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读司马迁货殖传,盖不禁三复而太息也,曰:嗟乎,俗之渐民久矣,岂不诚然乎哉!夫长贫贱好语仁义者,世以为羞,而富相什则卑下之,百则畏惮之,千则役,万则仆,此天下之所以相率而为利也。即邹鲁之间,不免去文学而趋利,利固与文学反者耶。故日:“巧者有余,拙者不足。”夫拙岂有拙于文学,然而不足者必在是也,其为巧者所笑做,曷怪焉。
吾观子长所载巧于利者,大抵皆农工商贾之流,操奇赢,据都会,铁冶、鱼盐、马牛羊豕、谷粜、薪稿、丹砂、帛絮、皮革、旃席之类,与夫枣栗、桑麻、荻漆、竹木、卮茜、姜韭、酤酿,下至掘冢、博戏、贩脂、卖浆、洒削、马医,至卑贱矣,往往致素对,大者倾郡,中者倾县,小者倾乡里,岂非巧之效耶。然而较之于今则拙甚矣。古之巧者,在今日为拙,古之拙者,在今日不已巧乎。然则世之为文学者,竟何如耶?以为文学者而趋利,其收效而获多必倍于农工商贾,而其计策或又出于掘冢、博戏、贩脂、卖浆、洒削、马医者之下,然而富者必在是也。吾乃知世之富者皆为文学者也,世之文学者出于掘冢、博戏、贩脂、卖浆、洒削、马医之下者也。
昔子贡好废举,鬻财于曹卫之间,夫子讥其不受命,然则富不富命也,而不系于巧与拙耶?以为命也,则宜厚贤者,而原宪、曾子不厌糟糠,匿于穷巷,其抹独如此者,何耶?又何以掘冢、博戏、贩脂、卖浆、洒削、马医者之命偏厚,而出其下者之命亦皆厚也,岂命原无定,而视其人之巧拙以为厚薄耶?将命之厚薄又不在富与不富耶?然子贡结驷连骑,束帛加璧,以聘享诸侯,国君无不与之分庭抗礼,为子贡之贤邪,抑为子贡之富耶?又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,子贡先后之也,则富又乌可少乎哉。故日:“富者得势益彰,失势则客无所之。”又日:“人富而仁义附焉。”富者为贤,不富者为愚,富者为贵,不富者为贱,则当世之所谓缙绅先生与贤人君子,其大略可知矣。而憔悴枯槁之士,原宪、曾子之徒,如之何其得容于世也,其不容于世,拙耳!拙耳!
然居今之日而非缙绅先生之列,无贤人君子之称,其所得不既赢乎,而岂掘冢、博戏、贩脂、卖浆、洒削、马医者之所及,而况世所号为文学又出其下者也,富不富曷足道哉,曷足道哉!
姚鼐(nài)(1731~1815)清代著名散文家,与方苞、刘大櫆并称为“桐城三祖”。字姬传,一字梦谷,室名惜抱轩(在今桐城中学内),世称惜抱先生、姚惜抱,安徽桐城人。乾隆二十八年(1763)中进士,任礼部主事、四库全书纂修官等,年才四十,辞官南归,先后主讲于扬州梅花、江南紫阳、南京钟山等地书院四十多年。著有《惜抱轩全集》等,曾编选《古文辞类纂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