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·卷十·素秋

蒲松龄 Ctrl+D 收藏本站

俞慎字谨庵,顺天旧家子。赴试入都,舍于郊郭。时见对户一少年,美如冠玉。心好之,渐近与语,风雅尤绝。大悦,捉臂邀至寓所,相与款宴。问其姓氏,则金陵俞士忱也,字恂九。公子闻与同姓,更加浃洽,订为昆仲;少年遂减名字为忱。

俞慎,字谨庵,是顺天府的世家子弟。有一次,他去京城赶考,暂住在城外。他时常看到对面的一户人家有个年轻人,英姿飒爽,面容俊美。俞慎对他颇感兴趣,渐渐地与他接近交谈,更觉得他风流高雅,谈吐不俗。俞慎心情大好,便拉着他的手,邀请到自己的住所,摆下酒宴款待他。问起他的姓名,年轻人自称:“我姓俞,名士忱,字恂九,金陵人。”俞慎听到他与自己同姓,感到更亲近,于是两人结拜为兄弟。那年轻人于是把“士”字去掉,单名俞忱。

  明日过其家,书舍光洁;然门庭踧落,更无厮仆。引公子入内,呼妹出拜,年约十三四,肌肤莹澈,粉玉无其白也。少顷托茗献客,家中似无臧获。公子异之,数语遂出。自后友爱如胞。恂九无日不来,或留共宿,则以弱妹无伴为辞。公子曰:“吾弟流寓千里,曾无应门之僮,兄妹纤弱,何以为生?计不如从我去,有斗舍可共栖止,如何?”恂九喜,约以场后。试毕,恂九邀公子去,曰:“中秋月明如昼,妹子素秋具有蔬酒,勿违其意。”竟挽入内。素秋出,略道温凉,便入复室,下帘治具。少间自出行炙。公子起曰:“妹子奔波,情何以忍!”素秋笑入。顷之搴帘出,则一青衣婢捧壶;又一媪托柈进烹鱼。公子讶曰:“此辈何来?不早从事而烦妹子?”恂九微笑曰:“妹子又弄怪矣。”但闻帘内吃吃作笑声,公子不解其故。既而筵终,婢媪撤器,公子适嗽,误咳婢衣;婢随唾而倒,碎碗流炙。视婢,则帛剪小人,仅四寸许。恂九大笑。素秋笑出,拾之而去。俄而婢复出,奔走如故,公子大异之。恂九曰:“此不过妹子幼时,卜紫姑之小技耳。”公子因问:“弟妹都已长成,何未婚姻?”答云:“先人即世,去留尚无定所,故此迟迟。”遂与商定行期,鬻宅,携妹与公子俱西。既归,除舍舍之;又遣一婢为之服役。

第二天,俞慎去拜访俞忱,见他家的书斋整洁无比,但门前冷冷清清,一个仆人都没有。俞忱领着俞慎进内室,叫妹妹出来拜见,只见她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,肌肤晶莹洁白,就连粉玉也无法相比。过了一会儿,她端上茶来递给俞慎,可见家里也没有丫环仆妇。俞慎感到很奇怪,说了几句话就告辞走了。从那以后,俞慎和俞忱就像亲兄弟一样亲密。俞忱每天都来拜访俞慎,有时候想留下一起过夜,但俞忱总是婉言谢绝,称妹妹还年幼无人照料。俞慎说:“我弟离家千里,流落至此,竟然没有一个应门的僮仆,兄妹二人又很柔弱,以什么为生呢?我想,你们不如跟我回去,我倒是有间房可以让你们兄妹一起居住,如何?”俞忱听了非常高兴,决定考试后就前往。考试结束后,俞忱邀请俞慎到他家,说:“时值中秋佳节,月光如白昼,我妹妹素秋已经准备好了酒菜,希望你不要辜负她的好意。”说完,就携着俞慎进了内室。素秋出来,稍作寒暄后,便走进套间,拉上帘子,准备宴席。不多时,她亲自端出酒菜。俞慎站起来说:“让妹子这样费心,我如何忍心呀!”素秋笑着退了进去。过了一会儿,帘子抬起,一个穿着青衣的丫环端着酒壶出来,旁边跟着一个老妇人端着盘子上来。俞慎惊讶地问:“这些人是哪里来的?为什么不早点儿干活,劳烦妹子亲自动手?”俞忱微笑着说:“素秋又在作怪了。”只听到帘子里传来“吃吃”的笑声,俞慎一时摸不着头脑。宴席结束时,丫环和仆妇来收拾桌席,恰巧俞慎咳嗽了一声,唾沫溅到了丫环身上。那丫环唾液一上身就倒下了,碗砸得粉碎,汤流了一地。再看那丫环,原来是用帛剪的小人,只有四寸大小。俞忱大笑起来。素秋笑着走了出来,拾起小人就走了。过了一会儿,丫环又走出来,像刚才一样行走自如。俞慎非常惊讶。俞忱解释道:“这不过是妹子小时候向紫姑神学的一些雕虫小技罢了。”俞慎于是问:“你们兄妹已经成年,为何还未婚?”俞忱答道:“父母去世后,我们连个固定的住所都没有,所以迟迟不能决定婚事。”俞慎与他商议了出发的日期,俞忱卖掉了房子,带上妹妹和俞慎一起西行来到顺天府。回到家后,俞慎收拾好房间让兄妹俩住下,又安排了一个丫环服侍他们。

  公子妻,韩侍郎之犹女也,尤怜爱素秋,饮食共之。公子与恂九亦然。而恂九又最慧,目下十行,试作一艺,老宿不能及之。公子劝赴童试,恂九曰:“姑为此业者,聊与君分苦耳。自审福薄,不堪仕进;且一入此途,遂不能不戚戚于得失,故不为也。”居三年,公子又下第。恂九大为扼腕,奋然曰:“榜上一名,何遂艰难若此!我初不欲为成败所惑,故宁寂寂耳。今见大哥不能发舒,不觉中热,十九岁老童当效驹驰也。”公子喜,试期送入场,邑、郡、道皆第一。益与公子下帷攻苦。逾年科试,并为郡、邑冠军。恂九名大噪,远近争婚之,恂九悉却去。公子力劝之,乃以场后为解。

俞慎的妻子是韩侍郎的侄女,对素秋格外喜爱,常与她一起吃饭。俞慎和俞忱也是如此。俞忱极其聪明,读书一目十行,试着做一篇文章,就连老学究也比不上他。俞慎劝他去考取秀才,俞忱却说:“我姑且做这些事,只不过看你读书很累,替你分担一点儿罢了。我自知命运平凡,不可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,而且一旦踏上那条路,就不能不为了一点儿得失而忧心忡忡,所以我不想去考。”过了三年,俞慎考试又落了榜。俞忱为他感到不平,激动地说道:“在榜上占据一席,怎么会艰难到如此地步呢!起初我不想为成败所迷惑,所以宁愿默默无闻。今日见大哥不能高中扬名,心中不觉发热,我这个十九岁的老童生,也要像马驹一样驰骋考场了。”俞慎感到非常高兴,到了考试的日子亲自送他去考场,在县、郡、道的考试中,他都取得了第一名。于是,俞忱越发和俞慎一起刻苦攻读。第二年,两人一起参加考试,并列为郡、县冠军。俞忱于是声名大噪,远近的许多人家都想和他结亲,俞忱一一拒绝了。俞慎竭力劝他答应,他才推托说等乡试结束后再商量。

  无何,试毕,倾慕者争录其文,相与传颂;恂九亦自觉第二人不屑居也。及榜发,兄弟皆黜。时方对饮,公子尚强作噱;恂九失色,酒盏倾堕,身仆案下。扶置榻上,病已困殆。急呼妹至,张目谓公子曰:“吾两人情虽如胞,实非同族。弟自分已登鬼箓。衔恩无可相报,素秋已长成,既蒙嫂抚爱,媵之可也。”公子作色曰:“是真吾弟之乱命也!其将谓我人头畜鸣者耶!”恂九泣下。公子即以重金为购良材。恂九命舁至,力疾而入,嘱妹曰:“我没后即阖棺,无令一人开视。”公子尚欲有言,而目已瞑矣。公子哀伤,如丧手足。然窃疑其嘱异,俟素秋他出,启而视之,则棺中袍服如蜕;揭之,有蠹鱼径尺僵卧其中。骇异间,素秋促入,惨然曰:“兄弟何所隔阂?所以然者非避兄也;但恐传布飞扬,妾亦不能久居耳。”公子曰:“礼缘情制,情之所在,异族何殊焉?妹宁不知我心乎?即中馈当无漏言,请勿虑。”遂速卜吉期,厚葬之。初,公子欲以素秋论婚于世家,恂九不欲。既殁,公子商于素秋,素秋不应。公子曰:“妹子年已二十,长而不嫁,人其谓我何?”对曰:“若然,但惟兄命。然自顾无福相,不愿入侯门,寒士而可。”公子曰:“诺。”不数日,冰媒相属,卒无所可。先是,公子妻弟韩荃来吊,得窥素秋,心爱悦之,欲购作小妻。谋之姊,姊急戒勿言,恐公子知。韩心不释,托媒风示公子,许为买乡场关节。公子闻之,大怒诟骂,将致意者批逐出门,自此交往遂绝。又有故尚书孙某甲,将娶而妇卒,亦遣冰来。其甲第人所素识,公子欲一见其人,因使媒约,使甲躬谒。及期。垂帘于内,令素秋自相之。甲至,裘马驺从,炫耀闾里;人又秀雅如处子。公子大悦,而素秋殊不乐。公子竟许之,盛备装奁。素秋固止之;公子亦不听,卒厚赠焉。既嫁,琴瑟甚敦。然兄嫂系念,月辄归宁。来时,奁中珠绣,必携数事付嫂收贮。嫂不解其意,亦姑听之。

过了不久,考试结束,倾慕俞忱文采的人争相抄录他的文章,互相传颂,连俞忱自己也觉得考个第二名他都不屑一顾。放榜之时,俞氏兄弟二人皆遗憾落榜。当时,二人正在对饮,听到这个消息,俞慎还能强颜欢笑;但俞忱却大惊失色,手中的酒杯打翻掉在地上,身子也扑倒在桌子下面。俞慎将他扶上床躺下,他的病情已经十分危急。俞慎急忙召唤素秋来,俞忱睁开眼睛,对俞慎说:“我们虽然亲如兄弟,实际上并非同族。我自己感觉已经上了阎王的鬼簿了,多年来一直受你的恩惠,无法报答,素秋已经长大成人,承蒙嫂夫人抚爱有加,就让她做你的妾吧。”俞慎脸色一变,说:“弟弟,你真是胡言乱语!难道要让人骂我是衣冠禽兽吗?”俞忱感动得泪如泉涌。俞慎马上用重金替他买来上好的棺材,俞忱让人抬到床前,竭尽全力爬进去,嘱咐素秋说:“我死后,立刻盖上棺材,不要让人打开来看。”俞慎欲言又止,俞忱已闭上了眼睛。俞慎悲伤欲绝,犹如失去亲兄弟一般。但他暗自怀疑俞忱的遗言有些奇怪,便趁素秋外出的机会,打开棺材来看,只见棺材里的袍服好像蛇蜕下来的皮,掀起来一看,却是一条一尺左右的书虫,僵卧在那里。俞慎正感惊异,素秋匆忙进来,神色凄凉地说:“兄弟间又何须隐瞒?之所以如此,不是想隐瞒兄长,只是怕这件事张扬出去,我也不能长久地住下去了。”俞慎说:“礼法取决于情感,只要有情,即便异类,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?妹妹难道不明白我的心吗?即使对我夫人,也不会透露半点儿的,请不要担心。”于是,俞慎迅速选定吉日,为俞忱厚葬。起初,俞慎曾打算将素秋嫁给当地的名门望族,但俞忱不同意。俞忱去世后,俞慎再次和素秋商量这事,素秋仍然不答应。俞慎说:“妹子今年已经二十岁,该嫁的时候却不出嫁,人家会怎么看我呢?”素秋回答说:“既然如此,那就听兄长的吩咐吧。但我自认为没有福分,不愿嫁给名门大族,找个贫寒书生就足够了。”俞慎说:“好吧。”不久,媒人络绎不绝,但素秋一个也不感兴趣。之前,俞慎妻子的弟弟韩荃在吊唁俞忱时见到了素秋,非常喜欢她,便想将其买回做小妾。他与姐姐商议此事,姐姐急忙告诫他不要再提,生怕被俞慎知道。韩荃离去后,心中仍然念念不忘,便通过媒人向俞慎透露,如果同意这门亲事,他就替俞慎去打通乡试主考官的关节。俞慎得知后大为愤怒,狠狠责骂了韩荃,并将传话者赶出了家门,自此,两人的交往就断绝了。恰好,这时有一位已故尚书的孙子某甲,将要娶亲时,未婚妻忽然死去,也派媒人前来提亲。某甲家高宅大院,非常富有,俞慎早有所闻,但他也想亲眼见见某甲,于是与媒人约定,让某甲亲自上门拜访。到了约定的日子,俞慎让素秋在内室拉下帘子,由她自己相看。某甲来时,身穿裘袍,骑着大马,后面跟着一帮随从,故意在街上炫耀。某甲本人长得也很俊秀文雅,像个姑娘。俞慎一见,大为高兴,见到某甲的人也都赞美他,唯独素秋很不高兴。俞慎不顾素秋反对,竟然答应将她许配给某甲,并准备了丰厚的嫁妆,花费不菲。素秋力劝不听,说只要一个老婢女供她使唤就可以了。俞慎也不听她的,终于还是陪送了一大笔嫁妆。素秋嫁到某甲家后,与丈夫感情甚笃。但是兄嫂时常挂念她,所以她每个月都要回来看望一次。每次回家,她都会从梳妆盒中选几件首饰带回去,交给嫂子收藏。嫂子不明白她的用意,但暂时代为保管。

  甲少孤,寡母溺爱太过,日近匪人,引诱嫖赌,家传书画鼎彝,皆以鬻偿戏债。韩荃与有瓜葛,日招甲饮而窃探之,愿以两妾及五百金易素秋。甲初不肯;韩固求之,甲意摇动,恐公子不甘。韩曰:“彼与我至戚,此又非其支系,若事已成,彼亦无如我何;万一有他,我身任之。有家君在,何畏一俞谨庵哉!”遂盛妆两姬出行酒,且曰:“果如所约,此即君家人矣。”甲惑之,约期而去。至日,虑韩诈谖,夜候于途,果有舆来,启帘验照不虚,乃导去,姑置斋中。韩仆以五百金交兑明白。甲奔入,诳素秋曰:“公子暴病相呼。”素秋未遑理妆,草草遂出。舆既发,夜迷不知何所,逴行良远,殊不可到。忽见二巨烛来,众窃喜其可以问路。及至前,则巨蟒两目如灯。众大骇,人马俱窜,委舆路侧;将曙复集则空舆存焉。意必葬于蛇腹,归告主人,垂首丧气而已。

某甲自幼失去父亲,只有寡母相依为命,因此母亲对他格外溺爱。他常和不良之人交往,逐渐沉迷于赌博嫖娼,家中的书画古玩也被他变卖以偿还赌债。韩荃与某甲素来有交情,一次请他喝酒时,暗中探听其意愿,愿意以两个小妾和五百两银子交换素秋。某甲一开始不肯答应,但韩荃再三请求,某甲心中动摇,但又担心俞慎不会善罢甘休。韩荃说:“我和他是至亲,而素秋又非他亲妹,待此事办成,他也无可奈何。万一有什么事,由我一个人承担。有我父亲在,还怕他一个俞谨庵吗!”说完,他让两个打扮华丽的侍妾陪某甲喝酒,并表示:“这事果然办成的话,这两个侍妾就归你了。”某甲被韩荃迷惑,约定好日期回家去了。到了那一天,某甲还怀疑韩荃是否诚实,夜里守候在路边,果然有车前来,某甲打开车帘确认,发现果然不假,便将她们引回家去,暂且安置在书房里。韩荃的仆人当面交给他五百两银子,某甲清点完毕后,便奔到内室,假装告诉素秋说哥哥得了暴病,叫赶紧回去。素秋来不及梳妆打扮,匆忙出门。车子上了路,走了不久就因为夜色迷了路,不知到了什么地方,一直走了很远,还是没有到韩府。忽然,前面有两只巨烛走来,韩府的仆人心中暗喜,以为可以上前问路了。不一会儿,两只大蜡烛来到跟前,原来是一条目光如炬的大蟒蛇。众人惊恐万分,吓得四散逃窜,把车子丢在了路边。等到天快亮的时候,他们又聚到一起,发现只剩下一辆空车。他们猜想素秋一定是被蛇吃了,便回去告诉主人,韩荃也只能垂头丧气。

  数日后,公子遣人诣妹,始知为恶人赚去,初不疑其婿之伪也。陪娶婢归,细诘情迹,微窥其变,忿极,遍诉都邑。某甲惧,求救于韩。韩以金妾两亡,正复懊丧,斥绝不为力。甲呆憨无所复计,各处勾牒至,俱以赂嘱免行。月余,金珠服饰典货一空。公子于宪府究理甚急,邑官皆奉严令,甲知不能复匿,始出,至公堂实情尽吐。宪票拘韩对质。韩惧,以情告父。父时已休职,怒其所为不法,执付隶。及见官府,言及遇蟒之变,悉谓其词枝梧;家人搒掠殆遍,甲亦屡被敲楚。幸母日鬻田产,上下营求,刑轻得不死,而韩仆已瘐毙矣。韩久困囹圄,愿助甲赂公子千金,哀求罢讼。公子不许。甲母又请益以二姬,但求姑存疑案以待寻访;妻又承叔母命,朝夕解免,公子乃许之。甲家甚贫,货宅办金,而急切不能得售,因先送姬来,乞其延缓。

几天后,俞慎派人前去探望素秋,这才知道被恶人骗走了,起初他也没有怀疑是某甲从中搞鬼。俞慎召回素秋的婢女,仔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,才稍微发现其中的变故,他十分气愤,跑到州县衙门去告状。某甲惶恐不安,求助于韩荃。韩荃正在因为人财两空,懊丧不已,便斥责某甲,绝不肯替他出力。某甲手足无措,无计可施,各处衙门发来传票,他都送上贿赂,请求不要执行。一个月过去,家中的所有财产已被变卖殆尽。俞慎又将此事上报省府,省府迅速展开调查,郡县官员只能服从上面的指示,某甲知道再也隐藏不下去了,这才出庭,在公堂上把所有的实情都招供出来。省衙发出传票,要将韩荃拘来当庭对质,韩荃害怕了,便将实情告诉了父亲。他父亲当时已辞官在家,对他所做的违法行为十分震怒,将他抓起来交给差役带走。在公堂上,韩荃说到遇到蟒蛇的变故,审判官员都认为荒诞不经,纯属胡言。韩家的仆人纷纷受审,某甲也多次受刑。幸亏某甲的母亲每天变卖田产,上下打点营救,所受的刑不重,没被打死,而韩家的仆人却已经在狱中病死了。韩荃长时间被困狱中,愿意支付一千两银子贿赂俞慎,恳求他撤销诉讼。俞慎拒不答应。某甲的母亲又请求加上两名侍妾,只求他姑且将此案当作疑案放一放,让人去寻找素秋的下落。俞慎的妻子也受婶婶的嘱托,每天哀求俞慎撤回状子,俞慎便答应了。某甲家已经很贫穷了,想卖掉房产,筹措银两,但急切之间又卖不出去,于是先将侍妾送过来,乞求俞慎宽限时日。

  逾数日,公子夜坐斋中,素秋偕一媪,蓦然忽入。公子骇问:“妹固无恙耶?”笑曰:“蟒变乃妹之小术耳。当夜窜入一秀才家,依于其母。彼亦识兄,今在门外。”公子倒屣出迎,则宛平名士周生也,素相善。把臂入斋,款洽臻至。倾谈既久,始知颠末。初,素秋昧爽款生门,母纳入,诘之,知为公子妹,便欲驰报。素秋止之,因与母居。甚得母欢,以子无妇,窃属意素秋,微言之。素秋以未奉兄命为辞。生亦以公子交契,故不肯作无媒之合,但频频侦听。知讼事已有关说,素秋乃告母欲归。母遣生率一媪送之,即嘱媪为媒。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,亦有此心;及闻媪言大喜,即与生面订姻好。先是,素秋夜归,欲使公子得金而后宣之。公子不可,曰:“向愤无所泄,故索金以败之耳。今复见妹,万金何能易哉!”即遣人告诸两家罢之。又念生家故不甚丰,道又远,亲迎殊难,因移生母来,居以恂九旧第;生亦备币帛鼓乐,婚嫁成礼。

过了几天,俞慎夜里坐在书房,素秋突然带着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。俞慎惊讶地问道:“妹妹一直安然无恙吗?”素秋笑着说:“那只大蟒蛇只是我施展的一点小法术。那晚我逃到了一个秀才的家,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。秀才自己说他认识哥哥你,现在就在门外等候,请让他进来吧。”俞慎听后急忙穿鞋迎出门,一照灯,果然不是别人,正是周生——乃是宛平的名士,二人平时就很意气相投。俞慎拉着周生进书房,热情地款待他。二人倾心地谈了很久,这才知道素秋失踪后的经历。原来,素秋天刚刚亮时去敲周生的家门,他母亲开门让素秋进家,在问明了情况以后,他们知道素秋是俞慎的妹妹,便要赶紧来通知他。素秋阻止了他们,便和周母住在一起。素秋不仅聪慧,而且善解人意,周母非常喜欢她,因为儿子还没有媳妇,便暗暗地把素秋看作未来的儿媳,并且探听素秋的意思。素秋推辞说没有得到哥哥的同意,不敢擅自做主。周生也因为和俞慎交情不错,不肯在没有媒人提亲的情况下就和素秋结合,只是频频地打听案子的进展情况。当知道案子已经有了定论后,素秋便向周母告辞回家。周母便让周生带一个老妇人送素秋回家,而且嘱咐老妇人代为说媒。俞慎因为素秋住在周家这么长时间,心中早有此意但又不便明言,等听到老妇人来为周生说媒,心情大喜,就和周生当面订下婚约。此前,素秋趁着夜色回家,是想让俞慎得到某甲的那笔银子以后再将此事公开。俞慎认为不可,说:“原来是因为心中的愤怒无从发泄,才索要钱财好让他家败落。如今又见到了妹妹,岂是万两黄金能换得来的呢!”于是,他派人告诉某甲、韩荃两家,这场官司也就结束了。俞慎又想到周生家境本不富裕,路途又遥远,前来迎亲很困难,便将周生的母亲接来,住在原来俞忱住的旧屋。周生也准备好嫁妆,找来鼓乐,于是举行了婚礼。

  一日,嫂戏素秋曰:“今得新婿,从前枕席之爱犹忆之否?”素秋笑顾婢曰:“忆之否?”嫂不解,研问之,盖三年床第皆以婢代。每夕以笔画其两眉,驱之去,即对烛独坐,婿亦不之辨也。盖奇之,求其术,但笑不言。次年大比,生将与公子偕往。素秋曰:“不必。”公子强挽而去。是科,公子中式,生落第归。逾年母卒,遂不复言进取矣。一日,素秋谓嫂曰:“向求我术,固未肯以此骇物听也。今将远别,请秘授之,亦可以避兵燹。”嫂惊问故,答曰:“三年后此处当无人烟。妾荏弱不堪惊恐,将蹈海滨而隐。大哥富贵中人,不可以偕,故言别也。”乃以术悉授嫂。数日又告别,公子留之不得,至泣下,问:“何往?”又不言。鸡鸣早起,携一白须奴,控双卫而去。公子阴使人尾送之,至胶莱之界,尘雾幛天,既晴,已迷所住。

一天,嫂子对素秋开玩笑地说:“如今你有了新女婿,还记得从前的夫妻之乐吗?”素秋笑了笑,便回头问丫环道:“你还记得吗?”嫂子不明白,便追问究竟,原来那三年的夫妻生活,素秋都是让丫环代替的——每天晚上,素秋用笔替丫环画眉,让她代替自己去卧室,即使丫环在灯下和某甲相对坐,某甲也分辨不出来。嫂子越发感到神奇,想让素秋教她法术,素秋只是笑着不肯说。第二年,朝廷举行乡试,周生打算和俞慎一同前往。素秋认为周生不必去,但俞慎却强拉着周生前去。果然这一科考试,俞慎考中了,而周生落榜而归,心中渐渐产生了不再考取功名的念头。第二年,周生的母亲去世,他也再不提及进京赶考之事。有一天,素秋告诉嫂子:“从前你问我法术,我不肯答应,是因为怕它会耸人听闻。今天我即将远行,一去将会很久,所以想悄悄地将法术教给你,将来也可以靠它逃避战乱。”嫂子惊讶地问是怎么回事,素秋回答说:“三年后,这里将会成为荒无人烟之地。我很孱弱,受不了惊慌恐惧,所以要逃到海滨隐居。大哥是富贵之人,不能跟我一起走,所以只能在此告别。”说完,她将法术全都传授给了嫂子。几天后,素秋向俞慎透露了自己的想法。俞慎挽留不成,伤心得流下眼泪,问素秋道:“你要到哪里去呢?”素秋未肯透露。第二天鸡叫的时候,素秋早早起床,带着一个留着白胡子的奴仆,骑着两头驴子走了。俞慎暗中派人尾随在后面相送,走到胶莱地界时,突然天空中布满了尘雾,等到天晴了以后,已经不知道素秋他们到哪里去了。

  三年后闯寇犯顺,村舍为墟。韩夫人剪帛置门内,寇至,见云绕韦驮高丈余,遂骇走,以是得保无恙。后村中有贾客至海上,遇一叟似老奴,而髭发尽黑,猝不能认。叟停足笑曰:“我家公子尚健耶?借口寄语:秋姑亦甚安乐。”问其居何里,曰:“远矣,远矣!”匆匆遂去。公子闻之,使人于所在遍访之,竟无踪迹。

三年后,李自成的军队打到顺天府,村庄房舍都化为废墟。俞慎的妻子剪了一块帛放在门内,流寇来的时候,只见云雾缭绕着有一丈多高的守护神韦驮,就吓得逃跑了,因此,俞家得以保全,安然无恙。后来,俞慎村子上有商人来到海上,遇到一个老头,很像白胡子老奴,但是胡子和头发全都是黑的,一下子也认不出来。老头停住脚,笑着问道:“我们家的公子还健康吗?麻烦你回去带个信,就说素秋姑娘很是安乐。”商人问他住在什么地方,他回答道:“太远了,太远了!”说完,就匆匆离去了。俞慎听说以后,派人在老头出现的地方找了个遍,竟然没有发现一点儿素秋的踪迹。

  异史氏曰:“管城子无食肉相,其来旧矣。初念甚明,而乃持之不坚。宁如糊眼主司,固衡命不衡文耶?一击不中,冥然遂死,蠹鱼之痴,一何可怜!伤哉雄飞不如雌伏。”

异史氏说:读书人本来就没有做大官的福相,这个规律向来如此。开始的想法倒很明确,却还是没能坚持下去。他们哪里知道那些瞎了眼的主考官们,本来就是只以命运作为取士的标准,哪里会根据文章的好坏呢?一次考试没能中第,便昏昏然死去,书蛀虫的痴情,多么可怜啊!可悲啊,男子汉大丈夫与其去争取扬名立功,倒不如甘于贫寒,反而能长保安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