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君朝章将复黄楼,为予言其故。夜泊彭城之下,子瞻呼予曰:“吾将与子听黄楼之夜涛乎?”觉则梦也。感子瞻之事,作《黄楼夜涛赋》。
子瞻与客宴于黄楼之上。已而客散日夕,暝色横楼,明月未出。乃隐几而坐,嗒焉以息。忽有大声起于穹窿,徐而察之,乃在西山之麓。倏焉改听,又似夹河之曲,或隐或隆,若断若逢,若揖让而乐进,歙掀舞以相雄。触孤愤于崖石,驾逸气于长风。尔乃乍阖复辟,既横且纵,摐摐渢渢,汹汹瀜瀜,若风雨骤至,林壑崩奔,振长平之屋瓦,舞泰山之乔松。咽悲吟于下浦,激高响于遥空。恍不知其所止,而忽已过于吕梁之东矣。
子瞻曰:“噫嘻异哉!是何声之壮且悲也?其乌江之兵,散而东下,感帐中之悲歌,慷慨激烈,吞声饮泣,怒战未已,愤气决臆,倒戈曳戟,纷纷籍籍,狂奔疾走,呼号相及,而复会于彭城之侧者乎?其赤帝之子,威加海内,思归故乡,千乘万骑,雾奔云从,车辙轰霆,旌旗蔽空,击万夫之鼓,撞千石之锺,唱大风之歌,按节翱翔而将返于沛宫者乎?”于是慨然长噫,欠伸起立,使童子启户冯栏而望之。则烟光已散,河影垂虹,帆樯泊于洲渚,夜气起于郊垌,而明月固已出于芒砀之峰矣。
子瞻曰:“噫嘻!予固疑其为涛声也。夫风水之遭于澒洞之滨而为是也,兹非南郭子綦之所谓天籁者乎?而其谁倡之乎?其谁和之乎?其谁听之乎?当其滔天浴日,湮谷崩山,横奔四溃,茫然东翻,以与吾城之争于尺寸间也。吾方计穷力屈,气索神惫,懔孤城之岌岌,觊须臾之未坏,山颓于目懵,霆击于耳聩,而岂复知所谓天籁者乎?及其水退城完,河流就道,脱鱼腹而出涂泥,乃与二三子徘徊兹楼之上而听之也。然后见其汪洋涵浴,潏潏汩汩,彭湃掀簸,震荡泽渤,吁者为竽,喷者为箎,作止疾徐,钟磬祝敔,奏文以始,乱武以居,呶者嗃者,嚣者嗥者,翕而同者,绎而从者,而啁啁者,而嘐嘐者,盖吾俯而听之,则若奏箫咸于洞庭,仰而闻焉,又若张钧天于广野,是盖有无之相激,其殆造物者将以写千古之不平,而用以荡吾胸中之壹郁者乎?而吾亦胡为而不乐也?”
客曰:“子瞻之言过矣。方其奔腾漂荡而以厄子之孤城也,固有莫之为而为者,而岂水之能为之乎?及其安流顺道,风水相激,而为是天籁也,亦有莫之为而为者,而岂水之能为之乎?夫水亦何心之有哉?而子乃欲据其所有者以为欢,而追其既往者以为戚,是岂达人之大观,将不得为上士之妙识矣。”
子瞻展然而笑曰:“客之言是也。”乃作歌曰:“涛之兴兮,吾闻其声兮。涛之息兮,吾泯其迹兮。吾将乘一气以游于鸿蒙兮,夫孰知其所极兮。”弘治甲子七月,书于百步洪之养浩轩。
咨观历州郡,驱驰倦风埃。名山特乘暇,林壑盘萦回。
云石缘攲径,夏木深层隈。仰穷岚霏际,始睹台殿开。
衣传西竺旧,构遗唐宋材。风松溪溜急,湍响空山哀。
妙香隐玄洞,僧屋悬穹崖。扳依俨龙象,陟降临纬阶。
飞泉泻灵窦,曲槛连云榱。我来慨遗迹,胜事多湮埋。
邈矣西方教,流传遍中垓。如何皇极化,反使吾人猜?
剥阳幸未绝,生意存枯荄。伤心眼底事,莫负生前杯。
烟霞有本性,山水乞归骸。崎岖羊肠阪,车轮几倾摧。
萧散麋鹿伴,涧谷终追陪。恬愉返真澹,阒寂辞喧豗。
至乐发天籁,丝竹谢淫哇。千古自同调,岂必时代偕。
珍重二三子,兹游非偶来。且从山叟宿,勿受役夫催。
东峰上烟月,夜景方徘徊。
尘网苦羁縻,富贵真露草。不如骑白鹿,东游入蓬岛。
朝登太山望,洪涛隔缥缈。阳辉出海云,来作天门晓。
遥见碧霞君,翩翩起员峤。玉女紫鸾笙,双吹入晴昊。
举首望不及,下拜风浩浩。掷我《玉虚篇》,读之殊未了。
傍有长眉翁,一一能指道。从此炼金砂,人间迹如扫。
凤雏生高岩,风雨摧其翼。养痾深林中,百鸟惊辟易。
虞人视为妖,举网争弹弋。此本王者瑞,惜哉谁能识。
吾方哀其穷,胡忍复相亟?鸱枭据丛林,驱鸟恣搏食。
嗟尔独何心?枭凤如白黑。
落日下清江,怅望阁道晚。人言玉笥更奇绝,漳口停舟路非远。
肩舆取径沿村落,心目先驰嫌足缓。山昏欲就云储眠,疏林月色与风泉。
梦魂忽忽到真境,侵晓遁迹来洞天。洞天非人世,予亦非世人。
当年曾此寄一迹,屈指忽复三千春。岩头坐石剥落尽,手种松柏枯龙鳞。
三十六峰仅如旧,涧谷渐改溪流新。空中仙乐风吹断,化为鼓角惊风尘。
风尘惨淡半天地,何当一扫还吾真?从行诸生骇吾说,问我恐是兹山神。
君不见广成子,高卧崆峒长不死。到今一万八千年,阳明真人亦如此。