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九·云萝公主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安大业,卢龙人。生而能言,母饮以犬血始止。既长,韶秀,顾影无俦,慧而能读。世家争婚之。母梦曰:“儿当尚主。”信之。至十五六迄无验,亦渐自悔。

卢龙县的安大业,生来便能言善语,只有母亲给他喝狗血,才止住。成长后,他英俊潇洒,无人能与之相媲美,聪明好学,名门望族争相联姻。他母亲做了个梦,梦中人告诉她:“你儿子命中注定会娶公主为妻。”母亲深信不疑。然而,到了十五六岁,梦境仍未应验,母亲渐渐开始后悔起来。

  一日安独坐,忽闻异香。俄一美婢奔入。曰:“公主至。”即以长毡贴地,自门外直至榻前。方骇疑间,一女郎扶婢肩入;服色容光,映照四堵。婢即以绣垫设榻上,扶女郎坐。安仓皇不知所为,鞠躬便问:“何处神仙,劳降玉趾?”女郎微笑,以袍袖掩口。婢曰:“此圣后府中云萝公主也。圣后属意郎君,欲以公主下嫁,故使自来相宅。”安惊喜不知置词,女亦俯首,相对寂然。

一天,安大业独自坐在屋内,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。很快,一个容貌美丽的丫环跑进来,宣布:“公主到了。”立即铺起长长的毛毡,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床前。安大业惊疑不定之际,见一个女子扶着丫环的肩膀走进来,她的容貌美丽,衣着鲜亮,照亮了四周。丫环把一个绣垫放在床上,扶着女郎坐下。安大业仓皇之中不知所措,鞠躬问道:“这是哪里来的神仙,劳您降临此地?”女子微笑着,用衣袖掩嘴,丫环解释道:“她是圣后府的云萝公主。圣后看中了你,想把公主下嫁给你,因此让公主自己来看看住处。”安大业又惊又喜,不知道说什么好,公主也低着头,两人都默默无语。

  安故好棋,揪枰尝置坐侧。一婢以红巾拂尘,移诸案上,曰:“主日耽此,不知与粉侯孰胜?”安移坐近案,主笑从之。甫三十余着,婢竟乱之,曰:“驸马负矣!”敛子入盒,曰:“驸马当是俗间高手,主仅能让六子。”乃以六黑子实局中,主亦从之。主坐次,辄使婢伏座下,以背受足;左足踏地,则更一婢右伏。又两小鬟夹侍之;每值安凝思时,辄曲一肘伏肩上。局阑未结,小鬟笑云:“驸马负一子。”进曰:“主惰,宜且退。”女乃倾身与婢耳语。

安大业一向热爱下棋,常将棋盘摆放在自己的座位旁。一个丫环用红手巾擦拭棋盘,将其移至桌上,说:“公主平日喜欢下棋,不知与驸马下一局谁能获胜?”安大业移至桌旁就坐,公主笑着跟了过来。下了三十多步后,丫环竟将棋子搅乱,宣布:“驸马败了!”然后将棋子收起,放回盒中,并说:“驸马理应是人间下棋高手,公主只能让六子。”于是在棋盘上放上六颗黑子,公主便顺从了。公主坐着时,一名丫环趴在座位下,将脚踩在她背上,如果她左脚踩在地上,就换一个丫环趴在右边承受她的右脚。另有两名小丫环在左右服侍,每当安大业沉思时,公主就曲着肘子放在小丫环肩上。棋局未分胜负,一名丫环笑道:“驸马输一子了。”丫环上前说:“公主有些累了,该返回了。”公主侧头与丫环私语了几句。

  婢出,少顷而还,以千金置榻上,告生曰:“适主言居宅湫隘,烦以此少致修饰,落成相会也。”一婢曰:“此月犯天刑,不宜建造;月后吉。”女起;生遮止,闭门。婢出一物,状类皮排,就地鼓之;云气突出,俄顷四合,冥不见物,索之已杳。

丫环就出去了,不一会儿回来,把一千两银子放在床上,告诉安大业:“公主说,这宅院阴湿狭窄,麻烦你用这些银子稍作整修,待修好后再次会面。”另一名丫环说:“这个月遭逢天刑,不宜兴建房屋,黄道吉日在下个月。”公主站起身,安大业挡住她,紧闭房门,不让她离去。只见一个丫环拿出一件很像鼓风皮囊的东西,开始鼓动,不一会儿,四周云雾缭绕,昏暗中再次朦胧,公主已然不见。

  母知之,疑以为妖。而生神驰梦想,不能复舍。急于落成,无暇禁忌;刻日敦迫,廊舍一新。

母亲得知此事,怀疑其中有妖怪,但安大业却日夜思念,决不放弃。他急于把房子修起来,也不顾什么禁忌,规定日期日夜催促整修,终于把宅院修饰一新。

  先是,有滦州生袁大用,侨寓邻坊,投刺于门;生素寡交,托他出,又窥其亡而报之。后月余,门外适相值,二十许少年也。宫绢单衣,丝履乌带,意甚都雅。略与顷谈,颇甚温谨。喜,揖而入。请与对弈,互有赢亏。已而设席流连,谈笑大欢。明日邀生至其寓所,珍肴杂进,相待殷渥。有小僮十二三许,拍板清歌,又跳掷作剧。生大醉不能行,便令负之,生以其纤弱恐不胜,袁强之。僮绰有余力,荷送而归。生奇之。明日犒以金,再辞乃受。由此交情款密,三数日辄一过从。袁为人简默,而慷慨好施。市有负债鬻女者,解囊代赎,无吝色。生以此益重之。过数日,诣生作别,赠象箸、楠珠等十余事,白金五百,用助兴作。生反金受物,报以束帛。

先前,有位滦州的书生名叫袁大用,暂住在安大业家的邻街,曾多次送名帖来拜访安大业。安大业平时很少与人交往,推托不在家,没有接见,又乘袁大用不在家时去回访。一个多月后,他们偶然在门外相遇。袁大用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,穿着华丽的宫绢衣服,头戴丝带,脚踏黑鞋,举止文雅。安大业与他交谈后觉得他很有教养,非常喜欢他,便邀请他进屋。他们下了几盘棋,互有胜负,接着安排宴席款待他,谈得十分愉快。第二天,袁大用邀请安大业到自己家中,摆出珍馐美味款待他,待客非常周到。袁家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,在席前击鼓清唱,跳舞表演,以助酒兴。安大业喝得酩酊大醉,无法自行回家,袁大用便让小童背着他回去。安大业看到小童体弱单薄,担心他无法背负,但袁大用坚持让他背。那小童背起他来,力气绰绰有馀,把他送回了家。安大业非常惊奇。第二天,安大业想给他赏钱,小童多次推辞才勉强接受。从那时起,安大业与袁大用的交往更加密切,每隔几天就会互相拜访。袁大用为人沉默寡言,慷慨大方。一次,他看到市上有人因债务将女儿卖掉,毫不犹豫地拿出钱帮助他还债。因此,安大业对他更加尊敬。几天后,袁大用到安大业家中来告别,赠送安大业象牙筷子、楠木珠等十几件贵重的礼物,又送了五百两银子帮助安大业修建宅院。安大业接受了礼物,送回了银子,同时回赠些绢帛作为谢礼。

  后月余,乐亭有仕宦而归者,橐资充牣。盗夜入,执主人,烧铁钳灼,劫掠一空。家人识袁,行牒追捕。邻院屠氏,与生家积不相能,因其土木大兴,阴怀疑忌。适有小仆窃象箸,卖诸其家,知袁所赠,因报大尹。尹以兵绕舍,值生主仆他出,执母而去。母衰迈受惊,仅存气息,二三日不复饮食。尹释之。生闻母耗,急奔而归,则母病已笃,越宿遂卒。收殓甫毕,为捕役执去。尹见其少年温文,窃疑诬枉,故恐喝之。生实述其交往之由。尹问:“其何以暴富?”生曰:“母有藏镪,因欲亲迎,故治昏室耳。”尹信之,具牒解郡。邻人知其无事,以重金赂监者,使杀诸途。路经深山,被曳近削壁,将推堕。计逼情危,时方急难,忽一虎自丛莽中出,啮二役皆死,衔生去。至一处,重楼叠阁,虎入,置之。见云萝扶婢出,凄然慰吊曰:“妾欲留君,但母丧未卜窀穸。可怀牒去,到郡自投,保无恙也。”因取生胸前带,连结十余扣,嘱云:“见官时,拈此结而解之,可以弭祸。”生如其教,诣郡自投。太守喜其诚信,又稽牒知其冤,销名令归。

过了一个多月,乐亭县有一个卸职回家的大官,带回大量搜刮来的金钱。有天晚上,一群强盗闯入他家,捉住这位官员,用烧红的铁钳子烙他,并将家中所有的财物掠夺一空。这家的仆人认识袁大用,官府发布了通缉令,追捕袁大用。安家的邻居姓屠,与安家一向不和,见到安家大兴土木修建宅院,心生妒忌。偶然有一名安家的小仆人偷走了象牙筷子,卖给了屠家。姓屠的得知这些筷子是袁大用赠送的,便向官府举报了安大业。县官派兵包围了安家,正巧安大业带着仆人外出,于是官兵将安大业的母亲抓捕。安母年事已高,身体不好,受到如此惊吓,病情急剧恶化,就病得只剩下一口气,两三天不吃不喝。县官见状,决定释放她回家。安大业外出得知母亲被捕的消息后急忙返回,但安母已经病重,隔了一宿就死了。他把母亲刚收殓完,官府捕役便把他抓了去。县官见安大业年轻文雅,怀疑他被人陷害,便故意威胁他,希望他能招供实情。安大业便如实陈述了与袁大用的交往经过。县官又问道:“你们家怎么会突然变得富裕?”安大业如实回答说:“我母亲原本有些积蓄,因我即将成婚,所以她便拿出来给我修造婚房。”县官信以为真,记录了他的陈述,并准备将他送往县府。姓屠的得知安大业没有事,便用了一大笔钱买通押送的差人,让他们在半路上杀害安大业。他们经过一座大山,安大业被差役拉到险峻的悬崖边,准备将他推下去。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,一只老虎突然从草丛中冲出来,咬死了两个差役,然后叼着安大业离开了。他们来到一个地方,那里高楼耸立,老虎把安大业带进去。只见云萝公主扶着丫环走了出来,悲伤地安慰他说:“我原想留你在这里,但你的母亲还未下葬。你可以带着押解你的公文,到府衙自首,保证你无事。”于是,她解下安大业胸前的腰带,解开了十多个扣子,嘱咐他说:“见官时,解开这些扣子,可以消除灾祸。”安大业照着公主的嘱咐,到了府衙自首。太守对他的诚实感到满意,查看了他的公文后,得知他受冤屈,便宣布撤销他的罪名,放他回家。

  至中途,遇袁,下骑执手,备言情况。袁愤然作色,默然无语。生曰:“以君风采,何自污也?”袁曰:“某所杀皆不义之人,所取皆非义之财。不然,即遗于路者不拾也。君教我固自佳,然如君家邻,岂可留在人间耶!”言已超乘而去。生归,殡母已,杜门谢客。忽一日盗入邻家,父子十余口尽行杀戮,止留一婢。席卷资物,与僮分携之。临去,执灯谓婢:汝认明:杀人者我也,与人无涉。”并不启关,飞檐越壁而去。明日告官。疑生知情,又捉生去。邑宰词色甚厉,生上堂握带,且辨且解。宰不能诘,又释之。既归,益自韬晦,读书不出,一跛妪执炊而已。服既阕,日扫阶庭,以待好音。一日异香满院。登阁视之,内外陈设焕然矣。悄揭画帘,则公主凝妆坐,急拜之。女挽手曰:“君不信数,遂使土木为灾;又以苫块之戚,迟我三年琴瑟:是急之而反以得缓,天下事大抵然也。”生将出资治具。女曰:“勿复须。”婢探椟,有肴羹热如新出于鼎,酒亦芳烈。酌移时,日已投暮,足下所踏婢,渐都亡去。女四肢娇惰,足股屈伸,似无所着,生狎抱之。女曰:“君暂释手。今有两道,请君择之。”生揽项问故,曰:“若为棋酒之交,可得三十年聚首;若作床第之欢,可六年谐合耳。君焉取?”生曰:“六年后再商之。”女乃默然,遂相燕好。

安大业在回家的路上,碰巧遇到了袁大用,下马与袁大用握手,详细地述说了自己的不幸经历。袁大用非常愤怒,但却默不作声。安大业问道:“以你的仪表才华,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玷污自己呢?”袁大用说:“我所杀的人都是不义之人,所得之财也都是不义之财。否则,即便是掉在路上的钱财,我也不会去捡。你的忠告当然是出自好意,但像你邻居姓屠那样的人,又怎能容他在世间!?”说完,他纵马而去。安大业回到家中,安葬了母亲后,便闭门不迎客。有一天晚上,邻居家遭到盗贼袭击,全家十余口皆遇害,只留下一个丫环。盗贼席卷了屠家的财物,与小僮各拿一半。临走,强盗提着灯对丫环说:“你认清了:杀人的是我,与别人无关。”说完并不开门,飞檐走壁地离开了。第二天,丫环告到官府。县官怀疑安大业知道内情,又把他捉了去。县官十分严厉地审讯他。安大业到公堂上后,手里握着带子,一边辩解,一边解带子上的结,县官问不出什么,只好又把他放了。回到家里,安大业更加守规矩,闭门勤奋地读书,只留下一位跛脚的老太婆为他做饭。母亲的丧期满后,他开始每天清扫庭院,等待着公主的消息。一天,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了庭院。安大业登上阁楼一瞧,家里已经焕然一新。他悄悄拉开帘子,见公主盛装端坐在那里,连忙上前拜见。公主挽着他的手说道:“你不顺应天意,执意兴土木,引来灾难;而又为母亲守丧,导致我们的事情延误了三年。这正是急于求快反而慢了,世事多是如此。”安大业准备设宴款待,公主却说:“不必劳烦。”一位丫环伸手到柜子里,端出一道道菜肴和汤汁,都热气腾腾的像新出锅的一样,酒也十分芳香清澈。他们喝了一阵子,太阳落山了,公主脚下踏着的丫环也都渐渐离开了。公主舒适地伸展四肢,姿态娇慵,两腿一会曲一会伸,好像没有地方放。安大业温柔地靠近她。公主说:“你先放开手。现在有两条路可选,请你决定。”安大业搂着公主的脖子问是什么路。公主答道:“如果我们成为棋酒上的朋友,将有三十年的相聚时光;如果选择床笫之欢,只有短暂的六年欢愉。你会选择哪一种?”安大业思考片刻,答道:“六年后再商量吧。”公主于是不说话,与安大业成为了夫妻。

  女曰:“妾固知君不免俗道,此亦数也。”因使生蓄婢媪,别居南院,炊爨纺织以作生计。北院中并无烟火,惟棋枰、酒具而已。户常阖,生推之则自开,他人不得入也。然南院人作事勤惰,女辄知之,每使生往谴责,无不具服。女无繁言,无响笑,与有所谈,但俯首微哂。每骈肩坐,喜斜倚人。生举而加诸膝,轻如抱婴。生曰:“卿轻若此,可作掌上舞。”曰:“此何难!但婢子之为,所不屑耳。飞燕原九姊侍儿,屡以轻佻获罪,怒谪尘间,又不守女子之贞;今已幽之。”

公主说:“我本来就知道你是难于免俗的,这也是天数。”她让安大业养着丫环仆人,独自在南院居住,每天安排她们做饭、纺织,维持生活。公主住的北院不动烟火,只有棋盘、酒具一类的东西。北院门常关着,安大业来了,一推就自己开了,别人则进不去。然而,南院人做事是勤快还是懒惰,公主都能知道,每次叫安大业过去责备他们,他们没有不服气的。公主说话不多,也不大声嬉笑,安大业与她说些什么,她总是低头微笑。每当肩并肩坐在一起时,喜欢斜倚在安大业身上。安大业把她抱起放在自己膝上,轻得像抱个婴儿。安大业说:“你这么轻,可以跳掌上舞了。”公主说:“这有什么难的!但这是丫环们做的事,我是不屑做的。赵飞燕原来是我九姐的侍女,多次以轻佻获罪,九姐生气,把她降罚到人间,她又不守女子的贞节,现在已经被关起来了。”

  阁上以锦袸布满,冬未尝寒,夏未尝热。女严冬皆着轻縠,生为制鲜衣,强使着之。逾时解去,曰:“尘浊之物,几于压骨成劳!”一日抱诸膝上,忽觉沉倍曩昔,异之。笑指腹曰:“此中有俗种矣。”过数日,颦黛不食,曰:“近病恶阻,颇思烟火之味。”生乃为具甘旨。从此饮食遂不异于常人。一日曰:“妾质单弱,不任生产。婢子樊英颇健,可使代之。”乃脱衷服衣英,闭诸室。少顷闻儿啼声,启扉视之,男也。喜曰:“此儿福相,大器也!”因名大器。绷纳主怀,俾付乳媪,养诸南院。女自免身,腰细如初,不食烟火矣。

公主住的阁楼上放满了锦缎做的帷幕,冬天不冷,夏天不热。公主在寒冬里也只穿一件薄薄的纱衣,安大业给她做了件鲜艳华丽的衣服,非要她穿上,过一会儿她就脱下来,说:“这种尘世间的不干不净的东西,压在骨头上,几乎压出病来了。”一天,安大业把公主抱在膝上,突然感觉她比往常重了一倍,感到非常惊讶。公主笑着指着自己的肚子说:“这里面有个俗种了。”几天后,公主皱着眉头,食欲不振,说:“我最近食欲不佳,很想尝尝凡间的美食。”于是安大业为她精心准备了美味的饭菜,从那时起,公主就像普通人一样进食了。一天,公主说:“我的身体太虚弱了,无法承受分娩的痛苦。丫环樊英身体强壮,可以替我分娩。”于是,她脱下自己的内衣给樊英穿上,将她锁在屋里。不久,传来了婴儿的哭声,开门一看,生了一个男孩。公主高兴地说:“这孩子看起来很有福气,将来一定会成大器!”于是给孩子取名大器。公主将孩子裹好,交给安大业,让他交给奶妈,在南院抚养。公主自分娩以后,腰和以前一样细,又不再吃人间的食物了。

  忽辞生,欲暂归宁。问返期,答以“三日”。鼓皮排如前状,遂不见。至期不来;积年余音信全渺,亦已绝望。生键户下帏,遂领乡荐。终不肯娶;每独宿北院,沐其余芳。一夜辗转在榻,忽见灯火射窗,门亦自辟,群婢拥公主入。生喜,起问爽约之罪。女曰:“妾未愆期,天上二日半耳。”生得意自诩,告以秋捷,意主必喜。女愀然曰:“乌用是傥来者为!无足荣辱,止折人寿数耳。三日不见,入俗幛又深一层矣。”生由是不复进取。过数月又欲归宁,生殊凄恋,女曰:“此去定早还,无烦穿望。且人生合离,皆有定数,撙节之则长,恣纵之则短也。”既去,月余即返。从此一年半载辄一行,往往数月始还,生习为常,亦不之怪。

一天,公主突然向安大业告别,表示想要暂时回娘家看看。询问她何时返回,她回答说:“三天之内。”然后像以前一样鼓起皮囊,升起云雾,消失不见了。然而,到了预定的日期,她仍未归来。一年多过去了,仍然没有消息,安大业已经绝望。他紧闭家门,专心读书,最终考中了举人。但他一直不愿再娶,每晚独自住在北院,以沐浴公主的馀芳。一天晚上,安大业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忽然看见灯火照射在窗户上,门也自动打开了,一群丫环拥着公主走了进来。安大业高兴地起来,埋怨她失约。公主说:“我没有失约,天上才过了两天半啊。”安大业得意洋洋地向公主夸耀,说自己在秋天的乡试中考中了举人,心想公主肯定会高兴。可是,公主却伤心地说:“你何必追求这种无足轻重的东西!这事谈不上什么荣耀和耻辱,只是平白减损人的寿命罢了。三天不见,你陷入世俗的泥潭又深了一层。”安大业从此不再追求功名了。过了几个月,公主又要回娘家,安大业十分悲伤留恋。公主说:“这次我一定早回来,不用你盼望很久。况且人生的离合,都是有定数的,节约用就长些,随意用就短。”公主离去,一个多月就回来了。从此,公主一年半载就回去一次,往往几个月才回来,安大业也习以为常,不觉得奇怪。

  又生一子。女举之曰:“豺狼也!”立命弃之。生不忍而止,名曰可弃。甫周岁,急为卜婚。诸媒接踵,问其甲子,皆谓不合。曰:“吾欲为狼子治一深圈,竟不可得,当今倾败六七年,亦数也。”嘱生曰:“记取四年后,侯氏生女,左胁有小赘疣,乃此儿妇。当婚之,勿较其门第也。”即令书而志之。后又归宁,竟不复返。生每以所嘱告亲友。果有侯氏女,生有赘疣,侯贱而行恶,众咸不齿,生竟媒定焉。

又生了一个儿子,公主举着他说:“这是个豺狼!”马上叫人扔掉他。安大业于心不忍,就留下来抚养,取名叫可弃。可弃刚满周岁,公主就急着给他定亲。陆续来了很多媒人,公主问了生辰八字,都说不合。公主说:“我想给这个小狼找一个深圈,竟然找不到,该当被他败家六七年,这也是天数啊。”公主嘱咐安大业说:“你要记住,四年后,有个姓侯的人家会生个女儿,左胁有个小赘疣,她就是可弃的媳妇。一定要把她娶过来,不要在乎她家的门第高低。”说完,还让安大业把这件事写下来记住。后来,公主又回娘家,从此就没有再回来。安大业经常将公主的嘱咐告诉亲友。果然有一个姓侯的家庭,他们的女儿生下来就有赘疣。这个家庭贫穷卑微,品行不佳,备受人轻视,但安大业最终还是定了这门亲事。

  大器十七岁及第,娶云氏,夫妻皆孝友。父钟爱之。可弃渐长不喜读,辄偷与无赖博赌,恒盗物偿戏债。父怒挞之,而卒不改。相戒提防,不使有所得。遂夜出,小为穿窬。为主所觉,缚送邑宰。宰审其姓氏,以名刺送之归。父兄共絷之,楚掠惨棘,几于绝气。兄代哀免,始释之。父忿恚得疾,食锐减。乃为二子立析产书,楼阁沃田,尽归大器。可弃怨怒,夜持刀入室将杀兄,误中嫂。先是,主有遗裤绝轻软,云拾作寝衣。可弃斫之,火星四射,大惧奔出。父知病益剧,数月寻卒。可弃闻父死,始归。兄善视之,而可弃益肆。年余所分田产略尽,赴郡讼兄。官审知其人,斥逐之。兄弟之好遂绝。

大器十七岁考中了举人,娶了云家的女儿,夫妻都对父亲孝顺,对弟弟友爱。父亲非常喜欢他们。可弃渐渐长大后,不喜欢读书,却偷偷与一些无赖闲人赌博,经常偷取家里的东西来还赌债。父亲对此非常生气,多次责打他,但他始终不悔改。家人们互相警告要提防他,不让他再在家中行窃。于是,他便夜间溜出去,到别人家行窃。被主人发现后,他被绑起来送到了官府。县官一审问他的姓名,便用自己的名帖把他送回家去。父亲和哥哥一起把他绑起来,大业把他痛打一顿,几乎快断气了。哥哥代替他向父亲求情,父亲才放过了他。因此事,父亲病倒了,饭量减少。父亲遂决定给两个儿子立下分家的文书,楼房、好田都归了大器所有。可弃因此又怨又气,夜里拿着刀进哥哥的屋子,准备杀了哥哥,却误砍到嫂子身上。先前,公主留下一条裤子,十分轻软,云氏拿来做了睡衣。可弃一刀砍上去,火星四射,吓得他跑了出来。父亲知道了这件事,病情更重了,过了几个月就死了。可弃听说父亲死了,才回到家。哥哥对他很好,但他却更加肆无忌惮。一年多,他所分的田产就差不多花光了,他就到官府里去控告哥哥。县官很了解可弃的为人,责备了他一顿,赶出了衙门。兄弟之间从此断绝了往来。

  又逾年可弃二十有三,侯女十五矣。兄忆母言,欲急为完婚。召至家,除佳宅与居;迎妇入门,以父遗良田,悉登籍交之,曰:“数顷薄田,为若蒙死守之,今悉相付。吾弟无行,寸草与之皆弃也。此后成败,在于新妇。能令改行,无忧冻馁;不然,兄亦不能填无底壑也。”

又过了一年,可弃已经二十三岁,侯家的女儿也十五岁了。哥哥记起母亲的话,准备赶紧为可弃完婚。他把可弃叫到家里来,打扫了一所好房子让他住。把新媳妇迎进门后,大器把父亲留下的好田,都登记在册交给她,说:“这几顷薄田,是我拼命留下来的,现在全都交给你。我兄弟的品行不好,就是一寸草给了他,他也会丢光。此后家业兴衰都在你身上了。你能让他改过自新,就不愁吃穿,不然,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。”

  侯虽小家女,然固慧丽,可弃雅畏爱之,所言无敢违。每出限以晷刻,过期则诟厉不与饮食,可弃以此少敛。年余生一子,妇曰:“我以后无求于人矣。膏腴数顷,母子何患不温饱?无夫焉,亦可也。”会可弃盗粟出赌,妇知之,弯弓于门以拒之。大惧避去。窥妇入,逡巡亦入。妇操刀起,可弃反奔,妇逐斫之,断幅伤臀,血沾袜履。忿极往诉兄,兄不礼焉,冤惭而去。过宿复至,跪嫂哀泣,乞求先容于妇,妇决绝不纳。

侯氏虽然出身小户人家,但她贤惠美丽。可弃对她又爱又怕,从不敢违背她的吩咐。每次可弃外出,侯氏都会限定时间,不按时回来就会大骂一顿并不给他吃饭,因此可弃的行为稍有收敛。婚后一年多,侯氏生下了一个儿子,她说:“我以后不用依赖别人了。有几顷好地,我们母子不愁吃穿,即使没有丈夫也能过得好。”有一次,可弃偷了粮食出去赌博,侯氏知道后拿着弓箭在门口等着不让他进门。可弃吓得赶紧逃走,等看见老婆进屋后,才畏缩地进了门。侯氏拿起一把刀,可弃转身就跑,侯氏追着砍他,一刀划破衣服,伤了臀部,血都流到了袜子和鞋里。可弃气愤异常,到哥哥那里告状,但哥哥不理他,他只好满脸羞愧地离开。第二天,他再次来到哥哥家,跪在嫂子面前伤心哭泣,请求嫂子为他说情,让他回家。可侯氏坚决不肯收留他。

  可弃怒,将往杀妇,兄不语。可弃忿起,操戈直出。嫂愕然,欲止之;兄目禁之。俟其去,乃曰:“彼固作此态,实不敢归也。”使人觇之,已入家门。兄始色动,将奔赴之,而可弃已坌息入。

可弃大怒,要回去杀了侯氏,哥哥也不劝阻。可弃气得操起矛枪径直跑出去。嫂子吓坏了,要去阻拦,哥哥使了个眼色,让她别管。等他走后,哥哥说:“他这只是故意表现给我们看,实际上他是不敢回家的。”嫂子担心,派人去偷偷看,说他已经进了家门。哥哥才有些害怕,准备马上过去,这时,可弃却喘着粗气回来了。

  盖可弃入家,妇方弄儿,望见之,掷儿床上,觅得厨刀;可弃惧,曳戈反走,妇逐出门外始返。兄已得其情,故诘之。可弃不言,惟向隅泣,目尽肿。兄怜之,亲率之去,妇乃内之。俟兄出,罚使长跪,要以重誓,而后以瓦盆赐之食。自此改行为善。妇持筹握算,日致丰盈,可弃仰成而已。后年七旬,子孙满前,妇犹时捋白须,使膝行焉。

原来,可弃进了家门,侯氏正在逗儿子玩,一看见他,就把孩子扔到床上,找了把厨刀。可弃一看,吓得拖着矛枪转身就跑,侯氏一直把他赶出门外才回去。兄长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,又故意问他。可弃不说话,只对着墙角哭,眼睛都哭肿了。哥哥可怜他,亲自领着他回家,侯氏这才接纳了。等到哥哥一走,侯氏就罚他长跪,逼他发重誓,然后用瓦盆盛饭给他吃。自此以后,可弃便改恶向善了。侯氏主持着家务,家业一天比一天兴旺,可弃坐享其成而已。后来,他活到七十多岁,都儿孙满堂了,侯氏还时常揪着他的白胡子,让他跪着走。

  异史氏曰:“悍妻妒妇,遭之者如疽附于骨,死而后已,岂不毒哉!然砒、附,天下之至毒也,苟得其用,瞑眩大瘳,非参、苓所能及矣。而非仙人洞见脏腑,又乌敢以毒药贻子孙哉!”

异史氏说:悍妻妒妇,遇到她们就如同骨头上长了毒疮,只有死了才能解脱,这不是太毒了吗!然而,砒霜、附子是天下最毒的东西,如果能用在恰好的地方,虽使人头晕目眩但能治好大病,这种效果是人参、伏苓所不能比的。如果不是仙人洞察明白,又怎么敢把毒药留给子孙呢!

  章丘李孝廉善迁,少倜傥不泥,丝竹词曲之属皆精之。两兄皆登甲榜,而孝廉益佻脱。娶夫人谢,稍稍禁制之。遂亡去,三年不返,遍觅不得。后得之临清勾栏中。家人入,见其南向坐,少姬十数左右侍,盖皆学音艺而拜门墙者也。临行积衣累笥,悉诸姬所贻。既归,夫人闭置一室,投书满案。以长绳系榻足,引其端自棂内出,贯以巨铃,系诸厨下。凡有所需则蹑绳,绳动铃响则应之。夫人躬设典肆,垂帘纳物而估其直;左持筹,右握管;老仆供奔走而已。由此居积致富。每耻不及诸姒贵。锢闭三年而孝廉捷。喜曰:“三卵两成,吾以改为毈矣,今亦尔耶?”

章丘的李孝廉名声很好,年轻时风流倜傥,不拘小节,吹拉弹唱词曲之类都很精通。他的两个兄弟都考中了进士,他却更加放纵。娶了一位姓谢的夫人后,对他稍稍有些管制。他就逃离家门,整整三年都没有回家,家人四处寻找也无果。后来,在临清的一家妓院找到了他,家人进去后,发现他坐在那里,十几个年轻女人在左右侍候着,都是向他学习说唱技艺的门徒。临回家时,他的衣服装满了好几箱子,都是这些妓女送给他的。回到家后,谢夫人把他关在一间屋子里,放了一桌子书。用一条长绳绑在床腿上,另一头从窗户格子拉出去,拴上一个大铃铛,系在厨房里。他有所需要时,就踩绳子,绳动铃响,仆人便答应他。谢夫人亲自开设当铺,在帘子后面对典当的物品进行估价,左手拿着算盘,右手握着笔,老仆人在中间奔走。但时常耻于不如妯娌们尊贵。把李善迁关了三年,终于也考上了进士。谢夫人高兴地说:“三个蛋孵化出两个,我以为你是个孵不成鸟的蛋,如今也成了。”

  又耿进士崧生,章丘人。夫人每以绩火佐读:绩者不辍,读者不敢息也。或朋旧相诣,辄窃听之:论文则沦茗作黍;若恣谐谑,则恶声逐客矣。每试得平等,不敢入室门;超等始笑迎之。设帐得金悉内献,丝毫不敢匿。故东主馈遗,恒面较锱铢。人或非笑之,而不知其销算良难也。后为妇翁延教内弟。是年游泮,翁谢仪十金,耿受盒返金。夫人知之曰:“彼虽固亲,然舌耕为何也?”追之返而受之。耿不敢争,而心终歉焉,思暗偿之。于是每岁馆金,皆短其数以报夫人。积二年余得若干数。忽梦一人告之曰:“明日登高,金数即满。”次日试一临眺,果拾遗金,恰符缺数,遂偿岳。后成进士,夫人犹呵谴之。耿曰:“今一行作吏,何得复尔?”夫人曰:“谚云:‘水长则船亦高。’即为宰相,宁便大耶?”

耿崧生进士也是章丘人。他的夫人常常用纺线的灯给他照明读书,纺织的人不停,读书的人也不敢休息。有朋友到家里来,夫人就偷偷听着,若是谈论文章就上茶做饭,若是无事闲谈就恶声恶气将人赶走。每次耿崧生考试得了不赏不罚这一等,就不敢进家门,超过等级之上,夫人才笑着迎他。耿崧生在外设馆教学生得到的钱,都交给夫人,丝毫不敢隐藏。因此,东家付钱时,他总是当面计较清楚钱数。有人笑话他,却不知道他报账时的难处。后来,他被岳父请去教授妻弟功课,那一年,妻弟就被录取进了学宫,岳父酬谢他十两银子,耿崧生接受了钱匣子把钱还了回去。夫人知道后,说:“虽然是至亲,但我们教书为的是什么呢?”赶他回去让他把钱拿回来。耿崧生不敢争论,但心里始终感到歉意,便想暗中偿还岳父。于是每年教书的报酬,他都向夫人少报一点儿。经过两年多的积累,得了一些钱。忽然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:“明天去登高,钱数就够了。”第二天,他试着去登高望远,果然拾到了一笔钱,恰好是他缺的钱数,于是还给了岳父。后来,耿崧生成了进士,夫人还是呵斥他。耿崧生说:“如今我已经做官了,你怎么还这样对我?”夫人说:“俗话说:‘水长则船亦高。’就是你做了宰相,难道就大过我不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