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十二·王桂庵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王樨字桂庵,大名世家子。适南游。泊舟江岸。临舟有榜人女绣履其中,风姿韶绝。王窥既久,女若不觉。王朗吟“洛阳女儿对门居”,故使女闻。女似解其为己者,略举首一斜瞬之,俯首绣如故。王神志益驰,以金一锭投之,堕女襟上;女拾弃之,金落岸边。王拾归,益怪之,又以金钏掷之,堕足下;女操业不顾。无何榜人自他归,王恐其见钏研诘,心急甚;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。榜人解缆径去。

王樨,字桂庵,是大名府的世家子弟。某次,他到南方游历,船停泊在江边。邻船有一位船家的姑娘,坐在船里绣鞋子,风姿绰约,堪称绝世美人。王桂庵偷偷地注视着她,姑娘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窥视。王桂庵便高声吟诵起“洛阳女儿对门居”的诗句,刻意让姑娘听见。姑娘似乎明白他的用意,微微抬起头,斜瞥了他一眼,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着绣鞋。王桂庵越发心旌摇荡,于是将一锭银子抛向姑娘,正好掉在她的衣襟上。姑娘捡起银子扔掉,落在了岸边。王桂庵将银子重新捡回,心中更感奇怪。于是,他又扔出一枚金钏,落在姑娘脚下,但姑娘仍然专心于手中的活儿,未予理睬。不久,船家返回,王桂庵唯恐他发现金钏会追究,心里非常着急,姑娘却毫不慌张地用脚覆盖了金钏。船家解开缆绳,把船开走了。

  王心情丧惘,痴坐凝思。时王方丧偶,悔不即媒定之。乃询舟人,皆不识其何姓。返舟急追之,杳不知其所往。不得已返舟而南。务毕北旋,又沿江细访,并无音耗。抵家,寝食皆萦念之。逾年复南,买舟江际若家焉。日日细数行舟,往来者帆楫皆熟,而曩舟殊杳。居半年资罄而归。行思坐想,不能少置。一夜梦至江村,过数门,见一家柴扉南向,门内疏竹为篱,意是亭园,径入。有夜合一株,红丝满树。隐念:诗中“门前一树马缨花”,此其是矣。过数武,苇笆光洁。又入之,见北舍三楹,双扉阖焉。南有小舍,红蕉蔽窗。探身一窥,则椸架当门,椸画裙其上,知为女子闺闼,愕然却退;而内亦觉之,有奔出瞰客者,粉黛微呈,则舟中人也。喜出望外,曰:“亦有相逢之期乎!”方将狎就,女父适归,倏然惊觉,始知是梦。景物历历,如在目前。秘之,恐与人言,破此佳梦。

王桂庵的心情十分沮丧,呆呆坐在那时凝想。此时,王桂庵的妻子刚过世,他后悔没有马上托媒人定下这门婚事。他询问船夫们姑娘的身份,但是谁也不知道姑娘家的姓名。王桂庵回到自己的船上,匆忙追寻姑娘的船只,然而姑娘早已消失无踪,不知航向何处。王桂庵无可奈何,只得调头南下。办完事务后,他返回北方,途中又沿着江边细细地寻访,还是没有一点儿音讯。他回到家里,无论吃饭还是睡觉,脑海中总萦绕着那个姑娘。过了一年,他再次前往南方,在江边租了一条船,把船当成家一样。每天仔细检查着过往的船只,对经过的船只的桨、帆都已经熟悉,但却再也没有见到去年那艘船的踪影。半年过去了,他的盘缠已经用光,只得返回家乡。他不论是走还是坐的时候,都在思念姑娘,心里放不下来。有一个晚上,他梦见自己来到江边的一个村子,穿过几道门,来到一户人家。门朝南开,门前用稀疏的竹子做成篱笆。他觉得这里像是一座亭园,便径直走了进去。在园子里,有一棵合欢树,树上满是盛开的红花。他暗自想:古诗提到的“门前一树马缨花”,就是眼前的景象。继续往前走,看到一道由芦苇编成的篱笆,异常光洁。越过篱笆,只见有三座北房,两扇门都关着。南边有一间小屋,开着红花的美人蕉挡着窗户。王桂庵探头往里一看,发现门口有个衣架,上面挂着一条花裙子,心知这是女子的闺房,惊慌地便要后退。然而,屋里的人已经察觉到了,有人跑出来查看客人是谁,微微露出脸来,原来是船上的那位姑娘。王桂庵喜出望外地说:“我们也有相逢的日子啊!”他正要走上前与姑娘交谈,恰巧姑娘的父亲回来了,把他一下子惊醒过来,这才知道是一场梦。但是梦中的景物都很清晰,好像就在眼前。他严守这个秘密,恐怕跟别人说了,会破坏这个好梦。

  又年余再适镇江。郡南有徐太仆,与有世谊,招饮。信马而去,误入小村,道途景象,仿佛平生所历。一门内马缨一树,梦境宛然。骇极,投鞭而入。种种物色,与梦无别。再入,则房舍一如其数。梦既验,不复疑虑,直趋南舍,舟中人果在其中。遥见王,惊起,以扉自幛,叱问:“何处男子?”王逡巡间,犹疑是梦。女见步趋甚近,閛然扃户。王曰:“卿不忆掷钏者耶?”备述相思之苦,且言梦征。女隔窗审其家世,王具道之。女曰:“既属宦裔,中馈必有佳人,焉用妾?”王曰:“非以卿故,婚娶固已久矣!”女曰:“果如所云,足知君心。妾此情难告父母,然亦方命而绝数家。金钏犹在,料锺情者必有耗问耳。父母偶适外戚,行且至。君姑退,倩冰委禽,计无不遂;若望以非礼成耦,则用心左矣。”王仓卒欲出。女遥呼王郎曰:“妾芸娘,姓孟氏。父字江蓠。”王记而出。罢筵早返,谒江蓠。江迎入,设坐篱下。王自道家阀,即致来意,兼纳百金为聘。翁曰:“息女已字矣。”王曰:“讯之甚确,固待聘耳,何见绝之深?”翁曰:“适间所说,不敢为诳。”王神情俱失,拱别而返。当夜辗转,无人可媒。向欲以情告太仆,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;今情急无可为媒,质明诣太仆,实告之。太仆曰:“此翁与有瓜葛,是祖母嫡孙,何不早言?”王始吐隐情。太仆疑曰:“江蓠固贫,素不以操舟为业,得毋误乎?”乃遣子大郎诣孟,孟曰:“仆虽空匮,非卖婚者。曩公子以金自媒,谅仆必为利动,故不敢附为婚姻。既承先生命,必无错谬。但顽女颇恃娇爱,好门户辄便拗却,不得不与商榷,免他日怨婚也。”遂起,少入而返,拱手一如尊命,约期乃别。大郎复命,王乃盛备禽妆,纳采于孟,假馆太仆之家,亲迎成礼。

又过了一年多,王桂庵再次来到镇江。城南有一位徐太仆,与王桂庵家是世交,邀请他去家中喝酒。王桂庵骑马前往,马不知不觉带他误入了一个小村子,道路景象,好像是他平生见过的一样。一道门内,竟有一棵马缨花树,与他梦中所见的别无二致。他惊讶万分,立即跳下马进入院子,眼前的种种景物和梦里见到的没有什么区别。他再往前走,发现房间的数量也和梦里所见一样。既然梦已成真,王桂庵不再怀疑,径直走向南边的那间小屋,果然见到了船上的姑娘。她远远看见王桂庵,惊讶地站起身来,躲在门后,大声质问:“你是哪里来的男人?”王桂庵在犹豫之间,仍觉仿佛置身梦中。姑娘见他已经走得很近,便“呯”的一声把门关上。王桂庵说:“你难道不记得那个扔金钏的人吗?”便详细叙述了对她的思念之情,并讲述了做的那个梦。姑娘透过窗户审问他的家世,王桂庵一一回答。姑娘说:“你既然是官宦之家子弟,家中肯定已有娇妻,哪里还用得着我呢?”王桂庵说:“要不是为了找到你,我早就结婚了。”姑娘说:“果真如此,那你的心意我已明白。我的这份心事难以告诉父母,但也因此违抗父母之命拒绝了几家的求婚。金钏还在我身边,我相信钟情之人一定会有消息的。父母刚好去看母亲的亲戚,不久便会回来。你暂且回去,请媒人前来提亲,我相信一定会成功的。如果你想用非礼的手段强行结合,那你可就想错了。”王桂庵匆忙离开。姑娘远远地叫着“王郎”,说:“我叫芸娘,姓孟,父亲名字叫江蓠。”王桂庵牢记姑娘的话便离去。王桂庵在徐太仆家吃过晚饭后便急匆匆地回家,希望能见到孟江蓠。孟江蓠将他迎进屋,二人在篱芭边坐下。王桂庵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情况,然后说明了来意,并拿出一百两银子作为聘礼。孟江蓠说:“小女已有了婚事。”王桂庵不解地问道:“我打听清楚了,您的女儿确实待字闺中,为何却这样回绝?”孟江蓠答道:“我所言皆真,绝不敢欺瞒。”听后,王桂庵十分沮丧,向孟江蓠告别。当天夜里,他辗转反侧,难以入睡,找不到人能替他说媒。他本想向徐太仆倾诉,但担心娶船家姑娘会遭到耻笑。现在情势急迫,没有人可以做媒,只能向太仆求助。天一亮,王桂庵去找徐太仆,把情况如实告诉了他。徐太仆说:“江蓠是我的亲戚,是我祖母的嫡孙,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呢?”王桂庵这才道出内情。徐太仆疑惑地说:“江蓠虽然贫穷,但并非以划船为生,难道你弄错了?”于是,他让儿子大郎去见孟江蓠。孟江蓠说:“我家虽贫,但绝不以婚事为交易。上次公子拿银子来求亲,或许以为我会为金钱所动,所以我不敢高攀官宦人家。现在承蒙先生前来做媒,想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差错。然而我那顽皮的女儿很是娇纵任性,明明是好人家,她也动不动就拒绝,所以不能不和她商量,以免日后她会埋怨这桩婚事。”说完起身进去,不一会儿就回来了,向大郎拱手,说是一切遵从徐太仆的意思。双方约定了婚期,大郎就告辞离去。大郎向父亲复命,王桂庵就开始置办丰厚的聘礼,前往孟家送上聘礼,顺便就假借徐太仆的家举行亲迎之礼。

  居三日,辞岳北归。夜宿舟中,问芸娘曰:“向于此处遇卿,固疑不类舟人子。当日泛舟何之?”答云:“妾叔家江北,偶借扁舟一省视耳。妾家仅可自给,然傥来物颇不贵视之。笑君双瞳如豆,屡以金资动人。初闻吟声,知为风雅士,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。使父见金钏,君死无地矣。妾怜才心切否?”王笑曰:“卿固黠甚,然亦堕吾术矣!”女问:“何事?”王止而不言。又固诘之,乃曰:“家门日近,此亦不能终秘。实告卿:我家中固有妻在,吴尚书女也。”芸娘不信,王故壮其词以实之。芸娘色变,默移时,遽起,奔出;王履追之,则已投江中矣。王大呼,诸船惊闹,夜色昏蒙,惟有满江星点而已。王悼痛终夜,沿江而下,以重价觅其骸骨,亦无见者。

结婚三天后,王桂庵便告别岳父,带着芸娘一同乘船北上回家。晚间二人住在船上,王桂庵询问芸娘:“当初在那里遇见你,我就怀疑你不像是船家姑娘。当时你打算去何处?”芸娘答道:“我叔叔住在江北,偶然借了一只小船,要去探望他。我家虽然只能自给自足,但是对于意外之财却看得不重。可笑你却目光如豆,屡屡想用金银钱财来勾引人。一开始,听你吟诵诗句,觉得你是个有品位的人,但也怀疑你是个轻浮之人,想把我当成荡妇来挑逗。假如父亲见到那只金钏,你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。我是不是怜才心切呀?”王桂庵笑道:“你真是有心计啊,但你也上了我的当!”芸娘问:“什么事?”王桂庵却保持沉默。芸娘再次追问,王桂庵终于道:“我们已经快到家了,我不能再隐瞒你这个秘密。事情的真相是:我家里早就有妻子了,是吴尚书的女儿。”芸娘不相信,王桂庵故意夸张地说得像真的一样。芸娘面色一变,沉默片刻,突然站起身来,跑了出去。王桂庵趿拉着鞋追出去,芸娘已经跳到江里了。王桂庵大声呼喊,其他船只也被惊动,但夜色浓重,只有满江的星光点点闪烁。王桂庵整夜悲痛不已,顺流而下,愿意付出重金寻找芸娘的尸体,然而未能找到。

  悒悒而归,忧痛交集。又恐翁来视女,无词可对。有姊丈官河南,遂命驾造之,年余始归。途中遇雨,休装民舍,见房廊清洁,有老妪弄儿厦间。儿见王入,即扑求抱,王怪之。又视儿秀婉可爱,揽置膝头,妪唤之不去。少顷雨霁,王举儿付妪,下堂趣装。儿啼曰:“阿爹去矣!”妪耻之,呵之不止,强抱而去。王坐待治任,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,则芸娘也。方诧异间,芸娘骂曰:“负心郎!遗此一块肉,焉置之?”王乃知为己子。酸来刺心,不暇问其往迹,先以前言之戏,矢日自白。芸娘始反怒为悲。相向涕零。先是,第主莫翁,六旬无子,携媪往朝南海。归途泊江际,芸娘随波下,适触翁舟。翁命从人拯出之,疗控终夜始渐苏。翁媪视之,是好女子,甚喜,以为己女,携归。居数月,欲为择婿,女不可。逾十月,生一子,名曰寄生。王避雨其家,寄生方周岁也。王于是解装,入拜翁媪,遂为岳婿。居数日,始举家归。至,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。翁初至,见仆辈情词恍惚,心颇疑怪;既见始共欢慰。历述所遭,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。

他心情郁郁地回到家,忧痛交集,又担心岳父来看望女儿,到时候无言以对。他的姐夫在河南做官,他便命人驾着马车,前往河南看望姐夫。一年多后,王桂庵终于回到家乡。途中遇到了一场暴雨,被迫前往一家民宅躲雨。这户人家的房屋整洁,一个老妈妈正在屋里照顾一个男孩。男孩一见到王桂庵进来,便扑上前要求抱抱,令王桂庵感到十分诧异。这个男孩眉清目秀,可爱至极,王桂庵抱起他放在膝上。老妈妈叫男孩回来,但男孩不肯离去。工夫不大,雨过天晴,王桂庵把男孩交给老妈妈,然后去堂下让仆人收拾行装。男孩哭着说:“阿爹走了!”老妈妈觉得孩子说得不得体,便不停地呵斥他不许这么叫,强行抱着他走了。王桂庵坐着等待行装收拾,忽然有个美丽女子从屏风后面抱着男孩走出来,竟是芸娘。他感到惊讶,而芸娘却责备他:“你这个负心郎!留下这个孩子,你打算怎么安排他?”王桂庵这才明白男孩竟是自己的儿子,心中涌起一阵辛酸。他来不及询问芸娘这段时间的经历,便急忙对天发誓,称以前的话都只是玩笑而已,不是真的。芸娘这才反怒为悲,对着王桂庵痛哭起来。原来,这家的主人是莫翁,六十岁了没有儿子,带着老伴到南海去朝拜观音菩萨。在回程途中,船只停泊在江边,芸娘随水漂流,恰好撞在莫翁的船上。莫翁叫仆人把芸娘从水里救出来,控水抢救忙活了一整夜,芸娘才渐渐苏醒过来。莫翁夫妇一看,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,心里十分高兴,把她认作自己的女儿,带回家去。几个月后,他们为芸娘寻找女婿,但她不同意。十个月后,芸娘生下了一个儿子,取名王寄生。王桂庵来到莫家躲雨时,王寄生正好一岁。于是,王桂庵解下行装,进屋拜见莫翁夫妇,双方认了岳父女婿。几天后,王桂庵带着家人回到家乡。一到家,发现孟翁正坐着等候,已经等了两个月了。孟翁刚到的时候,见仆人们神情言语恍恍惚惚,心里很是疑惑奇怪,等见了女儿女婿,才高兴地放下心来。听他们叙述完这些年来的遭遇,孟翁这才明白原来仆人们支支吾吾是有原因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