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道下济而光明,江湖善下而为王。故山在地中成谦,王侯以孤寡为损。谦则荣而逾高,损则显而弥贵。高必以下为基,贵则以贱为本。在贵而忘贵,故能以贵下民;处高而遗高,故能以高就卑。是以大壮则往复,天地之谦也;极升必降,阴阳之谦也;满终则亏,日月之谦也;道盈体中,圣人之谦也。
天道以泽惠众生而昌盛辉煌,江湖因处低位而容纳百川。因此,山居于地下为谦卦之象,侯王自称“孤”或“寡”以示谦虚。谦逊使人更加荣耀而崇高,退让使人更加显达而尊贵。高位以低处为基础,尊贵以卑贱为根本。若身居尊贵却不忘谦虚,便能放下架子亲近百姓;身处高位却能放低姿态,便能屈尊俯就。就如往而复来,是天地的谦虚;盛极则衰,是阴阳的谦逊;盈满则亏,是日月的谦和;德高而谦冲,是圣人的谦德。
《易》称:“谦尊而弥光。”《老子》云:“不伐故有功。”谦者,在于降己,以高下卑,以圣从鄙。不伐在于有功,不矜在于有德,不言归于冲退,谦挹之流也。好盈自贤,矜功伐善者,俗之常情,圣人之恶也。必矜其功,虽赏之而称劳,情犹不足;苟伐其善,虽与之赏多,必怨其少;则慊望之情生,躁竞之色见,矜伐之路开,患难之衅作矣。君子则不然,在荣以挹损为基,有功而不矜,有善而不伐。遗其功而功常存,忘其善而善自全。情常忘善,故能以善下物,情恒存善,故能以善胜人。
周易》中有言:“谦逊的品德使处于尊位的人更加光辉荣耀。”《老子》亦云:“不自夸,因此能展现真正的功绩。”谦逊之人,善于放低自己,即使身居高位也能屈就低位;即便智慧超群,也愿意倾听凡庸者的意见。不自夸则体现在有功不炫耀,有德不称述,以谦让为本。满足于自身的聪明才智,炫耀功绩与优点,是常人的通病,却是圣人所厌弃的。那些炫耀功绩之人,即使得到奖赏,仍不忘述说自己的辛劳,内心依旧不满足;自夸德行的人,纵然获得丰厚的奖赏,也会抱怨所得不够,由此产生抱怨与不满的情绪,并表现出急于与人攀比的姿态,逐渐形成了恃才夸功的风气,灾祸的端倪也因此而生。然而,君子则与此不同。他们受到敬重,但始终将谦虚退让作为根本,不炫耀功绩,不自夸德行,放下功绩却让功绩永存,忽视德行却使德行始终保全。心中忘记自己的美德,因而能够以德待物;心中总念着自己有德,因而想以德行胜过他人。
是以情存功善,非心谦也;口虚托谦,岂非矫乎?以善胜物,心遗功善,非矜伐也,口及其善,岂非实乎?故心存功善,非心谦也,口虽不言,未免矜伐;心舍功善,口虽明言,无伤于谦。故夏禹昌言,明称伐功;咎繇陈谟,云说我惠;岂其矜功而存惠哉!
因此,心中总是挂念自己的功德,便难以真正做到发自内心的谦虚;即使口头上假意谦虚,难道不也是一种伪装吗?若心中淡忘了自己的功德,自然不会恃才夸耀;即使在言辞中提及,也不过是实事求是罢了。因此,若心中常念着自己的功德,即便不表露出来,也难免会有炫耀之意;若心中已经放下自己的功德,即便言辞中陈述,也无损于谦逊之德。所以,夏禹坦率直言,毫不避讳地称述自己的功德;咎繇阐述谋略,展现自己的智慧。难道他们是炫耀功德、显摆智慧吗!
夫言善非伐,而伐善者每称其能;言惠非矜,而矜惠者常存其惠。圣人知人情尚贤而好伐,故发言裁典,多由谦退;所以弃其骄姱,竞垂世则也。
称述功德并不一定是自夸,但自夸的人往往会称述自己的功德;表现智慧并不一定是炫耀,但夸耀的人常常要显摆自己的智慧。圣人懂得人性本是崇尚贤德喜欢炫耀,因此发表言论,整理经典,都推崇谦恭退让,就是为了摒弃自夸炫耀之风,最终流传下去作为世人践行的法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