物有美恶,施用有宜;美不常珍,恶不终弃。紫貂白狐,制以为裘,郁若庆云,皎如荆玉,此毳衣之美也;压菅苍蒯,编以蓑芒,叶微疏系,黯若朽穰,此卉服之恶也。裘蓑虽异,被服实同;美恶虽殊,适用则均。今处绣户洞房,则蓑不如裘,被雪淋雨,则裘不如蓑。以此观之,适才所施,随时成务,各有宜也。
物品有优劣,但各有其使用价值;优质物品未必总被珍视,劣质物品也不会始终被遗弃。紫貂和白狐制作的皮衣,色彩如五色祥云般丰富,如荆山璞玉般洁亮,这是毛皮衣物的美;黑色菅草和灰白色蒯草编织的蓑衣和笠帽,草叶稀疏分布,颜色暗沉如腐土,这是絺葛服饰的美。皮衣和蓑衣材质虽异,穿着效果却相似;它们的美丑不同,但实际用途却相同。如果居处华丽深邃之室,蓑衣不如皮衣适宜;如果冒雪淋雨时,则皮衣不及蓑衣适用。这样看来,根据事物的特点来使用,根据时机来做事,才能各得其所。
伏腊合欢,必歌《采菱》,牵石拖舟,则歌嘘与,非无《激楚》之音,然而弃不用者,方引重抽力,不知嘘与之宜也。
伏腊联欢,一定要歌唱《采菱》曲;搬石拉船,一定要用力喊号子。并不是没有高亢的《激楚》之乐,然而放弃它不使用,是因为正在牵引重物、集中力气,不如用力喊的号子更适宜。
卞庄子之升殷庭也,鸣佩趋跄,温色怡声;及其搏虎,必攘袂鼓肘,瞋目震呼。非不知温颜下气之美,然而不能及者,方格猛兽,不如攘袂之宜也。安陵神童,通国之丽也,八音繁会,使以噭吹囋声而人悦之,则不及瞽师侏儒之美。蛇衔之珠,百代之传宝,以之弹绖,则不如泥丸之劲也。棠溪之剑,天下之铦也、用之获穗,曾不如钩镰之功也。此四者,美不常珍,恶不终废 用各有宜也。
卞庄子在殷庭登高时,玉佩叮当作响,步伐稳健,神情温和,声音柔和。然而,当他与猛虎搏斗时,必定会挽起袖子,奋力出拳,瞪大眼睛,高声呼喊。并非他不知温和声音之美,而是在与猛兽搏斗的时刻,奋力出击更为合适。在安陵,有一位聪明绝顶的孩子,举国皆知,然而当八音齐鸣时,他的演奏却不如盲人乐师和杂耍艺人的精彩。大蛇衔来的宝珠,是古代流传下来的珍宝,但用来射猫头鹰时,不如泥土制成的弹丸有力。棠磎出产的宝剑,被誉为天下最锋利,但用来收割禾穗时,还不如镰刀的效果。这四者中,华丽的未必总是珍贵,平凡的也不一定毫无用处,运用时各有利弊。
昔野人弃子贡之辩,而悦马圉之辞;越王退吹籁之音,而好鄙野之声。非子贡不及马圉,吹籁不若野声,然而美不必合,恶而见珍者,物各有用也。
从前,农夫拒绝了子贡的请求,转而青睐养马人的话语;越王把吹箫的人遣退,而钟情于乡野的乐声。这并不是子贡的话不如养马人的动听,也不是箫声不如乡野乐音悦耳,而是因为事物各有其独特的用处。
水火金木土者,六府异物,而皆有施;规、矩、权、衡、准、绳,六法殊形,而各有任。故伊尹之兴上功也,长胫者使之蹋锸,强脊者使之负土,眇目者使之准绳,伛偻者使之涂地。因事施用,仍便效才,各尽其分而立功焉。
水、火、金、木、土、谷,这六种物质虽各异,但皆有其用途;规、矩、权、衡、准、绳,这六种法器各有所长,各有其功能。伊尹在主持治水和修筑城墙等工程时,分配长腿的人挖土,壮汉搬运泥土,一只眼瞎的人负责平整,弯腰驼背的人负责涂抹地面。通过合理的分工,根据各自的特点发挥特长,达到了最佳效果。
商歌之士,鸡鸣之客,才各有施,不可弃也。若使宁子结客于孟尝,则未免追军之至,囚系之辱也。若使鸡鸣托于齐桓,必不能光辅于霸道,九合诸侯也。时须过关,莫若鸡鸣;欲隆霸主,莫若商歌。商歌之雅,而鸡鸣之鄙,虽美恶有殊,至于适理排难,其揆一也。
甯戚为了见齐桓公而唱悲凉低音,为了打开秦关而学鸡鸣的食客,这些才能各有其施展的场合,都不可轻视。如果将甯戚安排为孟尝君的食客,必然会遭遇秦军的追击而陷入囚禁;若将学鸡鸣的食客安置在齐桓公处,则无法辅助桓公成就霸业,会盟诸侯。当时要突破秦关,学鸡鸣的人最为适用;而要被尊崇为霸主,唱商歌之人则最为得力。商歌虽高雅,而鸡鸣虽粗俗,但在成就霸业、排除危难时,其作用却是相同的。
楚之市偷,天下之大盗,而能却齐军,虽使孙吴用兵,彼必与之拒战,未肯有望风而退也。晋之叔鱼,一国之佞邪也,而能归季孙,虽使甘苏聘说,彼必与之较辩,不至恐慑而逃还也。大盗谗佞,民之殚害,无用之人也,苟有士术,犹能为国兴利除害,矧乃明智炼才,其为大益,岂可弃耶?
楚国集市的小偷虽为盗贼,但能使秦军退却,孙武、吴起若用兵,秦军也不一定会如那样轻易退却。晋国的叔鱼,是国中的奸邪之人,却能使季平子回归鲁国,即使派甘茂、苏秦游说,季孙也必然与之争辩,而不会因恐惧害怕而逃跑回国。小偷及奸邪之人,是民众的祸害,没有价值之人,如果能有一点手段,尚且能为国家带来利益消除灾难;何况是远见卓识、才艺出众之人,能够做出更加有益的事,又怎么能够舍弃呢?
《关雎》兴于鸟,而为《风》之道,美其挚而有别也;《鹿鸣》兴于兽,而为《雅》之端,嘉其得食而相呼也。以夫鸟兽之丑,苟有一善,诗人歌咏,以为美谈,奚况人之有善而可弃乎?
关雎》以鸟起兴而作为《风》的首篇,是赞美鸟雌雄情意恳切而有别;《鹿鸣》以兽起兴而作为《雅》的首篇,是颂扬鹿在食用苹草时相互呼唤。对于鸟兽之类,如果有一处优点,诗人都加以歌咏,作为美谈称颂之事,何况人有长处,怎么可以忽略呢?
夫柽柏之断也,大者为之栋梁,小者为之椽桁,直者中绳,曲者中钩,随材所施,未有可弃者,是以君子善能拨士,故无弃人;良匠善能运斤,故无弃材。是以人物交泰,各尽其分而立功焉。诗云:虽有丝麻,无弃菅蒯;虽有姬姜,无弃憔悴。此之谓也。
柽柳和柏树被砍伐后,大的可以用来作为房屋中央的大梁,小的则适合做椽子和桁条。直的木材用来配合定直的绳子,弯的木材用来配合定曲的钩子,根据木材的性质合理利用,没有什么是废弃的。因此,如果君子善于挑选贤才,就没有无用之人;如果技艺高超的工匠善于运用斧头,就没有无用的材料。贤能之人齐心协力,各尽其职,共同创造功业。《诗经》中有云:“即使拥有丝麻,也不要丢弃茅草;即使拥有贵族女子,也不应抛弃卑贱的人。”正是这个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