已暗忘吹,欲明谁剔?向侬无焰如萤。听土阶寒雨,滴破三更。独自恹恹耿耿,难断处、也忒多情。香膏尽,芳心未冷,且伴双卿。
星星。渐微不动,还望你淹煎,有个花生!胜野塘风乱,摇曳渔灯。辛苦秋蛾散后,人已病、病减何曾?相看久,朦胧成睡,睡去空惊。
有一种词,物象繁杂,如七宝楼台,然而碎拆下来,不成片段;有一种词,只描写简简单单的事物,然而情系其间,于是变化出无限的生动来,且情感流淌,剪它不断。 大约在雍正十一年农历十月底或者十一月初,贺双卿因为丈夫嗜赌,明知道丈夫不会回心转意,还是苦苦劝他。她的丈夫是一个粗暴的农民,不但不听从妻子的劝告,还把她关入柴房灶室。长夜之中,她对着孤灯一盏,听着寒雨三更,写下了这首凄楚的词作。
这首词描绘的只是一个昏昏暗暗的长夜,一盏昏昏暗暗的孤灯,却婉转出丰富的层次,展现出作者细腻的内心,试分别进入词的上、下阕情境之中: 一开始我(贺双卿)正当伤心,并不曾把你(灯)作为倾诉的对象,随便你渐渐黯淡下去,也未曾把你重新剔明。而你焰气渐无,如夜色中之流萤,只余一星半点的微光闪烁;此时我听见窗外秋雨零落,点点滴滴。我知道,那寒雨不过是滴落在土阶之上而已,正如我的人生——一个天赐才貌的女子,嫁给一个猥琐暴戾的丈夫,过着躬耕劳苦的生活,毫无诗意可言。身处暗室之中,只有雨声与残灯相伴,又无法入睡,独对孤灯,这才发现你与我如此相似,都如此恹恹不振,愁心不绝。你已是残灯,虽然灯油已尽,灯芯却未全灭,仍旧耿耿陪伴着我。而我呢,人生慢慢耗尽,如火焰将灭,仍然一片芳心未冷,多情于无情的丈夫。 你只余一星星的火焰,渐渐微弱不动。我知道这是你最后的迟缓滞留,却仍然希望你能够在这无尽的暗夜,猛然绽放出明亮的灯花来。就如我的人生,虽然漫长而不如意,然而我亦希望闪烁出光芒来。那些光芒虽然微弱,却是用我们的生命点燃的,温暖执着,应该胜似野外池塘的乱风之中摇曳的渔灯罢!然而一切总是那么令人失望,你越来越暗,绕着你的秋蛾也渐渐散尽;而我呢,我辛苦至今,愁病交加,并且病势只增不减。就这么惺惺相惜,对视良久,不知何时,我朦胧入睡。而即便是在梦境之中,也没有暂时的静谧与安慰,我依然会心悸魂飞,依然会随时被这有如噩梦的人生惊醒。
贺双卿此词,最精彩的就是灯和人的合二为一,化境迭出。人物内心的情感被形象化了,贺双卿压抑已久的痛苦,暗含希望,然而又归于无望的心理流程,不是直接抒发出来,而是借残灯之明明灭灭表达出来;而一盏朴素简单的灯火,伴之以简陋的环境,竟能在作者笔下,展现出如此之多的变化,贺双卿之文思与表达真可谓“幽深窈曲”了。
晚清词学家陈廷焯对她大加赞誉,他的评价比较准确,说贺双卿:“日用细故,信手拈来,都成异彩。”此词正是如此,雨夜残灯,寻常之景,寻常之物,在贺双卿笔下,却绽放出异彩来;而所表达的情感,亦如陈廷焯所说的“幽深窈曲”,“情文酸楚,不堪卒读”。 明代的高明在创作南戏《琵琶记》的时候,在夜间燃双烛写作,当写到“吃糠”一出戏时,剧中有如下曲文:“糠和米本一处飞。”此为最出彩之处,两支烛火忽然合而为一,瑞光交错,光色奇丽。人、文字、烛火,在一瞬间互相辉映。而贺双卿之词亦如是,人、文字、现实中之残灯、纸上之残灯,缠绵交融,并臻于化境。那些光芒虽然微弱断续,亦能温暖照亮贺双卿黯淡的人生。
贺双卿(1715~1735年), 清代康熙、雍正或乾隆年间人,江苏金坛薛埠丹阳里人氏,初名卿卿,一名庄青,字秋碧,为家中第二个女儿,故名双卿。双卿自幼天资聪颖,灵慧超人,七岁时就开始独自一人跑到离家不远的书馆听先生讲课,十余岁就做得一手精巧的女红。长到二八岁时,容貌秀美绝伦,令人“惊为神女”。后人尊其为“清代第一女词人”。
中庭晒服玩,忽见故乡履。
昔赠我者谁,东邻婵娟子。
因思赠时语,特用结终始。
永愿如履綦,双行复双止。
自吾谪江郡,漂荡三千里。
为感长情人,提携同到此。
今朝一惆怅,反覆看未已。
人只履犹双,何曾得相似。
可嗟复可惜,锦表绣为里。
况经梅雨来,色黯花草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