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十一·齐天大圣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许盛,兖人。从兄成贾于闽,货未居积。客言大圣灵著,将祷诸祠。盛未知大圣何神,与兄俱往。至则殿阁连蔓,穷极弘丽。入殿瞻仰,神猴首人身,盖齐天大圣孙悟空云。诸客肃然起敬,无敢有惰容。盛素刚直,窃笑世俗之陋。众焚奠叩祝,盛潜去之。既归,兄责其慢。盛曰:“孙悟空乃丘翁之寓言,何遂诚信如此?如其有神,刀槊雷霆,余自受之!”逆旅主人闻呼大圣名,皆摇手失色,若恐大圣闻。盛见其状,益哗辨之,听者皆掩耳而走。

许盛是衮州府人,跟随哥哥许成到福建做生意,货物尚未备齐。有客人说当地的大圣十分灵验,准备去祠庙祈祷。许盛不清楚大圣是哪位神仙,便与哥哥一同前往。到达祠庙后,他们见到殿阁相连,极为宏伟壮丽。他们进殿瞻仰,发现神像是猴头人身,原来是齐天大圣孙悟空。众客人都肃然起敬,没有人敢显露出任何萎靡不振的神情。许盛天性刚直,暗自嘲笑世人的浅陋。众人焚香祭拜祷告时,许盛却悄悄地溜走了。回来以后,哥哥责怪他对神灵不敬。许盛说:“孙悟空不过是丘处机写的寓言,为什么要对他如此虔诚信仰呢?如果他真有神灵,不管是刀砍雷劈,我都心甘情愿地接受!”旅店的主人听他直呼大圣的名字,吓得变了脸色,连连摆手,好像生怕大圣听到似的。许盛见他们这副样子,更加大声地辩论起来,听的人都捂着耳朵走开了。

至夜盛果病,头痛大作。或劝诣祠谢,盛不听。未几头小愈,股又痛,竟夜生巨疽,连足尽肿,寝食俱废。兄代祷迄无验;或言:神谴须自祝,盛卒不信。月余疮渐敛,而又一疽生,其痛倍苦。医来,以刀割腐肉,血溢盈碗;恐人神其词,故忍而不呻。又月余始就平复。而兄又大病。盛曰:“何如矣!敬神者亦复如是,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。”兄闻其言,益恚,谓神迁怒,责弟不为代祷。盛曰:“兄弟犹手足。前日支体糜烂而不之祷;今岂以手足之病,而易吾守乎?”但为延医锉药,而不从其祷。药下,兄暴毙。

到了半夜,许盛果然生病了,头疼得厉害。有人劝他到齐天大圣庙去谢罪,许盛不听。不一会儿,头疼好些了,但大腿又疼了起来,一夜过去,竟然生了一个大毒疮,连脚都肿了,吃不下饭,睡不着觉。哥哥代他去祷告,但没有效果。有人说:如果遭受责罚,必须亲自去祷告才行。许盛始终不相信。过了一个多月,毒疮渐渐收敛了,但又长出一个,而且更加痛苦。医生来用刀割掉腐烂的肉,血流了满满一碗。他怕人们再夸大说他不敬神惹出病来,就故意忍着不大声呻吟。又过了一个多月,疮才平复下去,但他哥哥又生了大病。许盛说:“为什么会这样!对神恭敬的人也会得病,这足以证明我的病并不是因孙悟空而起。”哥哥听他这么说,更加生气,责怪弟弟不替他去向神祷告。许盛说:“兄弟如同手足。前段时间我肢体溃烂都没有去祷告,怎么能因为现在‘手足’有病,而改变我的操守呢?”于是,他只是替哥哥请来医生开了药,而没有听他的话去祈祷,哥哥服下药却突然死掉了。

盛惨痛结于心腹,买棺殓兄已,投祠指神而数之曰:“兄病,谓汝迁怒,使我不能自白。倘尔有神,当今死者复生。余即北面称弟子,不敢有异词;不然,当以汝处三清之法,还处汝身,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。”至夜梦一人招之去,入大圣祠,仰见大圣有怒色,责之曰:“因汝无状,以菩萨刀穿汝胫股;犹不自悔,啧有烦言。本宜送拔舌狱,念汝一念刚鲠,姑置宥赦。汝兄病,乃汝以庸医夭其寿数,与人何尤?今不少施法力,益令狂妄者引为口实。”乃命青衣使请命于阎罗。青衣曰:“三日后鬼籍已报天庭,恐难为力。”神取方版,命笔不知何词,使青衣执之而去。良久乃返。成与俱来,并跪堂上。神问:“何迟?”青衣曰:“阎魔不敢擅专,又持大圣旨上咨斗宿,是以来迟。”盛趋上拜谢神恩。神曰:“可速与兄俱去。若能向善,当为汝福。”兄弟悲喜,相将俱归。醒而异之。急起,启材视之,兄果已苏,扶出,极感大圣力。盛由此诚服信奉,更倍于流俗。而兄弟资本,病中已耗其半;兄又未健,相对长愁。

许盛心中十分悲痛,买了口棺材安葬了哥哥,然后前往祠庙,对着齐天大圣的神像指责道:“我的哥哥生病,说是你迁怒的原因,弄得我无法辩白。如果你真有神灵,能让他死而复生,我就拜你为师,绝不敢有异议。否则,就用你在车迟国惩处三清的方法来对付你,把你的神像推翻,也好解除我哥哥在地下的疑惑。”到了夜里,许盛梦见一个人召唤他来到了大圣祠,他抬头看见大圣脸上显露怒色。大圣斥责他道:“因为你无礼,所以用菩萨刀穿透你的小腿,但你不仅不悔悟,还说出许多闲话。本该将你送到拔舌狱去,但念你一直刚直不阿,姑且宽恕了你。你哥哥生病,是你自己请来庸医,使他折寿而死,与他人有何关系?今天不施展一点儿法力让你看看,只怕更会让那些狂妄的人引为口实。”于是命令青衣使者去阎罗府请示。青衣使者禀告说:“人死了三天后,鬼籍就上报到天庭,恐怕无力回天了。”齐天大圣取过一块方板,在上面写字,不知写了些什么,让青衣使者拿着去了。过了好久,青衣使者才回来,许成和他一起来到,双双跪倒在大堂上。齐天大圣问道:“为什么回来晚了?”青衣使者禀告道:“阎罗不敢擅自做主,又拿着大圣的圣旨上天去向南斗、北斗请示,所以回来晚了。”许盛急忙上前行礼,感谢大圣的恩德。齐天大圣说:“赶快和你哥哥回去吧。如果你能一心向善,我会赐福于你。”兄弟俩悲喜交加,互相搀扶着回去了。许盛一觉醒来,感到很奇怪。他急忙起身,打开棺材一看,只见哥哥果然已经苏醒,便将他扶出来,心中深深感到大圣法力无边。从此,许盛对大圣心悦诚服,比常人更加信奉大圣。然而,兄弟二人做生意的本钱因为生病已经损耗了一半,而且哥哥的病还没有完全痊愈,因此两人常常面对面地发愁。

一日偶游郊郭,忽一褐衣人相之曰:“子何忧也?”盛方苦无所诉,因而备述其遭。褐衣人曰:“有一佳境,暂往瞻瞩,亦足破闷。”问:“何所?”但云:“不远。”从之。出郭半里许,褐衣人曰:“予有小术,顷刻可到。”因命以两手抱腰,略一点头,遂觉云生足下,腾踔而上,不知几百里许。盛大惧,闭目不敢少启。顷之曰:“至矣。”忽见琉璃世界,光明异色,讶问:“何处?”曰:“天宫也。”信步而行,上上益高。遥见一臾,喜曰:“适遇此老,子之福也!”举手相揖。臾邀过诣其所,烹茗献客;止两盏,殊不及盛。褐衣人曰:“此吾弟子,千里行贾,敬造仙署,求少赠馈。”臾命僮出白石一柈,状类雀卵,莹澈如冰,使盛自取之。盛念携归可作酒枚,遂取其六。褐衣人以为过廉,代取六枚付盛并裹之。嘱纳腰橐,拱手曰:“足矣。”辞臾出,仍令附体而下,俄顷及地。盛稽首请示仙号,笑曰:“适即所谓斤斗云也。”盛恍然悟为大圣,又求祐护。曰:“适所会财星,赐利十二分,何须多求。”盛又拜之,起视已渺。

一天,许盛偶然到城外游玩,突然一个穿着褐色衣服的人走过来,看着他说:“你为什么那么愁眉苦脸?”许盛正为心事重重而烦恼,于是详细叙述了自己的遭遇。褐衣人说:“有一个好地方,你可以去看看,倒也足以解闷。”许盛问道:“那是哪里?”褐衣人只是说:“离这里不远。”许盛便跟着他走。走出城门,走了大约半里多地,褐衣人说:“我擅长一些小法术,顷刻间我们就能到达。”于是他让许盛用双手抱住他的腰,稍微点了点头,许盛只感到脚下生起了云雾,向上飘去,不知飞了几百千里。许盛十分害怕,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。不一会儿,褐衣人说:“到了。”许盛睁开眼睛,突然发现眼前一片琉璃世界,处处都闪耀着神奇的光辉,不禁惊叹道:“这是哪里?”褐衣人说:“这就是天宫。”两人信步走去,只觉得越走越高。远处出现了一位老者,褐衣人高兴地说:“正好碰上了这位老者,你真是有福气啊!”便向老者行礼。老者邀请他们到他的住处,泡茶款待,但只端上了两杯茶,竟然没有许盛的。褐衣人说:“这是我的弟子,不远千里来做买卖,诚心诚意地来仙署拜访,请求给他少许馈赠。”老者命令仆人取出一盘白石,形状酷似雀蛋,晶莹透明如冰,让许盛自己挑选。许盛想拿回去当作酒筹,便拿了六个。褐衣人觉得许盛太过客气,又替他取了六个,交给许盛一起收好,嘱咐他放到腰包里,然后拱拱手说:“足够了。”说完,向老者告别,仍然让许盛抱住他的腰,不多时便回到了地面。许盛向他行礼,请教他的仙号,褐衣人笑着说:“刚才我们所用的便是传说中的筋斗云啊!”许盛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褐衣人就是齐天大圣。他又请求大圣保佑他,大圣说:“刚才见到的是财星,已经赐给你十二分的利,你还要求什么?”许盛再次向他行礼,起身一看,大圣已经消失无踪了。

既归,喜而告兄。解取共视,则融入腰橐矣。后辇货而归,其利倍蓰。自此屡至闽必祷大圣。他人之祷时不甚验,盛所求无不应者。

回到旅店,许盛高兴地将这件事告诉了哥哥。他解下腰包和哥哥一起观看,发现白石已经融入腰包了。后来,他们带着货物回到家乡,果然获得了好几倍的利润。从此以后,许盛每次到福建,都会前去向大圣祈求。而与其他人不同的是,许盛所求的无不应验。

异史氏曰:“昔士人过寺,画琵琶于壁而去;比返,则其灵大著,香火相属焉。天下事固不必实有其人,人灵之则既灵焉矣。何以故?人心所聚,而物或托焉耳。若盛之方鲠,固宜得神明之祐,岂真耳内绣针,毫毛能变,足下觔斗,碧落可升哉!卒为邪惑,亦其见之不真也。”

异史氏说:很久以前,有一位书生路过一座寺庙,他在墙上画了一只琵琶就离开了。当他回来时,发现人们都说这只琵琶特别灵验,寺庙的香火也变得非常旺盛。天下的事情,本来就不必确有其人,人们认为灵验,就是灵验的。这种现象为何会出现呢?人们都这么想,神灵就有可能依托了。像许盛这样方正刚直的人,本来就应该得到神明的保佑,那里真的会有耳朵里藏绣花针,拔根毫毛就可以变化,脚下翻个跟头就能飞上青云的齐天大圣呢!可许盛后来为邪术迷惑,可见他并没有真正坚持自己的信仰操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