐一百两吧。”周某越发窘困。巫师愤怒地说:“淫债你还交了两百,何况这是好事情!”原来,周某曾私通一名女子,被女子的丈夫抓个正着,周某赔了二百两银子来息事宁人,因此巫师揭露了他的私事。周某一听,又羞又怕,迫不得已,就在账本上认捐二百两。

既归告妻,妻曰:“此巫之诈耳。”巫屡索,卒不与。一日方昼寝,忽闻门外如牛喘。视之则,巨蛙,室门仅容其身,步履蹇缓,塞两扉而入。既入转身卧,以阈承颔,举家尽惊。周曰:“此必讨募金也。”焚香而祝,愿先纳三十,其余以次赍送,蛙不动;请纳五十,身忽一缩小尺许;又加二十益缩如斗;请全纳,缩如拳,从容出,入墙罅而去。周急以五十金送监造所,人皆异之,周亦不言其故。积数日,巫又言:“周某欠金五十,何不催并?”周闻之,惧,又送十金,意将以次完结。一日夫妇方食,蛙又至,如前状,目作怒。少间登其床,床摇撼欲倾;加喙于枕而眠,腹隆起如卧牛,四隅皆满。周惧,即完百数与之。验之,仍不少动。半日间小蛙渐集,次日益多,穴仓登榻,无处不至;大于碗者,升灶啜蝇,糜烂釜中,以致秽不可食;至三日庭中蠢蠢,更无隙地。一家皇骇,不知计之所出。不得已,请教于巫。巫曰:“此必少之也。”遂祝之,益以二十首始举;又益之起一足;直至百金,四足尽起,下床出门,狼犺数步,复返身卧门内。周惧,问巫。巫揣其意,欲周即解囊。周无奈何,如数付巫,蛙乃行,数步外身暴缩,杂众蛙中,不可辨认,纷纷然亦渐散矣。

回到家后,他告诉了妻子。妻子说:“这是巫师在欺骗你。”巫师多次索要钱财,周某始终不肯交。一天,正要午睡时,周某听到门外传来牛喘的声音。他打开门一看,竟是一只巨大的蛙,房门刚刚容得下它的身子,步履缓慢,硬是挤进了屋。巨蛙进屋后,把下巴搁在门坎上,周家全家都很惊慌。周某说:“这一定是讨认捐的钱来了。”于是他焚香祷告,表示先交三十两,剩余的再分批送上,但巨蛙毫无动静;请求交付五十两,巨蛙身体忽然一缩,小了一尺多;再加二十两,巨蛙更缩成斗一般大;请求全部交纳,巨蛙缩成拳头大小,慢慢地走出去,钻入墙缝就不见了。周某急忙拿出五十两银子送到监造所。人们都感到诧异,周某也没有解释原因。过了几天,巫师又提醒道:“周某还欠着五十两银子,为何不去催讨?”周某一听,很害怕,又送去十两银子,想分几次交完剩下的。一天,周某夫妇正在吃饭,那只巨蛙再次现身,还和上次一样,眼中依旧闪着怒火。一会儿,它就爬上了床,压得床摇摇欲坠,然后它就把嘴巴放在枕头上睡起觉来,肚子鼓起来好像一条卧着的牛,把床的四角都给占满了。周某害了怕,急忙拿出钱补齐一百两的数字交给它。然而,巨蛙依旧一动不动。过了半天,小青蛙们陆续聚集而来,第二天,数量更多,纷纷爬入粮仓,爬上床铺,无处不在。大青蛙有碗口那么大,爬上灶台捉苍蝇吃,有的腐烂在锅里,以至于臭得没法吃饭。到了第三天,院子里到处都是青蛙,连一丝空隙都没有了。周某一家人惶恐不安,束手无策。万不得已,只得求助于巫师。巫师说:“这肯定是因为你所交的钱不符合他的期望。”于是周某又向青蛙神祷告,再加了二十两银子,巨蛙才稍稍抬起头来;又加了一些钱,巨蛙抬起了一只脚;直到凑足了一百两,巨蛙才抬起两只脚,下床出门,笨拙地走了几步,突然又转身卧在门里。周某心生疑惧,问巫师怎么回事。巫师猜测蛙神的意思可能是要周某立即拿出钱来。周某无奈,将钱如数交给了巫师,巨蛙这才起身离去。走了几步,巨蛙突然身体一缩,与众多的小青蛙混在一起,难以辨认,青蛙们也就乱哄哄地渐渐散去。

祠既成,开光祭赛,更有所需。巫忽指首事者曰:“某宜出如干数。共十五人,止遗二人。众祝曰:“吾等与某某,已同捐过。”巫曰:“我不以贫富为有无,但以汝等所侵渔之数为多寡。此等金钱,不可自肥,恐有横灾飞祸。念汝等首事勤劳,故代汝消之也。除某某廉正无苟且外,即我家巫,我亦不少私之,便令先出,以为众倡。”即奔入家,搜括箱椟。妻问之亦不答,尽卷囊蓄而出,告众曰:“某私克银八两,今使倾橐。”与众衡之,秤得六两余,使人志之。众愕然,不敢置辩,悉如数纳入。巫过此茫不自知;或告之,大惭,质衣以盈之。惟二人亏其数,事既毕,一人病月余,一人患疔瘇,医药之费,浮于所欠,人以为私克之报云。

关圣祠竣工之后,进行开光祭拜仪式所需经费不少。巫师忽然指着带头的人说:“某某还应该再交多少多少钱。”一共举了十五个人,只漏了两个人。众人祈祷道:“我们和某人一样,已经一并捐款了。”巫师解释说:“我不是根据你们的贫富来决定交不交钱,而是根据你们侵吞修祠钱财的多少来决定的。这样的财富不应私自据为己有,恐会遭受不幸。因你们领头筹办此事,勤劳负责,所以替你们消除了灾祸。除掉某某廉洁正直,没有干出见不得人的事以外,即使是我家巫师,我也不会偏袒他一点儿,就让他先拿钱,给大家带个好头吧。”说完,巫师匆匆回家,翻箱倒柜。妻子询问,他默不作声,将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。他告诉众人:“巫师私自克扣了八两银子,今天让他全都交出来。”巫师和众人一起算银子,发现只有六两多,于是记下他所欠之额。众人惊愕不已,无法再狡辩,全都如数交了钱。这事办完以后,巫师却茫然不知,直到有人告诉他,他深感羞愧,就把衣服当了补足了欠款。只有两个人亏欠该交的钱,事情结束以后,其中一个人病了一个多月,另一个脚上长了疮,所花的医药费,比他们该交的欠款还要多,人们都认为这是对他们私下克扣钱财的报应。

异史氏曰:“老蛙司募,无不可与为善之人,其胜刺钉拖索者不既多乎?又发监守之盗而消其灾,则其现威猛,正其行慈悲也。神矣!”

异史氏说:老青蛙主持募捐事宜,就没有人敢不做善事,比起官府用刑罚来催讨税债不是强很多吗?而且还能揭发利用工作之便盗取钱财的人,同时又消除他们的灾祸,不仅表现出他威猛的一面,更表现出慈悲为怀的心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