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昌卞氏,业牛医者,有女小字胭脂,才姿惠丽。父宝爱之,欲占凤于清门,而世族鄙其寒贱,不屑缔盟,所以及笄未字。对户庞姓之妻王氏,佻脱善谑,女闺中谈友也。一日送至门,见一少年过,白服裙帽,丰采甚都。女意动,秋波萦转之。少年俯首趋去。去既远,女犹凝眺。王窥其意,戏谓曰:“以娘子才貌,得配若人,庶可无憾。”女晕红上颊,脉脉不作一语。王问:“识得此郎否?”女曰:“不识。”曰:“此南巷鄂秀才秋隼,故孝廉之子。妾向与同里,故识之,世间男子无其温婉。近以妻服未阕,故衣素。娘子如有意,当寄语使委冰焉。”女无语,王笑而去。
东昌府有位姓卞的牛医,生了一个女儿,小名叫胭脂。胭脂姑娘不仅聪慧,而且美丽,才貌兼备。父亲对她非常珍爱,想把她嫁给门第清贵的人家,但那些名门世族嫌弃她家出身低微,不愿结亲。因此,尽管胭脂已长大成人,却仍未出嫁。卞家对门住着龚家,妻子王氏生性轻佻,爱开玩笑,是胭脂闺房中一块儿聊天的伙伴。一天,胭脂送王氏到门口时,看到一个少年从门前经过。他身穿白衣,头戴白帽,风采出众。胭脂一见便动了心,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那少年,上下打量。那少年低下头,急忙走过。他已经走远了,胭脂仍在凝神眺望。王氏看出她的心思,笑着说:“凭姑娘的才华美貌,能配上这样的人才不算遗憾。”胭脂脸上飞起一片红霞,羞涩地不发一言。王氏问:“你认识这位少年吗?”胭脂答道:“不认识。”王氏告诉她:“他是住在南巷的鄂秋隼,是个秀才,他父亲生前是个孝廉。我以前和他们家是邻居,所以认得他。世上的男子没有比他更温柔体贴的了。他现在穿白衣,是因为他妻子去世了,丧期还没结束。姑娘如果真的心动,我可以捎个信儿请他说媒。”胭脂不说话,王氏笑着离去了。
数日无耗,女疑王氏未往,又疑宦裔不肯俯就。邑邑徘徊,渐废饮食;萦念颇苦,寝疾惙顿。王氏适来省视,研诘病由。女曰:“自亦不知。但尔日别后,渐觉不快,延命假息,朝暮人也。”王小语曰:“我家男子负贩未归,尚无人致声鄂郎。芳体违和,莫非为此?”女赪颜良久。王戏曰:“果为此,病已至是,尚何顾忌?先令其夜来一聚,彼岂不肯可?”女叹气曰:“事至此,已不能羞。若渠不嫌寒贱,即遣冰来,病当愈;若私约,则断断不可!”王颔之而去。
几天过去了,依然没有消息,胭脂心里怀疑王氏没来得及去传话,又担心鄂秀才是官宦人家的后代,不一定肯俯身低就。于是,胭脂郁郁寡欢,终日徘徊,心中思念,颇为凄苦,渐渐地不思茶饭,病倒在床上,虚弱无力。一天,王氏恰好来看望她,见她这样,便追问她为什么生病。胭脂回答道:“我自己也不知道。但自从那天与你分别以后,我就觉得闷闷不乐,现在只是苟延残喘,早晚性命难保了。”王氏想起此事,小声对她说道:“我家夫君出门做生意,还没回来,所以还没人传话给鄂秀才。姑娘的身体不适,莫非就是因为这件事?”胭脂红着脸,半天不说话。王氏打趣道:“要真是为了这件事,你都已经病成这样了,还有什么好顾忌的?先叫他今晚来聚一聚,他怎么会不肯呢?”胭脂叹了口气,说:“事已至此,已经不能再怕什么害羞了。只要他不嫌弃我家门第低贱,马上派媒人前来,我的病自然就会痊愈;如果只是偷偷约会,那可万万不行!”王氏点点头,然后离去了。
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,既嫁,宿侦夫他出,辄寻旧好。是夜宿适来,因述女言为笑,戏嘱致意鄂生。宿久知女美,闻之窃喜其有机可乘。欲与妇谋,又恐其妒,乃假无心之词,问女家闺闼甚悉。次夜逾垣入,直达女所,以指叩窗。女问:“谁何?”答曰:“鄂生。”女曰:“妾所以念君者,为百年,不为一夕。郎果爱妾,但当速遣冰人;若言私合,不敢从命。”宿姑诺之,苦求一握玉腕为信。女不忍过拒,力疾启扉。宿遽入,抱求欢。女无力撑拒,仆地上,气息不续。宿急曳之。女曰:“何来恶少,必非鄂郎;果是鄂郎,其人温驯,知妾病由,当相怜恤,何遂狂暴若此!若复尔尔,便当鸣呼,品行亏损,两无所益!”宿恐假迹败露,不敢复强,但请后会。女以亲迎为期。宿以为远,又请。女厌纠缠,约待病愈。宿求信物,女不许;宿捉足解绣履而出。女呼之返,曰:“身已许君,复何吝惜?但恐‘画虎成狗’,致贻污谤。今亵物已入君手,料不可反。君如负心,但有一死!”宿既出,又投宿王所。既卧,心不忘履,阴摸衣袂,竟已乌有。急起篝灯,振衣冥索。诘王,不应。疑其藏匿,妇故笑以疑之。宿不能隐,实以情告。言已遍烛门外,竟不可得。懊恨归寝,犹意深夜无人,遗落当犹在途也。早起寻,亦复杳然。
王氏年轻时就和邻居一个叫宿介的秀才私通,她出嫁以后,只要宿介听说她丈夫不在家,就会来重叙旧情。这天夜里,宿介正好来到王氏家,王氏便把胭脂说的话当作笑话讲给他听,并开玩笑地嘱咐他带信给鄂秀才。宿介早就听说胭脂长得漂亮,听王氏说完,心里暗自高兴,认为有机可乘实在是很幸运。他本想与王氏商议一番,又怕她嫉妒,于是假装无意地打听胭脂家的门径,问得一清二楚。第二天夜里,宿介翻墙进入卞家,一直走到胭脂的闺房,用手指轻叩窗户。只听里面问道:“谁呀?”宿介答道:“是鄂生。”胭脂说:“我之所以想念你,是为了百年好合,并不是为了这一夜。你如果真心爱我,只应该赶紧请媒人来提亲。如果说私下相会,我不敢从命。”宿介假装答应,却又苦苦请求握一握她的手,作为信约。胭脂不忍心过分拒绝他,勉强撑起身来,开了房门,宿介立刻进了屋,抱住胭脂求欢。胭脂无力阻挡,跌倒在地上,累得上气不接下气。宿介赶紧将她拉起来。胭脂说:“你是哪里来的恶少,肯定不是鄂郎。如果真是鄂郎,他温柔文静,知道我是为他才病成这样,应当怜爱体恤我,怎么会这样粗暴!要是再这样,我就要叫喊起来,坏了品行,对你我都没有好处!”宿介担心冒名顶替的行为败露,便不敢再勉强,只是请求下一次再会面。胭脂约定要在结亲的那一天。宿介觉得太远,再三请求。胭脂讨厌他这样纠缠,只好说等她病好以后。宿介又要讨要信物,胭脂不答应,他就捉住她的脚,脱下一只绣鞋,转身就走。胭脂把他叫回来,说:“我已经以身相许,还有什么舍不得的?只怕‘画虎成狗’,事情不成被人家耻笑。如今这绣鞋已经在你手里,料想也收不回来了。你如果负心,我只有一死!”宿介从卞家出来,又投宿到王氏家。他虽然躺下了,心里还记挂着那只绣鞋,暗地里摸了摸衣袖,却不见了绣鞋。他急忙起身,点了灯笼,抖动衣服,四处寻找。王氏问他找什么,他不回答,疑心是王氏把绣鞋藏起来了。王氏故意笑笑,让他更加猜疑不定。宿介知道隐瞒不过去,便把实情告诉了她。说完以后,他又打着灯笼到门外,找遍了也没有找到,只得懊恨地回到床上睡下,心中寄希望半夜里不会有人经过,即使丢掉了也应该还在路上。第二天一早,他去寻找,依然杳无踪影。
先是巷中有毛大者,游手无籍。尝挑王氏不得,知宿与洽,思掩执以胁之。是夜过其门,推之未扁,潜入。方至窗下,踏一物软若絮缩,拾视,则巾裹女舄。伏听之,闻宿自述甚悉,喜极,抽息而出。逾数夕,越墙入女家,门户不悉,误诣翁舍。翁窥窗见男子,察其音迹,知为女来。大怒,操刀直出。毛大骇,反走。方欲攀垣,而卞追已近,急无所逃,反身夺刃;媪起大呼,毛不得脱,因而杀翁。女稍痊,闻喧始起。共烛之,翁脑裂不能言,俄顷已绝。于墙下得绣履,媪视之,胭脂物也。逼女,女哭而实告之;不忍贻累王氏,言鄂生之自至而已。天明讼于邑。
在此之前,巷子里有个叫毛大的人,游手好闲,没有固定职业。曾经企图挑逗王氏但没有得逞,他知道宿介与王氏关系亲密,总想能撞上一次,好以此来胁迫王氏。那天夜里,毛大经过王氏家门前,发现门没上闩,一推便开,于是悄悄摸了进去。刚到窗下,他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,捡起来一看,竟是一条汗巾裹着一只绣鞋。他伏在窗下偷听,将宿介的话听得一清二楚,大为高兴,便抽身离开。几天后,毛大翻墙进入胭脂家,但由于不熟悉卞家的门径,误撞到卞老汉的屋前。卞老汉从窗里看见一个男人,鬼鬼祟祟,知道是为女儿而来。卞老汉心中冒火,操起一把刀冲出来。毛大一见,大为惊恐,转身就跑。刚要爬上墙头,卞老汉已追到跟前,毛大无路可逃,只得转身去夺卞老汉手中的刀。这时,卞氏也起了床,大声喊叫,毛大脱不了身,便杀死了卞老汉。胭脂的病刚有所好转,听到院子里的吵闹声,就起床查看。母女二人点上蜡烛,发现卞老汉的脑袋已被劈开,无法说话,很快就气绝身亡。两人在墙根下找到一只绣鞋,胭脂娘一看,认出是胭脂的,便逼问女儿,胭脂哭着将实情告诉母亲,但不忍连累王氏,只说是鄂秀才自己前来的。天亮后,母女到县里告状。
官拘鄂。鄂为人谨讷,年十九岁,见人羞涩如童子。被执骇绝。上堂不能置词,惟有战栗。宰益信其情实,横加梏械。生不堪痛楚,遂诬服。及解郡,敲扑如邑。生冤气填塞,每欲与女面质;及相见,女辄诟詈,遂结舌不能自伸,由是论死。经数官复讯无异。
县官于是派人将鄂秋隼抓来。鄂秋隼为人谨慎,不太爱说话,今年十九岁,见了生人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羞怯。一被抓便吓得要死,他上了公堂,却不知如何辩解,只是战战兢兢。县官见他这副模样,更加相信案情属实,对他施加重刑。这书生忍受不了痛苦,只得屈打成招。鄂秋隼被解送到州衙,又像在县里一样受严刑拷打。他满腔冤屈,每次都想和胭脂当面对质;但一见面,胭脂就痛骂不已,他只能张口结舌,无法为自己辩解,因此,他被判了死刑。这样反反复复地被审讯,经过好几个官员审问,都没有不同的招供。
后委济南府复审。时吴公南岱守济南,一见鄂生,疑其不类杀人者,阴使人从容私问之,俾尽得其词。公以是益知鄂生冤。筹思数日始鞫之。先问胭脂:“订约后有知者否?”曰:“无之。”“遇鄂生时别有人否?”亦曰:“无之。”乃唤生上,温语慰问。生曰:“曾过其门,但见旧邻妇王氏同一少女出,某即趋避,过此并无一言。”吴公叱女曰:“适言侧无他人,何以有邻妇也?”欲刑之。女惧曰:“虽有王氏,与彼实无关涉。”公罢质,命拘王氏。拘到,禁不与女通,立刻出审,便问王:“杀人者谁?”王曰:“不知。”公诈之曰:“胭脂供杀卞某汝悉知之,何得不招?”妇呼曰:“冤哉!淫婢自思男子,我虽有媒合之言,特戏之耳。彼自引奸夫入院,我何知焉!”公细诘之,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。公呼女上,怒曰:“汝言彼不知情,今何以自供撮合哉?”女流涕曰:“自己不肖,致父惨死,讼结不知何年,又累他人,诚不忍耳。”公问王氏:“既戏后,曾语何人?”王供:“无之。”公怒曰:“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,何得云无?”王曰:“丈夫久客未归。”公曰:“虽然,凡戏人者,皆笑人之愚,以炫已之慧,更不向一人言,将谁欺?”命梏十指。妇不得已,实供:“曾与宿言。”公于是释鄂拘宿。宿至,自供:“不知。”公曰:“宿妓者必非良士!”严械之。宿供曰:“赚女是真。自失履后,未敢复往,杀人实不知情。”公曰:“逾墙者何所不至!”又械之。宿不任凌藉,遂亦诬承。招成报上,咸称吴公之神。铁案如山,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。然宿虽放纵无行,实亦东国名士。闻学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,且又怜才恤士,宿因以一词控其冤枉,语言怆恻。公乃讨其招供,反复凝思之,拍案曰:“此生冤也!”遂请于院、司,移案再鞫。问宿生:“鞋遗何所?”供曰:“忘之。但叩妇门时,犹在袖中。”转诘王氏:“宿介之外,奸夫有几?”供言:“无有。”公曰:“淫妇岂得专私一人?”又供曰:“身与宿介稚齿交合,故未能谢绝;后非无见挑者,身实未敢相从。”因使指其挑者,供云:“同里毛大,屡挑屡拒之矣。”公曰:“何忽贞白如此?”命搒之。妇顿首出血,力辨无有,乃释之。又诘:“汝夫远出,宁无有托故而来者?”曰:“有之。某甲、某乙,皆以借贷馈赠,曾一二次入小人家。”
后来,这个案子交由济南府复审。当时的济南太守吴南岱公正无私,他一见到鄂秀才,便怀疑他不像杀人犯,暗中派人慢慢盘问,让他能够将实情说出来。吴太守于是更加坚信鄂秀才是被冤枉的。他仔细考虑了几天,才正式开堂审问。吴太守先问胭脂:“你和鄂秋隼订约后,有没有其他人知道?”胭脂回答:“没有。”吴太守又问:“遇到鄂秀才时,还有别人知道吗?”胭脂依然回答:“没有。”吴太守再传鄂秀才上堂,用好言好语安慰他。鄂秀才说:“我曾有一次经过她家门口,看到旧邻居王氏和一个女子从里边出来,我急忙避开,并没有说过一句话。”吴太守听后,立即呵斥胭脂:“刚才你说没有别人,怎么又有一个邻居妇人呢?”说完,就要对胭脂动刑。胭脂害怕了,忙说:“虽然王氏在旁边,但跟她实在没有关系。”吴太守立刻停止讯问,命人将王氏拘捕到堂。几天后,王氏被拘到,吴太守不许她和胭脂见面,以防串通,然后立即升堂提审。他问王氏:“谁是杀人凶手?”王氏答道:“不知道。”吴太守骗她说:“胭脂已经招供了,杀卞老汉的事情你都知道,还想隐瞒吗?”王氏大喊:“冤枉啊!那小淫妇自己想男人,我虽然说过要给她做媒,但只是开玩笑罢了。她自己勾引奸夫进家,我哪里知道啊!”吴太守仔细盘问,王氏才说出前前后后的玩笑话。吴太守便叫胭脂上堂,怒斥道:“你说她不知情,现在她为什么反而招供说过给你做媒的话呢?”胭脂哭着说:“我自己不成器,致使父亲惨死,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结案,再要连累别人,实在不忍心。”吴太守问王氏:“你开玩笑后,曾经跟谁说过?”王氏供称:“没有跟谁说过。”吴太守发怒道:“夫妻俩在床上,应该是无所不言的吧,怎么能说没有讲过?”王氏供称:“我丈夫长久在外,还没回来。”吴太守说:“虽说如此,凡是戏弄别人的人,都是嘲笑别人的愚蠢,炫耀自己的聪明,你说再没有对谁说过,想骗谁啊!”于是下令将王氏的十个指头夹起来。王氏无奈,只好如实招供:“曾经跟宿介说过。”吴太守便释放了鄂秋隼,并派人拘捕宿介。宿介到案后,起初坚称:“确实不知道。”吴太守说:“夜晚宿妓的人决不是好人!”于是下令严刑拷打。宿介受刑不过,只好招供:“到卞家去骗胭脂是实有其事,但自从绣鞋丢失后就不敢再去了,杀人的事确实不知道。”吴太守大怒道:“爬人墙头的人有什么事干不出来!”又命人动刑。宿介受不住酷刑,只好承认杀人。吴太守将招供记成案卷,呈报上级衙门,没有人不称赞吴太守判案如神。案情铁证如山,宿介只能伸着脖子等待秋后处斩了。宿介虽然性情放纵、品行不端,却是山东一带有名的才子。他听说学使施愚山德才兼备,又有怜惜士人的仁德,便写了一份申诉状,声称自己被冤枉,措辞极为悲怆动人。施学使取来宿介的案卷,反复审阅,拍案而起,喊道:“这个书生是冤枉的!”于是,他向巡抚和按察使请求,将案子移交给他重新审理。他先问宿介:“绣鞋丢在哪里了?”宿介回答:“记不清了,只记得在敲王氏家门时,还在袖筒里。”施学使又转问王氏:“除了宿介,你还有其他奸夫吗?”王氏回答:“没有了。”施学使说:“淫乱的女人,怎么可能只偷一个呢?”王氏供认:“小妇人跟宿介小时候就认识,所以一直没有断绝。后来倒不是没有人来勾引,我实在不敢再跟从了。”施学使让她交代那些男人的姓名。王氏说:“街坊毛大屡次来勾引,我都拒绝了。”施学使问:“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贞洁了?”便命人将王氏摁倒抽打。王氏吓得连连磕头,鲜血直流,竭力辩白说再没有别人了,施学使才放过她。接着又问:“你丈夫出远门,难道就没人借故上门吗?”王氏说:“有的,某人、某人,都因为借钱、送礼什么的来过一两次。”
盖甲、乙皆巷中游荡之子,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。公悉籍其名,并拘之。既齐,公赴城隍庙,使尽伏案前。讯曰:“曩梦神告,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。今对神明,不得有妄言。如肯自首,尚可原宥;虚者廉得无赦!”同声言无杀人之事。公以三木置地,将并夹之。括发裸身,齐鸣冤苦。公命释之,谓曰:“既不自招,当使鬼神指之。”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,令无少隙;袒诸囚背,驱入暗中,始投盆水,一一命自盥讫;系诸壁下,戒令“面壁勿动,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”。少间,唤出验视,指毛曰:“此真杀人贼也!”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,又以烟煤濯其手:杀人者恐神来书,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;临出以手护背,而有烟色也。公固疑是毛,至此益信。施以毒刑,尽吐其实。判曰:
原来这某人、某人都是街巷中的二流子,对王氏有意但未表露。施学使将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来,并将他们拘捕到案。等人犯都到齐后,施学使前往城隍庙,命令他们跪在香案前,并对他们说道:“前几天我梦见城隍神告诉我,杀人凶手就在你们四五人之中。现在面对神明,不准有一句假话。如果愿意自首,还可以从轻处理;但若撒谎,一旦查明,绝不宽恕!”众人齐声否认杀人。施学使吩咐将三木放在地上,准备动刑,并将嫌疑人的头发扎起来,脱去衣服,他们一同喊冤。施学使命令先停下,对他们说道:“既然你们不愿自己招供,那就让神明指出真凶。”于是,他让人用毡子和褥子把大殿的窗户遮得严严实实,不留一点缝隙。接着,他命令那几个人犯光着背站在黑暗中,先让他们用一盆水逐个洗手,再用绳子把他们拴在墙下,命令道:“各人面对墙壁不许乱动。杀人凶手的背上会被神灵写字。”过了一会儿,施学使将他们叫出来,逐个检查,最后指着毛大说:“这就是杀人凶手!”原来,施学使预先让人在墙上涂了石灰,又用烟煤水让他们洗手:杀人犯害怕神灵写字,于是将背紧贴墙壁,沾上了白灰;临出来前又用手遮背,染上了煤烟色。施学使原本就怀疑毛大是凶手,此时更加确信。于是对他施以重刑,毛大最终交代了全部犯罪事实。施学使做出判决:
“宿介:蹈盆成括杀身之道,成登徒子好色之名。只缘两小无猜,遂野鹜如家鸡之恋;为因一言有漏,致得陇兴望蜀之心。将仲子而逾园墙,便如鸟堕;冒刘郎而至洞口,竟赚门开。感帨惊尨,鼠有皮胡若此?攀花折树,士无行其谓何!幸而听病燕之娇啼,犹为玉惜;怜弱柳之憔悴,未似莺狂。而释幺凤于罗中,尚有文人之意;乃劫香盟于袜底,宁非无赖之尤:蝴蝶过墙,隔窗有耳;莲花瓣卸,堕地无踪。假中之假以生,冤外之冤谁信?天降祸起,酷械至于垂亡;自作孽盈,断头几于不续。彼逾墙钻隙,固有玷夫儒冠;而僵李代桃,诚难消其冤气。是宜稍宽笞扑,折其已受之惨;姑降青衣,开彼自新之路。
宿介:重蹈盆成括无德被杀的覆辙,酿成登徒子贪好女色的恶名。这一切只是因为两小无猜,才有了偷鸡摸狗的私情;又因为泄露了一句话,便生出了得陇望蜀的淫心。他像仲子一样爬过园墙,如鸟儿一般轻巧落地;冒充刘郎来到洞口,竟然骗开了闺门。他对胭脂粗暴无忌,有脸面的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?攀折花木,身为士人却没有德行,真是无话可说!幸好听到病中的胭脂婉转陈述,他还懂得怜香惜玉;如同怜惜憔悴细柳的鸟儿,不至于过分淫狂。总算放开了落在网中的小鸟,还露出一点儿文人的雅意;但抢走胭脂的绣鞋作为信物,真是无耻至极!两人只顾私下谈话,却没想到隔窗有耳,毛大偷听到了;那绣鞋像莲花花瓣般落下,再无踪影。假中之假已经形成,冤外之冤又有谁会相信呢?灾祸从天而降,他身受酷刑差点儿死去;自作的罪孽已经满盈,已被破下的脑袋几乎接不上去。这种翻墙钻穴的行为,固然有辱读书人的声誉,但是代人受罪,确实难以消除心中的冤气。因此稍稍放宽对他的刑罚,以抵消他已经受过的酷刑;暂且罚他由蓝衫改穿青衫,不准参加今年的科考,给他一条悔过自新的生路。
若毛大者:刁猾无籍,市井凶徒。被邻女之投梭,淫心不死;伺狂童之入巷,贼智忽生。开户迎风,喜得履张生之迹;求浆值酒,妄思偷韩掾之香。何意魄夺自天,魂摄于鬼。浪乘槎木,直入广寒之宫;径泛渔舟,错认桃源之路。遂使情火息焰,欲海生波。刀横直前,投鼠无他顾之意;寇穷安往,急兔起反噬之心。越壁入人家,止期张有冠而李借;夺兵遗绣履,遂教鱼脱网而鸿罹。风流道乃生此恶魔,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!即断首领,以快人心。
毛大:一个刁蛮奸猾的人,没有固定的职业,是一个在市井中流窜的恶徒。他挑逗王氏,但被拒绝了,然而他的淫念却依然存在;趁着宿介到王氏家私会,突然生起了邪恶的念头。原本胭脂期待鄂生的到来,却给了宿介越墙而入的机会;毛大原本打算去王氏家捉奸,却听到了胭脂的消息,产生了诱奸胭脂的企图。然而命运弄人,他遭受天谴,被鬼摄走了魂。欲火烧身,他凭着绣花鞋径直冲向胭脂的闺房;然而他却错认了目标,误入了卞老汉的家门。于是,情火被扑灭,欲海掀起了波澜。卞老汉横刀直入,毫不犹豫;毛大陷入绝境,像被追逐的兔子一样,产生了反抗的念头。翻墙进入人家,希望冒充鄂生,诱奸胭脂;毛大夺取了卞老汉的刀,却遗落了绣花鞋,导致真凶未被捕获,无辜受害。风流道上才会产生这样的恶魔,温柔乡中怎么能容忍这样的鬼怪残存!马上砍下他的脑袋,让人心大快。
胭脂;身犹未字,岁已及笄。以月殿之仙人,自应有郎似玉;原霓裳之旧队,何愁贮屋无金?而乃感关睢而念好逑,竟绕春婆之梦;怨摽梅而思吉士,遂离倩女之魂。为因一线缠萦,致使群魔交至。争妇女之颜色,恐失‘胭脂’;惹鸷鸟之纷飞,并托‘秋隼’。莲钩摘去,难保一瓣之香;铁限敲来,几破连城之玉。嵌红豆于骰子,相思骨竟作厉阶;丧乔木于斧斤,可憎才真成祸水!葳蕤自守,幸白壁之无瑕;缧绁苦争,喜锦衾之可覆。嘉其入门之拒,犹洁白之情人;遂其掷果之心,亦风流之雅事。仰彼邑令,作尔冰人。”案既结,遐迩传颂焉。
胭脂:已经成年,但尚未婚嫁。她的容颜如同月宫仙女,自然应有俊美良才相伴;作为霓裳队中的一员,还愁没有富贵人家来迎娶吗?感念爱情而思念好的配偶,竟然产生了春梦;哀怨落梅而爱慕男子,于是因思念而生病。就是因为这份情感的缠绕,引来了众魔纷至沓来。他们争相谋夺她的美貌,生怕失去“胭脂”的倾城之貌;引来了一群鹰鸟,都冒充“秋隼”来求偶。绣鞋被宿介夺走,她的贞洁岌岌可危;铁门被敲响,差点失去了女儿身。只因一片思念之情,招来了无尽的灾难;卞老汉惨遭砍杀,使得她心爱的女儿成了祸水!虽然受到诱惑,她仍然守护贞节,未被玷污;在监狱中苦苦抗争,幸喜现在美好的结局可以遮盖一切过错。本府嘉奖她能力拒淫徒,还是个洁白的情人;愿意成全她倾慕鄂生的心愿,也是一桩风流雅事。希望该县县令做他们的媒人。这起案子完结以后,远近都争相传颂。
自吴公鞫后,女始知鄂生冤。堂下相遇,靦然含涕,似有痛惜之词,而未可言也。生感其眷恋之情,爱慕殊切;而又念其出身微贱,日登公堂,为千人所窥指,恐娶之为人姗笑,日夜萦回,无以自主。判牒既下,意始安贴。邑宰为之委禽,送鼓吹焉。
自吴太守审问后,胭脂才意识到鄂秀才被冤枉了。每每在堂下偶遇他,胭脂脸上总是带着羞愧之色,眼中泪水涌动,似乎有好多疼爱他的话要说,却又说不出口。鄂生被她的真情所感动,也深深地倾慕她,但是鄂生又想到她出身微贱,每日在公堂上受人监视指责,担心娶了她会遭人嘲笑,所以他日思夜想,拿不定主意。到了判决书下达后,鄂生的心才安定下来。县令替他们准备了彩礼,又找来乐队替他们办了喜事。
异史氏曰:“甚哉!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!纵能知李代为冤,谁复思桃僵亦屈?然事虽暗昧,必有其间,要非审思研察,不能得也。呜呼!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,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。世之居民上者,棋局消日,绸被放衙,下情民艰,更不肯一劳方寸。至鼓动衙开,巍然坐堂上,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靖之,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!”
异史氏说:确实啊!审理案件绝不能不慎重。即便我们能认识到像鄂秋隼这样被冤枉的人,但谁能想到像宿介这样的人也曾受过冤屈呢?但是,事情虽然暗昧不清,其中必有破绽,如果不是仔细地思考观察,是不可能发现的。呜呼!人们都佩服贤明而有智慧的人断案神明,却不知道技艺高明的人如何费尽心思地构思。世间的官员们,只知道下棋消遣时光,好逸恶劳荒废政务,即使民情再艰难,他们也无动于衷。到了应该审理案件的时候,他们高高在上地坐在大堂上,对那些争辩的人直接使用刑具来使其安静,难怪百姓多有沉冤得不到昭雪啊!
愚山先生吾师也。方见知时,余犹童子。窃见其奖进士子,拳拳如恐不尽;小有冤抑,必委曲呵护之,曾不肯作威学校,以媚权要。真宣圣之护法,不止一代宗匠,衡文无屈士已也。而爱才如命,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。尝有名士入场,作“宝藏兴焉”文,误记“水下”;录毕而后悟之,料无不黜之理。因作词文后云:“宝藏在山间,误认却在水边。山头盖起水晶殿。瑚长峰尖,珠结树颠。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!告苍天:留点蒂儿,好与友朋看。”先生阅而和之曰:“宝藏将山夸,忽然见在水涯。樵夫漫说渔翁话。题目虽差,文字却佳,怎肯放在他人下。尝见他,登高怕险;那曾见,会水淹杀?”此亦风雅之一斑,怜才之一事也。
我的老师是施愚山先生。刚被他赏识的时候,我还是个童生。我看见他奖励推荐学生,费尽心思,唯恐自己做得不够好,只要学生有一点委屈,他都会心疼地关心呵护。他从不在学校里摆架子,也不讨好官员。他可以说是至圣文宣王的护法神,不仅是一代宗师,主持科举考试时也从不委屈读书人。他对人才钟爱有加,尤其不是后世那些敷衍了事的学使们所比得了的。曾经有一位名士在科考中,做《宝藏兴焉》的题目时,把“宝藏”两个字的涵义误记成“水下”了,等他抄录完毕,才省悟过来,自己料定没有不被黜退的理由。于是,他又写了一首词:“宝藏在山间,误认却在水边。山头盖起水晶殿。瑚长峰尖,珠结树颠。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!告苍天,留点蒂儿,好与友朋看。”愚山先生看完后,回应了一首词:“宝藏将山夸,忽然见在水涯。樵夫漫说渔翁话。题目虽差,文字却佳,怎肯放在他人下。尝见他,登高怕险;那曾见,会水淹杀?”这也展示了施愚山先生的风雅情调,也是他珍惜人才的一段佳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