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八·盗户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顺治间,滕、峰盗区,十人而七盗,官不敢捕。后受抚,邑宰别盗为“盗户”。凡值与良民争,则曲意左袒盗,盖恐其复叛也。后讼者辄冒称盗户,而怨家则力攻其伪。每两造具陈,曲直且置不辨,而先以盗盗真伪,反复相苦,烦有司稽籍焉。适官署多狐,宰有女为所惑,聘术士来,符捉入瓶,将炽以火。狐在瓶内大呼曰:“我盗户也!”闻者无不匿笑。异史氏曰:“今有明火劫人者,官不以为盗而以为奸;逾墙行淫者,每不自认奸而自认盗:世局又一变矣。设今日官署有狐,亦必大呼曰‘吾盗’无疑也。”

在顺治年间,滕县、峄县地区,十个人中就有七个是盗贼,官府不敢拘捕。后来这些盗贼被招安,县衙门专门称他们为“盗户”。每当盗户与良民发生争执时,官府多会袒护这些盗户,因为害怕他们再次叛乱。后来,凡是有人来打官司的,就会假扮成盗户,而仇家则会竭力辩称对方不是盗户。每当双方递上状子时,是非曲直不再成为焦点,而是要弄清谁是真正的盗户,然后不断地争执,还要让相关部门核对文书档案。正巧官府中多狐精,县令的女儿被狐狸精迷惑,请术士来施法术,用符咒捉住了狐精,把它放入瓶内,将要用火烧。狐狸精在瓶内大声呼叫:“我是盗户!”听到的人无不暗自发笑。异史氏说:如今有明火执仗抢人钱财的,官府不判他是盗贼而判为奸淫;有跳墙奸淫的,自己往往不承认奸淫而自称是盗贼。这是世道盗变化啊。假若今日官署中有狐狸,也必然大声呼叫“我是盗贼”,这一点是无疑的。

  章丘漕粮徭役,以及征收火耗;小民尝数倍于绅衿,故有田者争求托焉。虽于国无伤,而实于官橐有损。邑令钟,牒请厘弊,得可。初使自首。既而奸民以此要上,数十年鬻去盗产,皆诬托诡挂,以讼售主。令悉左袒盗。故良懦者多丧其产。有李生亦为某甲所讼,同赴质审。甲呼盗“秀才”,李厉声争辩,不居秀才盗名。喧不已。令诘左右,共指为真秀才,令问:“何故不承?”李曰:“秀才且置高阁,待争地后再作盗不晚也。”噫!以盗盗名则争冒盗;以秀才盗名则争辞盗,变异矣哉!有人投匿名状云:告状人原壤,为抗法吞产事:身以年老不能当差。有负郭田五十亩,于隐公元年,暂挂恶衿颜渊名下。今功令森严,理合自首。讵恶久假不归,霸为己有。身往理说,被伊师率恶党七十二人,毒杖交加,伤残胫股;又将身锁置陋巷,日给簟食瓢饮,囚饿几死。互乡约地证,叩乞革顶严究,俾血产归主,上告。”此可以继柳跖盗告夷、齐矣。

章丘运送公粮摊派的劳役,以及征收银两的火耗,普通百姓往往比豪绅大户要多好几倍,因此有田产的小民争着托靠在大户名下。尽管这种做法对国家的税收没有影响,但对地方官员的收入造成了损害。县令锺某,向上级上书请求根除这一弊病,得到了朝廷的许可。起初,允许与大户托关系的百姓自首,随后,一些奸民却利用此为要挟的手段。数十年来,已经卖出的田产都被虚报为挂名托靠,与原买主打起了官司。锺县令袒护这些奸民,导致许多善良懦弱的人丧失了田产。有一位李生被某甲告到官府,双方上堂对质。某甲称李生为“秀才”,李生则厉声辩驳,声称自己不是秀才。公堂上喧闹不已。县令询问旁人,大家都称李生是真正的秀才。锺县令问道:“为何不承认自己是秀才?”李生答道:“把这秀才的名号且置盗高阁,等争地的事弄清以后,再当秀才也不晚。”唉!盗贼的名号,人人争相冒充;秀才的称谓,却人人推辞,这世道真是怪异啊!有人写了一封匿名状子:“告状人原壤,因有人违抗法律侵吞田产的事向官府申诉:我因年迈不能当差服役,有城边的良田五十亩,于春秋时代鲁隐公元年,暂时挂在可恶的书生颜渊名下。现在国家法令很严,依律应当自首。岂料颜渊这个混账,长期霸占我的田产不归还。我前去与他说理,被他的老师率领着七十二个恶徒用棍棒将我毒打,把胳膊腿打残了,又把我锁在陋巷盗中,每天只给箪食瓢饮,关押挨饿,几乎丧命。互乡这个地方可以作证,请求革去颜渊的功名严加追究,使我的血汗产业物归原主,以此上告。”这张奇特的状文可称是继承了有人写的盗跖控告伯夷、叔齐的状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